秦雄被彻底架空后,最难扼的日子还是中午在报社食堂用餐的一段时间,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管坐在哪一个位子上,旁边的位子也很少有人再坐上来,人们有意在躲避他,仿佛他是个异类变种似的,尤其是在郑仲尼那帮人也在场的时候,偶有人因找不着位子坐近来,也是专注地狼吞虎咽,生怕跟他说话。秦雄也不主动找人说话,因为他又发现除了原先的中层干部以外,在普通的员工中,凡被划入他圈子的人,如今在报社的日子都不好过,有的在第一线做记者编辑明明做得好好的,忽然间就被调到办公室闲置起来,有的明明在广告部是个很好的业务员,转眼间就被调去搞发行。就连捞仔这个秦雄并不赏识的人也被列为打击对象,他因为在外面喝酒吹牛,说这些天一直跟某位市领导喝下午茶,好得跟哥们似的,也被郑仲尼在大会上予以揭露,并且公开警告。
按郑仲尼在私下里的说法:秦雄在官场上是彻底臭了。秦雄还听说郭文也这样评价过他,可他已经没有跟他们吵嘴和理论的激情了。是的,他在官场上臭了,但人格却还是香的;但有多少人在官场上香了,人格却是彻底臭了。这一个官场上的字眼,反映出一个多么深刻的一种社会现实啊。
秦雄终日无所事事,便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今后的出路来。官场的路是走不通了,且眼下的形势说明,总编的职位和俸禄迟早难保,还是要作好两手准备。于是,他不再犹豫,拨通了贾金苟的电话。
贾金苟还在京城拍《苦力》这部戏,后期资金难以为继,诚恳地希望他加入。恰好宋佳正休假陪父母在北京旅游,便委托她去实地考察情况。
宋佳从北京回来反馈了情况,说起苦力剧组的事满脸兴奋,因为她不但深入考察了拍摄现场,还见着了一个令她心仪已久的香港男明星汤某某,并为他在建筑工地上与广大民工一起吃苦奉献的精神所感动。汤明星在片中客串了一个港资企业老板的配角,听说还没有拿到出场费也甘愿出戏。贾金苟和黄导演还在百忙之中陪她吃了一顿大餐,答应下部戏一定给她安排一个有分量的角色,实现她的明星梦。秦雄怀疑这承诺肯定是那个色鬼黄导诱骗女人的把戏,心头又涌起一阵醋意,但怕惹她再生气不好细问,表面上装得没事一样。这一来,他决定倾尽财力背水一搏,为将来搏出一条影视生意上的出路。
这天晚上,他反复回忆起自己与贾金苟交往的过程和一些细节,觉得贾金苟作为文化商人是显得有些庸俗,但作为朋友还算可靠。印象中,贾金苟是个知恩必报的君子,在伶南广告人的圈子中名声不错,为报答秦雄对他举手之劳的帮助,他曾让秦雄利用做记者的便利捞了几笔广告的外快,平时外出吃饭也都由他掏腰包,在秦雄第一次购房置业的时候,他也慷慨解囊予以资助。在他离开伶南这些年,逢年过节必有电话问候,开头几年都有来伶南看望他,说明他很看重这份朋友情谊,有一年秦雄的一位同学在北京出了交通事故,还得到他的鼎力帮助。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中混,相信每人都会变,但想来贾金苟这人再变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再说,任何生意人都有艰难的时候,上次会面时他的表现也算诚恳。思来想去,虽然这笔投资也可能有意想不到的风险,但还是值得一试。况且《苦力》主题的深刻内涵切合他的心意,贾金苟为艺术献身的精神也打动了他。
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粪坑里,跳进河里去洗,却怎么也洗不干净。这是一个发财的吉兆,《周公解梦》上说那黄黄的大粪象征着黄金,以前他也多次有过这样的奇妙经历,每次都很灵验;记得在丁当送画之前他也做过一回这样的梦,这次身上沾了那么洗不清的粪便,说明将要发的财还不小。
次日早上,他便兴致勃勃地在电话中与贾金苟商讨起合作投资的具体细节,到了下午,一份投资试合作的正式协议便通过传真签署成功了。随后,一百万元的投资款打进了北京的帐户。
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生意投入,并没有让他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相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仿佛看到了新的出路,从此不再斤斤计较于单位上鸡毛蒜皮的名利之争,还得意洋洋地问宋佳:“你看,老公像个中国新生代的影视制片人么?”宋佳说:“你感觉良好,就去做吧,不过做了商人,你就会变的。”秦雄说:“你是怕我跟女明星也沾染上么?我发誓,今生今世爱你到永远。等我赚到钱也去北京买幢别墅,然后就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去。”宋佳说:“别尽做好梦了吧,你们文人的话不太可信,我也没有答应嫁给你。再说男人都会变,女人也会变的。”秦雄只当是提女明星惹她不快,花言巧语地好生安慰一阵,拥着她入了美梦。
接下来这段日子,他就一心等着北京的好消息,心想什么社长、总编大人,统统见鬼去吧!官场的头衔都不是一辈子属于自己的,只有个人创业的成果才靠得住,等将来也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制片商,一定风风光光地回到报社来,威风给大家看,证明我秦雄的实力和能力不只是在办报上面。
就这么美滋滋地想着,顺便拿起书架上搁置多年的《资治通鉴》古文版来看,居然也看得十分投入。一边看一边批注,并做读书笔记,想起******看《资治通鉴》的典故,才觉得他老人家忙里偷闲地读书实在难能可贵,而心里也生出非同寻常的满足感:在中国,要干成大事,这样厚重的历史书不可不读。全书共有厚厚的六卷,司马光在序言里引用荀况的话说:“若观圣人之迹,则于其灿然者矣,后于是也。”意思是说,如果想观察圣人的形迹,就要观察出类拔萃者,后代贤王即为其例。书中充满了自腥和吃人的故事,也记载了圣明君主、贤良大臣的治国之道,议论精辟,哲理深刻,读着读着又生出忧国忧国仁爱之心,受到了不少忠贞利民的教诲,还领悟到了一些辩忠察奸、知人善任、谨慎为人的道理,心中大为叹服,觉得自己对人生的认识原来相当肤浅,后悔没有早读此书,不然自己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虽然书中也不乏为圣明帝王歌功颂德的粉饰之辞,但仍不失为一本千古奇书,只可惜如今的人们太世俗和浮躁,没有几人能潜心钻研这些古语圣言的道理了。
正当他如痴如醉地研读历史并聆听圣贤教诲,几乎忘掉了文场与官场的是非之争时,文场与官场的是是非非却偏又纠住他不放,发生了秦雄的名誉权被侵害一事。
这一事件是关于秦雄的丑闻,始作俑者是一年前被他封杀了的女作者寒梅。她这一年在伶南发稿无门,就在网上开了个博客,自称小流氓燕,也上贴了一些个人写真照片,发了不少关于性爱生活的日记,可因为长相实在惨不忍睹,艺术得让人胃水大吐,且文化底子太浅,想做一个出名的文化女流氓也没成功。秦雄下台,她又从网络里杀回头,反攻伶南平面媒体。
这次,她在一篇随笔中,再次描写了自己被一个文艺界的成功男士欺骗的经历,要不是其中有一些关于男士的背景描述,大家便只当她这个自恋狂又发神经罢了。她对这位欺骗她感情的男士的基本情况描述是:37岁,外地人,相貌英俊,曾为伶南某报负责人,钻石王老五,被称为当地才子,确对伶南文化事业有过杰出贡献且大有名声,但为人恃才傲物,压制并攻击当地文学青年,还披着文化圣人的外衣到处欺骗文学女青年,为掩盖其罪恶行经,还别有心机地在家乡捐助希望工程,以博取社会上的好名声。文中还有她被受骗上床的细节描写,将这坏男人指责为人格卑劣的衣冠禽兽,末了还叩问苍天:“文人为什么这样坏?”
这衣冠禽兽是谁,知情人一看就明,且报社内外实有数以千计的知情者。这么一来,秦雄的手机当天就被打爆了,都是报社外认识他的人,大多为他受诽谤表示愤愤不平,而报社内的每一个人不会不知情,却佯装没事一样,偷偷地看着他发笑。秦雄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不看自己经营起来的伶南日报。而这篇文章偏偏发在伶南日报刚恢复的作家专栏上,幕后的策划者一定非熊力莫属,因为他也是当日的责任编辑。
作家专栏专版文章一年前因发表寒梅那篇如出一辙的“美文”被秦雄取缔,编辑王远因此大大惹恼了他而后借作风问题被斩草除根,没想到这专栏刚一恢复竟做起了秦雄的文章,恢复专栏的事也没有拿到编委会上讨论通过,说明是熊力一定跟郑仲尼、郭文等人串通一气搞出来的。秦雄还是在外界朋友的提醒中才翻看了这篇文章,一时气血攻心,头晕目眩,差点背过气去,半小时后才回过神来,冲到副刊部痛骂熊力。熊力自知理亏,一言不发,在一旁的作家朋友莫少为也低头闷声不响,也遭秦雄一顿臭骂:“你给我滚,我秦雄今生错认了你这个老朋友!”莫少为虽没有参与操作,但也不会不知情,可他竟为了保护自己没向失意的老朋友透露半点风声!
秦雄一肚子气没法出,调头又去找郑仲尼和郭文,没找着,索性气势汹汹地跑到宣传部,把报纸往龙子云的办公桌上一拍,道:“部长大人,这就是今天你领导下的党报,你好好研读吧,简直比地摊文学、色情文学还要丑陋啊!”
龙子云一言不发地浏览完这篇文章,也大为震怒:“放肆!谁干的?”
秦雄道:“你去问问你的办报高人郑仲尼吧!”一甩手就离开了。他这个时候,他尤其不屑于跟这个文人政客理论。
回到报社,他通过朋友找到作者寒梅的电话,一打就通,劈头就骂:“丑女人,我什么时候跟你上过床?”他从没见过这女人,只记得一年前她那刊头照片的丑样。
电话那头,丑女人回应道:“总编大人,请你尊重自己的身份,不要对报纸的作者和年轻女性使用侮辱性的字眼。”还是一口极标准极悦耳的普通话,初听还认为打错电话了。
秦雄更是来气:“你她妈跟我谈什么尊重自己?你他妈是怎样侮辱别人的?丑女人!”
寒梅不急不恼地道:“文学就是虚构嘛,大作家,你怎么也会对号入座?原来比我们还肤浅哟,太掉格了吧?大才子。”
秦雄道:“你这样也叫虚构?你她妈的听着,如果我也写一个主角叫阿梅,是个伶南的丑女人,专在伶南某报作家专栏上写一些自恋和意淫美男的文章,还在网上开了个博客出卖自己的丑事和隐私,自称女流氓,其实她比妓女还要烂,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上她的床,到现在怎么也没把自己卖出去……那么,你会怎么想?你也会认为这是虚构吗?丑女人!”
寒梅道:“怎么写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愿意。丑女人也好,烂女人也好,随便你怎么骂,我不同你一般见识。况且,伶南也不止是你一个人配称作家,配称才子,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呵呵。”
秦雄没想到这女人还伶牙利齿的不好对付,一口一个“丑女人”地骂,而对方的应答总是极富涵养并文绉绉的。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半小时,秦雄风度尽失,气急中说话结结巴巴,并没有占上风。末了,寒梅道:“你去打官司吧,我奉陪。我就写你了怎么的?我就是要让你对号入座了怎么的?谁叫你们文学男人都这么坏?谁叫你想做伶南文坛霸主,一心压制文学青年?谁叫你坏事干尽还要花钱买名?……你就是伪君子,臭男人,********,流氓总编,衣冠禽兽,披着羊皮的狼!”
秦雄道:“好,你等着吧,丑女人!”自己先甩了电话。
这一天,秦雄气得不吃不喝,又忍受不住电话的骚扰,索性关了机,又跑到郊外山庄去躲起来,洗了一个藏药浴,还点了两个藏族小姐为他服务并去火。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他认真思考:如果打官司,不但于己不利,弄不好真流传下一个流氓文人、衣冠禽兽的恶名,还会使这个无德丑女人在社会上扬名,正中了她的圈套。当今文艺界的众多官司和纷争正说明了这一点,无名鼠辈通过揭露名人隐私扬名立万,受害名人认真起来声名越辩越臭,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秦雄只是小小伶南的一个名人,没想到这么快竟也饱尝了作名人的苦恼,难怪人家说做名人难啊,做文化名人更是难上加难!好在他还不算太有名,知情者也了解他的为人怎么样,不知情者也不知所云,传播范围更是有限,只要不打官司和搞作品争鸣,他的声名也臭不到哪里去。
不争论,不打官司,加之认真研读伶南日报的读者越来越少,风波很快就平息下来了。报社在龙子云的压力之下又一次取缔了作家专栏,熊力受到警告处分,郑仲尼也在编务会上作了批评与自我批评,说自己把关不严,理论学习还不够,并郑重地向秦雄道歉,态度也极为诚恳。秦雄鸣锣收兵,寒梅也自讨没趣,被龙子云明令永远在伶南封杀。
秦雄通过这事饱尝了虎落平阳受犬欺的人间悲凉,已不再汲汲于名利,继续潜心研读《资治通鉴》,触史生情,竟读出了千年文场和官场的种种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