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生梅院，月上西窗。
正如《阿房宫赋》所言，“一日之间，一宫之内，而气候不齐。”
瀛洲城还处于旧暑减退，新秋未上的凉风时节，天山脚下却百年如一日，白雪皑皑，裹着似羞还迎的梅花，随风呼啸。
世间从不缺乏见机行事，因地制宜的机灵伙计，在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苍茫雪地，愣是让人捣鼓出一座享誉整个大唐北境的酒楼客店---梅花庄。
入夜，夜色颇佳，淡红紫红深红的梅影悄悄爬上从江南不远千里水路过来的粉白砖墙，借着淡而怡人的月光，别有幽致。
梅花庄今日不似以往，夜阑星稀，人顿客倦，火弱灯熄。今夜店小二依掌柜所言，将除夕之夜，上元佳节用作点衬装饰的大红灯笼通通挂上，“今夜乃至明日，必定会客似云来，所以你们切不可懈怠，更不可以敷衍了事，弄好了赏钱满盆满钵，弄不好，哼，当心你们的小命！”
掌柜如此说道，这倒使一些愣头青小二纳闷了大半天，怎么，掌柜莫非像书上所言，有一语成谶的本事？小二们虽心上揶揄，但手上总得依照吩咐把活儿都安排好。
江小富是个孤儿，在梅花庄前前后后生活了四五年，虽说掌柜平时总是色厉声壮，但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们这些小人的工资，他那个不识字的脑袋瓜子嘴上不说，打心底是佩服掌柜圆滑世故，无论对待什么样的客人，都能够涎着一张笑脸。他总是学不着，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一股子热气，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风范。这种性格好几次都被掌柜骂得狗血淋头。
江小富瞪大了眼睛看着陆陆续续走进梅花庄的人，默默在心里赞叹了一下掌柜的料事如神：如果没有掌柜今早严厉叮嘱，今夜止不住会丢失多少客源。
“啪！”，枯黄的瘦脸一痛，江小富不用看都知道他左半边脸已然红肿一片，一块指甲大小闪耀着绚烂银光的东西跌落在木板上，“臭小子，愣什么愣？没看见大爷吗？还不赶紧招呼？”
仰头望去，“横七寸，高七寸，臂膀七寸，手垂七寸。”江小富脑海中闪过往年村头说书先生脱口而出的关于武林高手形貌的“七寸真言”，小时他可真是被这番胡诌话语给迷得神魂颠倒，略大些才懂得这世上那里有长得像村口那方方正正的石磨一样的人。
微微咽了口水，眼前站着一位仅到他肚脐眼的小矮胖子斜着双眼，手插着腰间那堆粗滚肥膘，朝着他尖声尖气喊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换是掌柜，肯定会弯腰低头捡起那两银子，放在那张终日油腻不堪的小嘴边吹吹呼呼，然后露出一贯的笑脸，将那小矮胖子引到桌子前招呼坐下。可是江小富余光一瞥，看到了那个出言狂放的小矮胖子身后竟然站着两个相貌清丽动人的女子，原本肿胀的红脸霎那间变得通红，无来由的怒火从脚板底“咻“的一下钻到心眼上，就要从嘴中喷薄而出。
可是这两三年的撒泼打滚，使得江小富很快便镇定下来，捡起了脚边的银子，哼，谁会和银子过不去？他径直朝着小矮胖子走去，然而，身子突地一转，腰一侧，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对门口不远处一位长须黑袍老人柔声说道：“客官，当小二的一向尊重老人家，不像某些人，活了大半辈子活到狗洞里去了，您先请。”
“嘻”的一声，小矮胖子身后的一名绿色衣衫女子掩嘴轻笑，“小胖，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钻过狗洞哩。”
“是呀，小胖，身后那不是一向和你不对劲的寒山仙士吗？哎呦，不好，寒山仙士要抢在你前面进庄子里了，咋办！”另外一名黄色的女子附和地笑道。
那名小矮胖子闻言气得整个皮球似的身躯颤抖不已，两只小短手一张，分别对着江小富与那位寒山仙士虚抓，“狗东西？你敢骂老子？老子钻狗洞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喝着酸水。”
江小富一惊，哪怕他不会半点功夫，也能感受到一股头皮发麻的杀气冲着自己而来，糟糕，他想起了掌柜不厌其烦的怒骂教训，坏了坏了，这次为了一时之气怕是把自己小命给弄丢了。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冷汗已然浸遍大半边衣衫。
“方正汤圆，小时候钻过狗洞的事情也值得炫耀？你这瓜子比农地里种的番薯还要香，香得比你放的屁还要醉人，但番薯能吃，你这瓜子唯有蠢字可以称道。”那寒山仙人同样是尖酸刻薄之人，只见他挥挥手，飞向江小富那道气罡顷刻散为湮灭。
那两位女子一听，笑得更欢，一个炫耀自己钻过狗洞，一个胡乱比喻，绕来绕去反而绕到自己闻过别人放出的屁，香的！还用上“醉人”二字，真是天设地造的一队，可惜了，他们要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妇倒能够称上一桩“美谈”。
这两个人活了大半辈子，的确把自己给弄傻了。
江小富一听，古灵精怪的他哪里听不出这两人语中的毛病，当真忍不住要卧地而笑，然而一股比之前更加强烈的杀机袭面而至，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是还徘徊在鬼门关内。
“哎呦，两位大老爷，大大的英雄好汉，怎么打起来了？这可折煞小人哩。快请快请，里面座，这天寒地冻的，漫天风雪，酌酌小酒，缓缓身子，不亦乐乎？”庄内跑出一个同样是圆滚滚身材的中年男子，但扯到耳边的嘴角，垂到鼻梁上的眉眼，使他平白无端地多上几分祥和之色。
男子小跑到江小富身前，伸出胖呼呼的手指朝着江小富肋上用力一捏，江小富脸色发白，不敢出声，只得装作瞧不见掌柜那能杀人的神色。
……
凭借着掌柜出色的待客经验以及烂熟于心的客气话语，配上那张伸手张嘴便是笑脸的面容，终于将几人请进了梅花庄里。
江小富对此心有余悸，尽管害怕那个方正汤圆再度出手，但心中到底还有些怨忿，想到了寒山仙士给那小矮胖子起的如此贴切的外号，江小富嘻地一笑，随之而来的两道杀人目光使他匆忙转过身闭上了嘴。
齐刷刷地又来了几波人。
那黑袍黑剑黑束带的是剑院的人，他倒是认识，毕竟剑院在天山一带，乃至于整个大唐北境都是声名显赫，江小富两眼馋馋地盯着那些老少男女从不离身的铁剑，心底一片炙热。
紧接着是一大波统一穿着蟒丝金线的长袍，口戴黑不溜秋，密不透风面纱，神情肃穆，不发一言的男子。江小富在心中轻轻嘟囔：那么厚的口罩，可别被憋死才好，真死在这里，哭的还是俺，须得替你们收尸。
令得江小富眼前一亮的还是那一群像踏着风雪，身上洒着落花的倩影。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闭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广寒宫的仙女。
江小富使劲地吞了口唾沫，平素机灵的他此刻却挪不动脚步，呆呆地站在柜台前，出神地望着那群向他缓步走来的仙子。
终究姜还是老的辣，掌柜的很快从惊艳中回过神，瞪了一眼身旁丢了魂魄的江小富，一脚踩在江小富的脚背上，拉扯起笑脸，屁颠屁颠滚动身子小心翼翼迎了上去。
……
掌柜的招呼好客人，一把将江小富等小二拉到厨房里，一个接着一个叮嘱吩咐好各项事宜，熟知他们脾性的掌柜，从鼓胀的口袋中掏出一块块晃着银光的指甲大小银两，按顺序塞进小二们手中。
掌柜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招呼客人。
江小富嘻嘻一笑，将银子揣入怀中，正欲抬脚迈出。“江小富，你给我等一会！”江小富闻言缩了缩鼻子，不敢吭声。
“丫的你这小子，何时才能让我省省心，要不是老子我应变能力强，你今夜就把你那条草芥小命给搁在那了！”掌柜一手捏着江小富的耳朵，一手插着肥腰，满嘴唾沫飞溅。
“千叮万嘱的交待你，千万得小心，千万不可违拗今夜的客人，不与往常，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得罪一个，仔细你的脑袋！”
江小富低头看着地板，不发一言。此时要敢顶嘴，只能是火上浇油。
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掌柜的连珠炮轰，江小富眼睛咕噜一转，岔开了话题，“掌柜，店里那些人，到底是来干嘛的？神神秘秘的，我还看到了剑院的人哩，还有那些仙子，要是娶一个当老婆，此生足矣。”江小富两眼放光，双手互搓。
掌柜一巴掌拍在江小富头上，“你这小子，发什么春秋大梦？那些仙子瞧得上你？你别看那些仙子个个柔柔弱弱的，要敢在她们前面轻佻调戏，唰的一声，你裆下那根东西就没了！”
江小富不置可否，“掌柜，你给我说说缘由嘛，不然我待会可能又出什么岔子。小的死了没关系，就怕弄脏了你的庄子。”
“唉，你小子，仔细听着。平时叫你看些书，死活不肯。也罢，你在天山这边也不过待了三年，有些东西不清楚也正常。”掌柜的摇了摇头，神气十足地开始展示他藏在心中的东西，“天山山之巅，有一种叫冰帘的奇花，三月开花，三月结果，三月成熟。”
“莫非是传说中能够生死人，活白骨的神东西？”江小富瞪大了眼睛。
“榆木脑袋，”掌柜的睨着眼睛，不屑地道，“要是真有如此功效，来的岂止是这些人！听说这冰帘，普通人吃了没有半点效果，极寒所凝，普通人的根骨子哪里承受得住，好在长在天山之巅，那高度，普通人根本爬不上去，唯有那些江湖人士能够爬上山巅。这冰帘奇怪的很，听说即便是传说里头那些举手投足翻江倒海，一念之间意行千里的圣人吃了也没啥作用，只当作是小孩吃糖葫芦，一种口食罢了。冰帘对那些天生带有极寒之气，或者修炼气罡为寒冰之意的武人，有着出人意料的效果，吃了能够有大境界。”
掌柜的润润嗓子，瞧见江小富听得入神，继而说道：“那剑院，听过沉剑池吧，天山融雪化为冷水汇聚而成的池子，那些弟子练剑都在那地方，自然而然沾有些极寒之气，他们自然要来凑凑热闹；那群仙子，便是北境以东广寒宫的女弟子，听这名字便与冰帘绝配。”
掌柜故意略过寒山仙士，方正汤圆和他身后的两名女子，因为他也不清楚他们几个是什么人，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假装忘记。
“赶紧出去招呼，可别再给老子惹事了。”掌柜厌烦地挥挥手。
……
江小富在掌柜目不转睛的盯视下完成了斟茶倒水上菜的种种细活，哪怕是大冷天，身上鬓边也渗出了丝丝汗滴。
挑了个最为偏僻的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形态各异的客人。
“咯吱”，紧闭的木门被推开。
又来了两个人。
江小富眼前一亮，尽管那名淡紫衣衫的女子戴着薄薄的面纱，但当他看到面纱上那一汪秋水后，整个人如遭雷劈。
仙……仙子。
他喃喃自语，门外那名女子，比起那群清冷的广寒宫仙子，少了几分冷傲，多了几分妩媚。虽看不清容貌，但他已然猜出面纱之下藏着一张如何倾国倾城的脸蛋。
他艰难地挪开眼睛，女子身旁站着一名身穿灰白衣衫的男子，干干净净的脸庞，一双澄澈的眼睛，显得平和近人。江小富没有在男子身上多看，目光便被吸引到男子身后背着的两柄剑身上。
……
场间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男子目光掠过那群身穿蟒丝金线长袍的神秘人时，眉头显而易见地皱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