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同学赵维和文友夜狼来伶南探望秦雄。
夜狼现在不再干夜总会打鼓的活,投靠到赵维的公司打工。一年多前衣锦还乡见证了赵维的阔气,还曾经感叹大学同班同学中就出了他们两个小名人,一个是生意上的成功,一个是文化上的辉煌。但自从经历了贾金苟之事后,秦雄对这位老同学兼文学朋友竟也有了一点戒备之心,上次相逢也觉他铜臭味重,且太张狂,变得有些不敢相认了。眼前的赵维,显得格外苍老和憔悴,完全没有了一年之前的神气,他坦言,自己最近生意上走了霉运,特地出来散散心的。而十多年未见的夜狼虽然也觉陌生,但愤世疾俗的孤傲气质却是一点没变,记得上次他因为反感黄玉昆和韩冰二人没有参加老友聚会,说明他的处世态度还是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秦雄与赵维各自倾诉这一年多来的不平遭遇,都万般感慨。赵维道:“做官和做生意其实是一回事,如果当初你把当官当成一门生意来做,就不会这样不平衡了。”他的建筑工程做的是官商生意,对当官的既爱又恨,因为他接触的官员大都是把当官当成一门生意来做的,而且比商人们都做得成功,赚钱的风险系统数比飞机失事的机率还低,便断言道:“如果福布斯·财富中国排行榜向公职人员延伸,那么真正的富豪们极可能不是企业家。”秦雄对这番生意人的话又有新的感悟,反思过去经历的一切,心想如果当初以这种心态去经营报社,那么做官和赚钱就会顺畅多了,就不会去和高小菊那些人争什么志气,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牢骚满腹了。
秦雄想来想去又更加牢骚满腹,对官场上的失意仍耿耿于怀,道:“如果现在还是科举制度的用人机制,我个人混得还可能好一些,毕竟那时候官场上的人大多是文人,是凭真才实学考上去的。”秦雄已读完了《资治通鉴》,正在研读明史和清史,对此深有感触。
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夜狼这时接话道:“说得好,就应该是学而优则仕嘛。自隋朝开科取士以来,有几个朝廷的宰相大人不是文人?连唐宋八大家那般恃才傲物的人也有过半数当过宰相,对社会的贡献也不止于文学上。清朝的满人皇帝也起用了那么多的汉人文才出卿入相的。”夜狼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讳莫如深,想来是不曾有过得意,羞于在比他成功的朋友面前提起,秦雄只知道他曾失业多年,至今未婚,也不再写书,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他这样的人是不愿屈居于老友之下做马仔的。
赵维对二人的话也表示赞同:“科举制度能够存活一千多年,在用人选才方面,还是有一定的先进性。”秦雄道:“现在的用人选才机制更不乏先进性,但在操作上相当失败,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秦雄喝了酒之后,还是忍不住把自己与丁当和贾金苟之间不愉快的往事摆出来,明显流露出对商人的成见。赵维听着先是尴尬,继而激愤,满脸通红地道:“秦兄此言差也,记得小时候读过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不否认,军人是我们国家最可爱的人。但我今天要说,我们商人也是最可爱的人!”喝了一口茶,又道:“我们商人为社会创造那么多财富,创造那么多就业机会,还搞了那么多科技产品,推动了社会的进步,表面上看着风光,可我这些年最大的感受是,商人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中国的企业这些年平均的寿命只有三年,大部分商人作了社会进步的牺牲品不说,最难忍受的还是人们的指责,说我们剥削劳动人民,为富不仁,拖欠农民工的工资,实际上是怎样呢?就拿我个人来说,就比窦婑还冤啊!这些年政府拖欠了我上千万的工程款,我拿不出钱发农民工的工资,我有什么办法啊?与其说是我欠了他们的,不如说是政府欠了他们的,可政府不但不反思,相反还拿我们企业开刀,想跟政府打官司吧,我们又没有这个底气,官官相护这个词我是有最深刻的体会了,一旦扯上了政府这个冤家,我们真是没有说理和讨回公道的地方啊……”
赵维说着,眼圈有些红了。秦雄觉得自己失语,又发现这番话很有道理,有些不好意思。赵维又继续说:“就拿你刚才提到的身边的两个生意朋友来说吧,那个叫丁当的不过是一个底层的生意人,他在这个社会上混,容易吗?像你们这样的官人坐在台上,他想做生意,就得拼命地拍你们的马屁,把你当成他爹他爷来敬奉,生怕你们不高兴了他的生意没得做了。可你知道这样做他的心情好受吗?他的心里一定窝囊死了!为什么你就比他高人一等?为什么他就得当孙子?他一心巴结当官的,可我敢肯定他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当官的,所有的红顶商人都是这样的心态!到你下台了,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还要巴结你受那份罪干什么?因为他本身就恨你们嘛,不管你是不是好官,你帮了他,利用的是社会权力嘛,这跟你用个人的东西帮了他是两回事,你为什么要希图他一辈子感激你呢?他没有出卖你就很不错了。”
这话说得秦雄更尴尬了,便一个劲地劝老同学喝酒。赵维干下一杯,更加激动了,还是不肯放下这个话题:“还有你那个姓贾的朋友,我相信他也不一定是存心欺骗你,他是个文化商人,为社会创造那么多的文化产品和财富,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呢?我敢说,同样是这个社会不健全的体制毁了他。一个文化人,他愿意欠别人的钱不还吗?一定是不正常的三角债拖垮了他,这在商场上是常有的事嘛。老同学,你没有做过商人,不知道做商人的痛苦,你只看着他们风光的时候,只记着他们欠钱不还的时候,你对商人有偏见,中国的社会对商人有偏见。我作了这么多年的商人,最大的体会就是一句话:在中国,商人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这也是我的人生总结,也是大部分中国商人的共同感受……”
赵维说着说着,眼里竟掉下了几滴泪来,三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秦雄于是明白,这个老同学这些年过的日子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他的心中一定装着比自己更多的苦楚。在这个社会看来,他们两人都算是成功人士,可有多少人明白每一个成功人士都有不成功的苦?赵维本是一介书生,一个文人,记得大学时他也说过,他的最大理想同样是做学问,如今混迹商海,整天与众多的金钱动物和官场流氓打交道,基本上与学术绝缘,他同样在忍受着生活的煎熬啊……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二人才转换了话题,提起大学时他们一起偷书的往事,二人仍对那位好心的图书管理员感怀难忘,并流连于那个时代崇高的激情和美丽的梦想之中,不觉黯然伤神。夜狼道:“人生中其实是注定有很多劫难的,说明你们当时躲过了一劫。”秦雄点头寻思着,觉得这是句很哲学的话。认真回想并寻思起来,他的人生中看似并无传奇,可有很多很小的事就如这偷书之事一样,对他来说都可能是一场劫难,比如疾病之发生,比如安全之万一,比如事业之起落,比如情感之挫折,等等,大部分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而他还活着,且活得较好,说明大部分劫难都躲过了,今后还将有无数的劫难,能不能够躲过还很难说。但有一个最大的劫难是躲不过的,那便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