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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卧薪尝胆(3)

李鸿藻长叹一声,已是老泪纵横,躬身说道:“皇上,奴才意思,事已至此,还是……还是忍痛应允了吧。”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光绪背手悠然踱着碎步,大约有准备,他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苍白得骇人。“朕是何等之累呐。”他长舒了口气,目光望着殿顶的藻井,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孩子似的无可奈何地垂下头,“然虽则如此,朕从未敢苟且怠荒!朕知道目下局势大异往昔,身上担子更沉、更重——”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脸已涨得通红,“可下边呢?文官爱钱,武官怕死,都爱钱都怕死,人心都被利、权、欲蚀透了——”

他身躯颤抖,容色惨淡,直听得众人心中起栗,不由都垂下了头。光绪脸色惨白,挨次扫视着众人:“不说全部,便一半人能仰体朕心,又何至落得如今局面?那些土地都——”见寇连材步履沉沉地进来,光绪沉吟着收了口,仰脸闭目长长透了口气,道,“连材。”

“奴才在。万岁爷——”

“你去交泰殿掌宝的首领太监那,带了第四号御宝过来吧。”

“嗻——”

藏在交泰殿的皇帝玉玺,清朝称为御宝,共有“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大清嗣天子之宝”、“皇帝之宝”、“天子之宝”等多种,各有规定的用途。第四号御宝即“皇帝之宝”,皇帝颁布诏书等皆钦此宝。翁同龢听着,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足足袋烟工夫方自回过神来,就自椅上溜到地下跪着:“皇上——”

“皇上英明。”徐用仪、孙毓汶对望了眼,不待他言语,起身“啪啪”甩马蹄袖跪地叩头道,“我大清这下可有救了。”

光绪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忍住了。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不大工夫,寇连材捧着三寸九分见方、交龙纽青玉御玺“皇帝之宝”进了屋。光绪举玺细细凝视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手中玉玺缓缓地落将下去。“皇上——”翁同龢浑身剧烈地抖动着,匍匐至炕前,“皇上千万暂缓用……用玺呀!”说话间,竟自背过气去!

“师傅!”

“叔平!叔平!”

光绪愣怔了下,手中玉玺落了炕上。他的头嗡嗡直叫,心里塞了团烂棉絮样混沌不清,直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翁同龢,方自回过神来:“御医!快传御医!”

“皇上,翁相只是一时背过了气,不打紧的。”徐用仪默然望着这一切,伸手捅了下孙毓汶左肋,开口说道,“时局紧迫,刻不容缓,还请皇上速速用玺才是。”

“皇上——”孙毓汶张嘴呼了声,只眼睛转着沉吟下收了口。

眼见光绪一脸焦虑神色,徐用仪只恐他又改了主意,慈禧太后处没法交差,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正没理会处时,陡听得外间“橐橐”脚步声起:

“老佛爷懿旨,万岁爷跪接!”

话音落地,李莲英抚摸着胸前朝珠进了西暖阁。四下扫了眼,见光绪浑然不觉只顾低头揉搓着翁同龢胸脯,李莲英“橐橐”两步面南而立,扯嗓子高喊道:“老佛爷懿旨到,请万岁爷跪接!”

“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

“圣躬安。”李莲英公鸭嗓子干咳两声,道,“万岁爷,老佛爷为和约之事寝食难安,特要奴才问万岁爷,倘若日夷翻脸无情,过了限期打进京师,万岁爷打算如何应付?老佛爷还说:朝中有些重臣,先始唆使皇上宣战,打败了,惹下一场大祸,不思悔改,却又怂恿皇上迁都拒和,实在是混账,可恶至极——”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喋喋不休的李莲英,冷冷插口道:“说完了吗?”

“还没呢。老佛爷言语,奴才便一个字也不敢忘的。”李莲英咽了口口水,干咳两声又道,“老佛爷还说:我这把年纪,还能像三十多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那般逃难吗?不说这个,就宗庙社稷落了倭日手中,也令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但是祖宗孝子贤孙者,就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切莫听信谗言,意气用事!”说着,李莲英“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老佛爷话儿就这些。奴才这里给万岁爷请安了。”

“道乏吧!”光绪冷冷地哼了声站起身,见众人欲搀了翁同龢至椅上坐着,抬手示意放了炕上,近前轻声呼道,“师傅……师傅……”翁同龢昏昏沉沉中听到光绪言语,缓缓睁开眼,迟钝地搜寻着,四道目光相遇,他宛若喝了强心剂般“嗖”地伸手紧紧握住了光绪双手:“皇上,您千万——”

“师傅,安心养神,朕——”光绪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轻轻脱手道,“有些话儿,朕……朕过会儿说与你。”说着,他俯身自炕上捡起玉玺,将案上和约正本轻轻摊开,缓缓地落下手来。

“皇上——”

浑圆的夕阳殷红似血,几只麻雀在广袤的天穹间盘旋着,翩翩舞动、忽起忽落,像是在晚霞中沐浴嬉戏。不知过了多久,屋角金自鸣钟“沙沙”响着连撞了五声。光绪的思绪仿佛被从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转身望眼奕,说道:“回头拟旨令伍廷芳、联芳赴烟台与日本换约。告诉唐景崧,率台官民陆续内渡,撤出台湾。至于交割事宜,要李经方去办吧。”

“嗻。”

“山东运粮留十万石备宁河等处赈,其余都转了天津。另外,发湖北漕米三万石,备宁、锦等处赈,再——”光绪沉吟了片刻,方道,“再拨山东库帑两万,助赈奉天。这些事儿都要裕禄去做;刘坤一、张之洞各回原任。”奕凝神仔细记着,直光绪话音落地半晌,方躬身应了声:“嗻。”“皇上,和约既签,赔款即当务之急。”徐用仪心中直觉着兴奋难耐,不假思索便开了口,“现下库银紧缺,奴才意思还是留着——”

不知是闷热难耐抑或是心里堵得难受,听徐用仪犹自喋喋不休,光绪心中怒火再也耐不住喷了出来:“签约急,赔款急,在你心中,除了丧权辱国的事儿,还有甚急的?!你是大清国的奴才,不是倭夷的臣子!”他的声音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便炕上满腹惆怅、茫然若有所失的翁同龢身子亦不禁颤抖了下。

一个太监方自轻手轻脚进屋,见光绪脸颊上青筋暴突,凶神恶煞一般,两脚哆嗦着不由倒退了步。拿捏住身子,就原地打个千儿请安,颤声道:“万岁爷,李总管去得匆忙,忘记个事儿,要……要奴才转禀万岁爷……”光绪双眸盯着徐用仪,似乎并未听着他言语。“万岁爷,”那太监迟疑了下,略抬高了嗓门又道,“李总管说老佛爷话儿,徐相爷自任宰辅以来——”光绪这时间腮边肌肉抽动了下开了口:“怎样?!”

“老佛爷话儿,徐相爷自任宰辅以来,妄恩奉迎,颟顸顽钝,即着革去顶戴职衔。”

“什么?”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光绪、徐用仪几乎异口同声道。

那太监听光绪问话,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只光绪却摆手止住,移眸复盯着徐用仪,道:“没听清吗?那朕告诉你,自今儿起,你再不必进宫递牌子了!”

徐用仪通红面颊霎时间已是月光下窗户纸般煞白,嘴里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下去吧!”

“奴才……奴才……”

“还不下去?!要朕派奴才——”

“嗻——”

望着徐用仪颤巍巍的影子,孙毓汶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卸磨杀驴,混淆视听!心里直揣了个小鹿价“咚咚”跳个不停。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冷冷一笑,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说道:“都看见了吗?!”

“奴才看……看见了。”

“朕听不真切!”

“奴才看见了。”

“看见了便好生揣摩着,莫到头来也落得这般下场!”光绪扫了眼众人,悠悠踱了两圈,“海关厘金收项报进来,今年蚕丝、漆器、绢等出口多,计在两千多万两银子,比去年多了二成。广东、湖北诸省例银也运了京城。”他顿了下,回身啜口茶,端杯踱着碎步,半晌咽下道,“辽东、天津遭灾,甘肃撒回叛乱,朕估摸着少说也要三四百万两银子。其他各省情形下去问问,估个总数告诉朕,该拨的一分一钱也莫省。至于赔……赔款一事,告诉李鸿章,务必与日夷争取缓些日子!”光绪说着又指了指案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近来中外臣工条陈时务者甚多,如修铁路、铸钞币、开矿产、练陆军、整海军、立学堂,大抵以筹饷练兵为急务,以恤商惠工为本源,朕意皆应及时兴举。至于整顿厘金,稽察荒田,汰除冗员,亦皆于国计民生多所裨补。直省疆吏应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以闻。”

“嗻。”

“嗯——道乏吧。”

“嗻。”

炎炎红日西坠,染得四下一片血红,翁同龢怅然出神,怔怔地望着,直众人纷沓脚步声响,方如做了一场噩梦价清醒过来,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扫了眼光绪,挣扎着起身下了炕:“皇上安歇,奴才告退。”

光绪回首望着翁同龢,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忧郁,声音略带喑哑道:“师傅可……可怨朕?”

“奴才不敢。”翁同龢说着似乎觉得不尽意,轻咳一声又道,“奴才只知道覆水难收,穷天地亦不能塞此恨。”“你——”光绪长长透了口气,似犹觉心闷,跨步出殿,待翁同龢踯躅出来,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穷天地亦不能塞此恨。只朕不应允实在——”不放心地扫眼周匝,光绪吩咐道,“连材,你去后边看着点;王福,你去月洞门处,任谁人也莫要进来。”

“嗻。”

“师傅可知道,朕若……若不应允签约,这位子只怕便与他人了!”光绪双手揉搓了下满是倦色的脸颊,吁口气道,“老佛爷已有意要载漪那儿子溥俊入主紫禁城了。”翁同龢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惊诧中略带着丝惶恐的目光望眼光绪,缓缓垂下头去,半苍眉毛已是紧锁一团。

光绪似乎没有觉察他情感的微妙变化,见他默不做声,心里一阵发热,几乎眼泪就要出来。凝视着翁同龢,光绪用略带哽咽的声气说道:“师傅你真的不能体谅朕的苦衷吗?”

“此事——”

“此事是御膳房几个老佛爷派来盯朕的奴才议论,王福听着的。他打朕入宫就随着,能做假吗?况这种事老佛爷便有意,也不会在此时宣扬与朕知道的。师傅若还不相信,可细想想,自那年中秋节御花园廷宴后,老佛爷待那溥俊怎样。难道仅仅是出于爱怜吗?老佛爷便亲生儿子亦鲜有爱心,对他又岂会——”

翁同龢沉吟着抬起头来:“老佛爷许真有此心——”

“不是也许,是一定!”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翁同龢望眼光绪,移目凝视着通红的夕阳,道,“奴才只是想,现下这局势,老佛爷她不可能也不敢这般做的。”“不敢?你还不了解她吗?但只形势于她不利,她可甚事都做得出来的!”光绪咬牙冷哼了声,“朕自亲政以来,多有违她之处,在她眼中朕早已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不快的了,师傅。”

“皇上,奴才——”

“朕昨夜一宿未眠,条约虽痛,可总比要溥俊承继大统好!”他似乎有些燥热难耐,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说道,“朕不是贪图这皇位,但只他能一心为社稷黎民,朕情愿拱手将这位子让与他。只他那德性,真要做了皇上,只怕我大清便到尽头了!朕想透了,小小弹丸岛国,明治维新,十余年光景便富国强兵,令世人刮目相看,我煌煌天朝为什么就不能也来一个‘光绪维新’?!但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朕不雪此辱,誓不为人!”

翁同龢被他斩钉截铁的口气震得一愣,凝视着光绪,却见在夕阳映照下,他的脸色是那般地坚不可摧!光绪细碎白牙紧紧咬着下嘴唇,满是期盼的目光望着翁同龢:“逝者已逝,所期者,唯有来者。现下朝中文武百官,多唯老佛爷马首是瞻,朕立意坚定,任什么也不能阻挡的。只要行将起来,必荆棘密布,还望师傅竭忠尽虑,助朕成就一番事业!”

听着这铿锵如金石般的言语,翁同龢沮丧的心略略得到一丝慰藉,他躬身道:“圣虑高远,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师傅!”

“皇上,”翁同龢并没有像光绪期待的那般兴奋,他半苍眉毛皱成一团,说道,“依奴才一己之力,是无济于事的。但要成此大业,当务之急乃在人才——”“师傅所言正是朕要说的。”光绪点头道,“康有为此番中第,于朕无异增添许多希望,真可谓天怜我大清!朕已派人打探到,他现下便住在炸子桥南的松筠庵,待朕祭陵回来,你便代朕拜晤,要他进宫见驾。”

“嗻。”

“你这阵子多留意那些举子,但有可用者都记了心上。”光绪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颈上盘了两圈,“还有,这外边没人响应亦是难以抵挡老佛爷等人的。张之洞、刘坤一,还有陈宝箴,朕看他们都有这个心思,回头你先与他们那透透风,看看如何反应。”

翁同龢点头应声,沉吟片刻,说道:“皇上,自古成大业者莫不手掌兵权。现下里外将佐都为老佛爷控制,非奴才斗胆冒犯,若没老佛爷话儿,皇上便一兵一卒也调动不得。变法维新,触的非少数人利益,若其恼羞成怒,毁新扬旧自不在话下,便皇上安危——”“朕明白这个理。”光绪身子直挺挺地立着,“昨夜朕也思量了这事,刘永福此人怎样?朕意将他调来京师,委以重职。”

“刘永福骁勇善战,战绩彪炳,实为目下不可多得之将才。”翁同龢枯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只其素于朝廷不满,要其打外夷可,要其为皇上出力,怕——”他凝视了下光绪,又道,“再者便他真有此心,奴才亦以为不妥。”

“为何?”

“刘永福远在台湾,奉调京师难免不为老佛爷察觉,此等大事她岂能袖手旁观?奴才意思,目下还以战败为由,谕旨编练新军,择通晓兵事、忠君报国之人统之方为上策。”

光绪仰面望天,半晌沉吟着问道:“师傅心中可已有堪用之人?”

“为安全计,所委之人须得京畿一带才是。”翁同龢拈须悠悠踱了两步,“然京畿一带八旗官兵——”他顿了下,犹豫下终未说下去,“绿营将佐又多李鸿章北洋之辈,奴才惭愧,一时未有合适人选。”

“袁世凯呢?此人胆识过人,师傅看可否一用?”

“此人奴才不大了解。皇上,此事万万慎重,急不得的。”

“朕知道的,只是这心里——”光绪咽了口唾沫,说道,“你下去后先了解下这奴才,此事回头再议。好了,时辰不早了,师傅道乏吧。”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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