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报社的气氛异常忙碌和喜庆,因为********伍绵阳将来报社造访,并与记者们座谈。
以前的舆论大权由文书记掌管着,伍绵阳从未在报社出现过,且属于被舆论压迫的对象,如今他终于当家作主,将第一次造访报社,这样的表示不能不说是寓意深刻的,肯定有什么重要的指示和精神要传达的;与记者座谈,表面上有着如此高的姿态和风尚,也定然不是为了争取舆论支持的,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掌握着伶南舆论的命门了。社里已为此准备了一天,因不是简单的上级视察,还开了全体员工大会,动员大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迎接,还为老编老记们圈定了座谈的话题,中层以上干部全要求穿西装扎领带,报社门口彩旗飘飘,大楼过道里一夜间也挂上了一些“实践三个代表”之类的政治口号,搞得有点像迎接国家领导人来访的阵势。
伍书记约定来访时间是十点整。九点过的时候,秦雄忽然发现自己忘了结领带,准备回家去取,刚一出门,就见着一个伟岸的身影在楼道里张望,走近了一瞧,竟是伍绵阳。
秦雄惊诧道:“伍书记,你亲自来了?”本意是想问他为何这么早就一个人来了,出口就变成了一句傻话。
伍绵阳并未介意,问道:“这是你的办公室?”直接走了进去,往沙发上一坐,亲切地道:“趁有点空闲,我们聊聊。”
秦雄受宠若惊地关上门,手忙脚乱地倒水泡茶,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坐在他对面。
伍绵阳道:“早就想来看望大家,一直抽不开身,我这个书记当得有些官僚主义啊。”
他的普通话说得比以前的文书记还要差劲,把后面几个字说成了“关牛主义”,令秦雄想起了关于他的另一个大笑话:一次接待北京来的国家领导人,他一边招呼人家吃西瓜一边说“领导吃大便,我吃小便”,不小心把“边”说成了“便”,搞得国家领导人莫名其妙,明白之后哈哈大笑。这事传出去就成了伶南的一大经典笑话,以至后来一些来自民间的笑话也套在了他身上,比如说又有他招待领道人吃火锅的说法:“滚(烫开)了就吃,吃了再滚(烫)”。还有向外宾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时说的话:“我家有一个老婆,三个妓女(子女)”。诸如此类的笑话套在了领导人的身上,就全被染上了政治色彩,传得伶南人妇孺皆知了。
这么浮想联翩着,秦雄心里的不安倒一扫而光,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从容谈笑道:“伍书记日理万机。还记得关心我们新闻记者,感动,令人感动啊!”
伍绵阳也微微一笑,关心地问道:“你进报社有好些年头了吧?”
秦雄道:“报告书记,十一年了。”
一阵闲谈,气氛极为和谐,没有提及工作上的事,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后来,伍绵阳忽然问道:“关于报社集团化改革,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提起这一话题,秦雄心里的旧恨新仇一齐涌出来,鼻头一阵发酸,无所顾忌地道:“集团化改革是一大好事,也是报业发展的大趋势,可我们伶南呢,把刚创办起来并受到市民和机关干部认同的伶南快报也改掉了,说内心话,我一直想不通啊!”见对方一脸不自然的表情,又喟然长叹道:“好比自己辛辛苦苦养出个婴儿,生长得蛮有希望,却被人一刀宰杀了,我难受啊!”
伍绵阳调整一下表情,鼓励道:“尽管说吧,我正想听听。”
秦雄抑制不住激动,继续愤怒道:“人们想杀死一个婴儿太容易,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行了!因为婴儿在生长过程中都会犯错误。可要养大一个婴儿,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点悲天怜人之心啊,你说是吗?……”
伍绵阳坐直了身体,专注地道:“请说具体一些。”
秦雄把心一横,索性道:“就说上次那个关键的错误吧,那个杀人犯落网的地名,我们根本就没往你身上想,记者和编辑在处理稿件时也根本没有把那个地名与你联系到一起,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并非对你有所不敬啊……”
伍绵阳一脸疑惑,诧异道:“什么地名?你慢慢说……与我何干?你在说什么?”
秦雄也觉诧异,清楚地道:“不就是关于《伶南作案,绵阳落网》的那条新闻么?你不知道?”接着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出来,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这张脸,心里感觉十分轻松。 伍绵阳知道导致伶南快报灭亡的这一真相后,十分震怒,说道:“岂有此理!”嘴角的肌肉也一阵阵痉挛。
秦雄趁火打劫道:“市委调整报社班子,我没意见,可是郑社长上任大半年来,工作干得怎么样?报纸质量没上去,亲戚朋友倒是进了一大帮,这话我可以负责任地对领导说。我还是报社的总编,正处级市管干部,可是我根本管不了编务的事,这是什么体制?还有,作领导的都是人,都有私心,但更重要的是公心,如果私心大于公心,那么这个领导无论有多大的能耐,都不可能把工作搞好。这是我的一个观点和认识,相信伍书记你比我更清楚的……”
刚说到这里,一帮部里和社里的领导推门进来了,龙子云走在前面,整个身子冒着汗气,他大气直喘地道:“伍书记,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我们到处也找你不着啊……”
伍绵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狠狠道:“今天这个安排取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领导呆若木鸡地愣站着好一阵,才匆匆跟去。几分钟后,郑仲尼气急败坏地折回来,质问道:“你对伍书记讲了些什么?”
秦雄冷笑道:“就讲了你们办的那些好事,你去问问他本人吧。”说罢就埋头理自己的事,心想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秦雄幸灾乐祸地兴奋了好几天,回想起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经历,就如做了一场大梦。快报被扼杀想来是要经过书记大人批准的,但对其中的主要原因和事实真相,外界都传得纷纷扬扬,可他这个主角原来竟也不知情,宣传部真是一手遮天啊!难怪古时的皇帝都那般昏庸,这些都是他身边的弄臣奸贼所为。伍绵阳想必知道这事对他形象的损害有多大,既然震怒了,这些人的日子肯定会难受的。秦雄又有了个人英雄主义的感觉,只盼着一纸处分文件下来,虽然知道伶南快报已不可能恢复,且自己以后的日子也未必会好起来,但只要能锄掉这几个弄臣奸贼,他就可以告慰这个死去的婴儿,并替伶南人民出一口恶气了。
秦雄还想起了伍绵阳的前任文书记几年前来伶南上任时的一件事。那天,他发表就职演说,其中一句是“坚决拥护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伶南日报登出来,却将“坚决拥护”搞成了“坚持拥护”,这在一般人看来是一层意思,可在刚上任的文书记看来就大不一样了,说明他表达决心不够,甚至有些被动表态的意思,就在市委办公室的人面前不高兴地咕隆了几句。时任市长的伍绵阳知道了这事,他摸不清这个外来上司的脾性,也郑重其事地在当时的宣传部吴部长面前咕隆了几句,宣传部就将这事当成一件大事来抓了。结果,写稿人被开除了,他是当时的新闻部主任莫希望,一个有名的大笔手。现在想来,这也未必是两位领导大人的本意,可他们的一句牢骚话,却断送了一个有为青年的大好前程,这次快报的遭遇更严重,可以说这个文化婴儿的死去,断送的是整个报社的前程!
这件政治奇闻,让秦雄对中国现行政治体制的弊端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同时也对伍绵阳这样的政治人物所处的尴尬环境有了一定的理解。他反复回味着那天跟伍绵阳谈话时的情形,又回想起以前领受陈江山之命对伍绵阳进行新闻封杀的种种往事,心想伍绵阳并没有跟自己一个小人物计较,不然他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坐着总编的位置了,原来,他太小看了这个政治人物的心胸了。这么想着,他对伍绵阳这位书记大人还生出了一份内疚,同时也明白像******那样的伟人为什么也会犯下**********那样的大错。就是说,在中国,如果一个政治人物不经意犯下了用人不当的小错,那么,就会有很多人替他犯下不可原谅的大错,而且往往是打着他的旗号去犯错的,结果就成了他一个人的错误。反观这样一个缺乏正常监督的政治体制弊端,就好比在前进的道路上挖下了一个大大的隐蔽的坑,很多人都难免掉进去,摔断了腿脚是运气不好自认倒霉,摔不断就会暗自庆幸。自己进了这个坑,即便没有伤筋动骨,但却再也跳不出来,就只有期盼着更多的倒霉蛋掉进来,有的甚至还会逼迫人家一起往这个坑里面跳……这个过程,就是政治。
秦雄这些天来就这么神思遐想,结合读史的一份心得,觉得自己有真正的长进,已经有了一个政治家的头脑。
孙歌不知怎的也知道了这事,这些天往秦雄的办公室跑得特别勤,明显是在探听动静,并有意为他出谋划策。秦雄看着他就联想起当初的郭文,对他也死了心,怎么也不愿意再重蹈覆辙,只是表面上应付着胡扯,不愿再触及问题的实质。孙歌仿佛也看到了这一点,显得有些狼狈和尴尬。秦雄听说孙歌当初还充当了反郭文的幕后主角,如今郭文得势,屡屡想除掉他,两位老同学已经彻底决裂,孙歌的日子也很不好过。但从那晚在香格里拉酒店出现的一幕情景看来,他正准备反戈一击,且从郑仲尼的老奸巨滑和郭文与孙歌二人的民意情况看来,秦雄觉得孙歌终将大获全胜。商场无父子,官场无兄弟,连这一对恩情不浅的老同学都已反目成仇,且都是饱读诗书、洞察人情、充满理想的精英人士,令秦雄对人的本性大为失望,不再对生活有过高的企求,也不再有当初的创业热情。
过了一周之后,事情终于有了动静,郑仲尼在中层会上宣布:社长助理场朝辉、总编助理翟波和金宗人自动申请辞职,由龙江接任经营中心主任,龙江的行政编务中心由郑仲尼本人直管,郭文又一人挑起总编室重担。秦雄明白,这是自己向伍书记汇报的那一句“亲戚朋友”的话起了作用,但龙江未动,说明龙子云未受大的影响,段英和王大明没动,说明郑仲尼仍有元气,仍有实力掌控整个报社的大权。
一时间报社上下又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秦雄心怀叵测地期望大家吵个天翻地覆,并期盼着上面还有进一步的大动作,可事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这天,郑仲尼又一次来到他的办公室,满脸阴损地笑着说:“秦大总编,你真有手段啊。”
秦雄也笑着回敬道:“你干脆说我会耍阴谋诡计吧,社长大人。”喝一口茶,又道:“但凡耍阴谋诡计的人,总喜欢怀疑别人也对他耍阴谋诡计。还听说你在外面还说我们文人最虚伪,文人最好色,我的回答也是:但凡虚伪的人,也总认为别人都虚伪;但凡好色的人,也总认为别的人都好色。这可算是我总结的人生哲言,你同意吗?”
郑仲尼道:“这事算你有点运气,伍书记提前一会来找我聊一点私人的事,却被你古惑仔拉到这里来了。”点了一支烟,又道:“你们文人的本领就是大,黑的可以说成白的,好的可以说成坏的,一张嘴皮子就是厉害,佩服,佩服!不过你得意过早了,我死不了,看谁能够笑到最后吧。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秦雄道:“好吧,谁笑到最后,才是最美丽。”说话的底气却忽然有些不足。
郑仲尼接着声色俱厉地道:“伍书记不是三岁小孩,凭你几句话就哄得了的,我郑仲尼也不是三岁小孩,你什么诡计也瞒不过我。想跟我玩政治,你还嫩了一点,玩下去吧,看谁的脑髓够用!”
秦雄道:“我承认,玩弄领导,玩弄政治,我玩不过你,可还请你记住一句话:玩弄政治的人,终将被政治玩弄,甚至被玩死!建议你去读读历史,最好去读《资治通鉴》。”
郑仲尼道:“这就是文人的深刻,所以我一直敬你三分,但今后不会有这好事了,你就好自为之吧,哼!”说罢甩手而去。看着他趾高气扬的样子,秦雄感觉到自己的希望落空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郑仲尼并不是故作镇静,秦雄还从组织部麦科长那里了解到,郑仲尼真正的后台就是伍绵阳。当初调整报社班子时,组织部曾就社长的职位提出好几个人选,都是市机关的公务员,伍绵阳看后都不满意,提醒道:“这个人选,并不一定要从这个大院里寻找嘛,难道别的地方就没有人才了?”组织部的官会员意,就从大院外提了几个人选,全都是跟他有些瓜葛的,伍绵阳最后指着郑仲尼的名字说:“我看这个同志不错,就是个人才,党性原则强,适合为党把关,可以考虑一下。”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好比圣旨,是容不得组织部门考虑的,你看,这才是真正的领导艺术啊!外界还传说郑仲尼是龙子云钦定的人,连秦雄也差点信了,伍绵阳这政治手段玩得真是滴水不漏啊。听麦科长把这个故事一说,秦雄的心更加凉透了,对伍绵阳刚生出的那点好感烟消云散,甚至恨意丛生,心想如此看来,自己下一步可能真要被逼上梁山,去北京投靠贾金苟了。
几天后,莫少为又被熊力踢出副刊部,其他部门没人敢接收,只有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也许是自觉无颜面对老朋友,莫少为回去后才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本来就不想呆了,伶南没有他的天地,还劝秦雄急流勇退。
莫少为离去不足为惜,可这又分明是郑仲尼给秦雄的一点回敬,让秦雄气愤不过,又无法还击,只好忍气吞声了。
恰好家乡上次随他回乡采访的那位叫关勇的小记者也因为在单位混得不如意,打电话想来伶南投靠他,但连这小小的朋友请求,秦雄如今竟也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