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涿独自一人坐在洛水桥头,静看仲夏初雨沥沥落落的砸在洛河水中,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涟漪不绝的河面。
桥外百丈处,天色大亮方开,暮色初起便关的城门正是空空荡荡。穿过并不宽敞的门洞往里看去,浅黄石板与五色卵石铺成的蜿蜒街道上空无一人,两侧的店肆已然紧闭黄柳乔木制成的门扉,只留下黑木支起挂高的打广告的角旗在碎雨中淋落,更添了几分冷清。
冷清如鬼城。
雨珠从河畔青翠柳叶间滑落,滴在早已湿漉的黑发上,顺着乌黑的发梢,在他有些出神的眼前,蓦然落下。
他回神骤起抬手,宽大笨拙的袖子甩出了一串水珠,赶在雨滴落入脚下泥泞的河滩之前,抓在了手心之中。
缓缓摊开手掌放在眼前,手心之中,润珠已碎成了几瓣水珠,水渍顺着掌纹从指缝间慢慢溜走。
滴答,滴答,拥进河水的怀抱。
熙涿盯着掌心怔怔出神,也不知是看已经只留下少许的水滴,还是看自己手心纵横交织的掌纹。
又失败了啊!
许久后,眸子中空泛的神采终于一点点的聚集起来,他怅然叹息一声,面色失望,鞠身在两颗鹅卵石的前面捧了一把河水,胡乱的拍打在脸上,洗去并不存在的泥垢。
河水有些冰凉。
粗粝的手掌抹开了脸颊的河水,抬起眼,正见城门洞开,一串脚印自雨中泥泞的土路而来,入了河另一头的石桥桥头处,戛然而止。
“望死桥”。
桥头处立起的灰色石碑,镌刻着古老的文字,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字迹已然模糊。世传闻水中有屈魂厉鬼无数,欺扰凡人,有大能者建桥镇压,自此古桥屹立三百年有余从未被洪流冲毁,所依仗的,便是桥下当为桥墩的无数鬼魂。
熙涿忽的想起这流传在市井间的古老传闻,虽然他对神鬼乱力已是深信不疑,却还是不禁感到几分的荒诞可笑,就像是时常听起哪家公子小女被厉鬼所吓,来破败庙里烧香拜佛,撒下一些香火钱后求拜“地藏伏魔符”定心定神一样的荒唐。
“雨下的不大,倒是觉得不怎么冷。”他自言自语。
怔怔半晌后,觉得无趣又无聊,于是站起身,捋起头发,瞥了一看涟漪满目的洛水之后,才缓缓一人,淋着黄梅时雨,往着洛城疾步而去。
一袭黄色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索,如雨中洛城。
浅黄色的戒鞋踩在被无数行人踩踏的光滑的石板上,亦或是踩入了凹坑积水里,溅起四散的水花。整个清冷的小街,除了脚步声,便只剩下了夏雨砸落在灰瓦之上的杂乱雨声了。
偶尔的,街侧的楼中有人听得窗外声音,支起窗户好奇的探出头来,可见到的是那个生活在南头小寺里面的陌生而古怪的少年,无一不连忙关起窗户,死死的将自己挡在了淅沥的夏雨之外。
糊着白纸的窗户,挡不住后面眸子依然闪烁着深深的戒备与警惕。
或许小城因为千百年前关于神鬼佛陀的传说,或许也是这个单调简约的社会关系就是如此,小城的每一名一辈子生活在城中的居民,无不对外来人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仿佛任何的外来之人,会将这个无仙亦无佛的脆弱小城毁灭,毁灭这个无欲无求的过分简单的社会。
雨,依旧下着,洗涤着这座隔绝在大世之外的桃源小城。
熙涿知道,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花了半年时间才清楚的明白,洛城的居民们,戒备的不是他,而是维持小城脆弱不堪一击的平衡。
他抬眼,数丈之外的小庙在雨中格外显得破败,掉了大半红漆的门匾上,镌刻着孤零零的三个灰色大字“大悲寺”。
他垂下目光,冒着大雨,缓缓走了进去。
不大的院子,一座供奉着大观音士的佛堂,一间两个古怪和尚和一位中年道士挤在一起的厢房,还有一个堆砌着柴火杂物的茅庐草房,这便是他唯一能够落脚生活的地方。
寺中无人,幽幽静静,不时有丑陋难看的蟾蜍受不住洞内的潮气,从角落中蹦出来,在泥泞的黄土上留下几个爪印后,又重新蹦回了角落里。
他回到柴房的墙角里,倚着一块青色石碑,歇了下来,伸手从一边的木柴里面扯出两件干净的衣裳,放到身前。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此女子从桥上走过。”石碑不大,只有半人身高,却深深刻着这样的一段笔力遒劲的小字。
字字入碑中三寸。
这是阿难菩萨的箴言,本该让那些枯坐十余年如一人的和尚们奉为佛门大语,诵读明意,却不知为何被人丢在了庙里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人过问。或许,这块石碑放在洛城之外的望死桥上,与石桥一起受风吹雨打,更让人觉得贴切一些。
熙涿慢慢揭开衣服,双手止不住有些微微颤抖,当最后包裹的袖子被轻轻翻开,终于露出了一卷黑色的竹简,以及一尊不足手掌大小,且生满幽绿铜锈的青铜三足小鼎。
黑色的竹简和三足小鼎本来就不多见,更令人感到新奇的却是那两件衣服,带有立领和纽扣的白色外套,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做工精细,比起身上粗劣的黄色麻布佛门戒服,显得格外的怪异与扎眼。
他伸出头,透过窗子向外看去,雨珠成帘的屋檐外空无人影。
今天雨势格外大,也只是寻常的日子,想必也没有哪位市井之人跑到寺里烧香拜佛,撒下一把香火钱。
收回目光,他将竹简摊开。
竹简上写满了银色的蝇头小楷,看上去足足有千字,字字玄妙,字字珠玑,其意颇为深晦难懂。虽然难以理解,熙涿倒也知道这是一卷玄法修行之术,便日日按照书中所言进行修炼,而这卷竹书来头之神秘,更让他不敢让外人看到一分。
小城无修真,谁也不知道若有修真法诀会引起多大的震动与灾祸。
那是一场毁灭。
“天地有道,道生万物。”熙涿俯下身,手指着一列小字,自上而下移动,自言自语的念叨着,“手能抓住落下的雨滴而不散,便入了道门。可按照书中夜夜叩星光修行了一年,也没有抓住,难道……错了?”
抬起头,再次看向窗外,怔怔出神。
小城晴了一月之久,今日方有雨,可也意味着,今夜再无悬挂于空中的三轮明月,也无璀璨漫天的星辰。
窗外也无人。
整日靠在大观音士塑像前痴痴流口水,胡须花白且老糊涂的老僧前日突然变回了正常人,带着大和尚和中年道士昨日一早便匆匆离开了大悲寺,也不知去了何处。看临走时脾气暴虐的大和尚一反常态的沉稳,而一向沉稳的中年道士面色凝重,熙涿知道,这座空有大气名字的小庙从此以后,怕是自己的了。
他也会离开这座破败的小庙,小小的洛城能容下三尊过江的龙王,可龙王走后,即便这庙太小,也容不下他。
小城虽小,却满目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