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支依靠着脚板走路,急速行进的队伍。当时,当地的老百姓们见到他们身穿青、蓝花旗布便衣,鞋袜衣裤已破烂不堪。其中有许多人呈现出饥饿和疲惫的神色。尽管如此,他们对沿途的百姓却是秋毫无犯。一条长龙似的队伍,逶迤行进在县境内,显得庄严而神秘。
在那支神秘的队伍还没有到达县城前,渥美洋这只老狐狸便加紧了他的宣传策动。马警尉带着那些警察,将日军颁布的“防匪通令”惶急地粘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那些伪职人员反复在大街上散布消息:“大家小心着,便衣队就是土匪,他们进城非抢即夺。大家小心啦……”一时之间,恐慌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县城。
在县城的四座城门楼上则站满了小鬼子和伪军六连的士兵。城墙的每一处垛口上都架起了机枪。“迎旭”、“来薰”、“拱宸”、“挹爽”四座城门紧闭。渥美洋也换上了他的那身黄色军装,迅速地登上了东门楼,拿起他的望远镜不安地朝城外望着。
正午时分,那条长龙似的队伍赫然出现在渥美洋参事官的望远镜中。尽管在这支队伍到达之前,渥美洋已经极尽全力地发挥了他的想象,可是出现在望远镜中的情形还是令他震惊万分。——那是一支足有上千人组成的队伍,现在正从容不迫地朝着县城的方向行进着。他们一到县城附近便扩散成黑压压的一片,形成震慑人心的大兵压境般的气势。放下望远镜的渥美洋,面色大变。紧挨着他的伪军六连连长李铁塔看到:一线细汗,竟如蜿蜒的溪流,从渥美洋的额头上曲曲连连地爬下来。顺着他的脸颊落在空气中,晶亮的一闪,又掉在了他正由刀鞘向外抽出的那柄雪亮的战刀上。
那时城外的枪声骤然响起来,便衣队们开始攻城了。那一颗颗子弹带着啸音透空穿过,在青砖垒叠的城墙上撞起了一束束火花。渥美洋拔出他的战刀,在空中一劈,疯狂地喊道:“射击,射击……”垛口上,小鬼子们的机关枪立时响了起来。可是便衣队们根本没有把小鬼子们的反抗放在眼里,二十几个奉命打头阵的便衣队员在身后火力的掩护下毫不迟疑地冲向城门。垛口上的鬼子兵红了眼睛,几挺机关枪疯狂地叫起来。而伪军六连的士兵们却仿佛有意在费他们的子弹,他们的枪口几乎是没有准头,子弹只是胡乱地从便衣队的头上掠过。便衣队中颇有几个神枪手,战斗没有进行多久,他们便让几个垛口上的枪声停了下来,使小鬼子的几个机枪手,僵硬地趴在垛口上。当那几个打头阵的便衣队员冲到城门前的时候,后面大批的便衣队们发起了冲锋。现在,渥美洋总算是看清楚了,在那支便衣队中间高挑出一杆迎风猎猎的“吉林抗日义勇军”的大旗。密集的枪声和呐喊声俨如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般地朝县城席卷而来。
“这些中国人,太可怕了!”城墙上的渥美洋脸色惨白,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此时此刻,在渥美洋的耳中,不光是那连成一片的剧烈的枪声。在他的耳朵中还响着这样一种声音:
“将军,我们大日本帝国军队能够在一天之内,连克中国的沈阳、瓦房店、盖平、大石桥、海城、鞍山、辽阳、开原、铁岭、四平、公主岭以至长春等重要城池,相信不久的将来,整个东北,甚至是整个中国都会成为大和民族的疆域。”
“不不不,你不要小看这些中国人,尽管他们的政府军没有做出反应,但不去依靠政府军的中国人同样会站出来的。他们照样是可怕的,很难战胜的。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
“嗨!我明白!……”
在渥美洋耳朵里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停止的时候,县城的东门“迎旭”,轰然被炸开了。大批便衣队冲了进来,日伪军们惊恐万分,同时向城中溃散。尽管渥美洋战刀连挥,可是败局已经无法挽回,他的指挥已彻底失去了作用。最后,他绝望地把战刀插进了刀鞘,就在他惶惶地走下城门楼的时候,便衣队的十几支枪口同时对准了他……
三
便衣队进了城,县城内一片混乱。在便衣队进城不久,李黑塔便和他的伪军六连加入了便衣队,一起去搜寻城中的日军。令人心悸的枪声在县城的每一条街上响起来。城中的伪满政府官员、警察,溃败下来的日本兵四散逃跑隐匿。一时之间,商家关门,居民闭户,就连关帝庙的大门也紧紧地阖上了。那些没来得及找到藏身之处的满街鼠窜的鬼子兵,很快便在便衣队的枪声里找到了归宿。
当县城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时候,香草异常惊慌地跑上了大街。因为,刚才两个溃败下来的日本兵闯进了她所居住的那家客栈。
那两个惊魂不定的日本兵闯入客栈以后,便端着大枪把所有的男客与女客集中到一起。
当时,男客中有一个银须垂胸的老者和两个粗眉大眼的后生。而女客中除了香草之外还有两个来县城寻访亲戚的俊俏女人。
“中国人,统统坏了良心。我们要在这里避一避,你们要是出去报信,就打死你们。”一个叫岗村的日本兵面目凶狠地说道。
那时,远处的街道上刚好传来几声枪响,那是便衣队的枪声。两名日本兵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
另一个叫武藏的日本兵翻了翻邪恶的眼睛说道:“为了防止你们出去报信,你们必须统统脱光衣服,这样,我们才放心。”
武藏刚说完这句话,男客中那个蓄着银须的老者便气得声音颤抖:“畜牲!这样的话,你们也能说得出口。这里男女都有,能在一起扒光衣服吗?我从同治八年活到现在,还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畜牲!”
“巴嘎!这些中国人统统该死!”那老者的话刚一出口,鬼子兵武藏的枪已经响啦。
那两个后生虎地一下冲上去,分别去夺武藏和岗村的大枪。香草再看那个跌坐在地上的老者,一股涓涓热血从他的胸口淌了下来,并很快地染红了他的银须。他一面捂着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对香草等几个女人摆手说道:“快……快走吧,你们还不快走?那些……那些打小鬼子的便衣队,不会……不会……把你们怎样。”香草稍一迟疑,日本兵的枪又响了。那是在抢夺枪支的过程中,岗村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香草的耳根飞过去。香草和另外的两个年轻女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跑上街的。
本来熟悉的街路,现在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香草跌跌撞撞地跑着。便衣队的枪声实在叫人心慌,那些小鬼子的尸体真是碍事。
她跑着跑着的时候,忽然发现,几个便衣队员迎面走了过来。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女人厉声尖叫着向回跑,而香草那时离便衣队很近,她一下子惊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可是便衣队员们似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凶。一个便衣队员走过来问道:“看见哪里有日本兵了吗?”
她在惊慌之中,把手指向客栈的方向指了指,便衣队们就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似的,朝着那家客栈快速跑去。
现在,她不必惊慌了,因为,她已经来到了县城西北的清净寺。当兰花在她的喊声中把清净寺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她的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吴妈说:“小虎,快给你香草姑姑倒碗水。”
“香草姑姑,你坐着,我去倒水。”小虎答应一声飞快地去啦。那日,小虎的病已完全好了。
“哎呀!那两个小鬼子差点吓死我。”香草坐定之后,捶着自己透不过气来的前胸说道:“这看杀人和被人杀,到底是不一样啊!”
“香草,你说,那些便衣队能不能来这里?”吴妈问道。
香草说:“刚才我就遇上了那些便衣队,他们还真不是很凶,只不过见了日本人就红眼。对啦,日本人可千万别来这里。”
几个人正说着,清净寺的大门发出了“吱扭”一声响。
兰花说:“我忘了关上清净寺的大门啦。”
兰花急忙跑向清净寺的大门。那时,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门口。兰花走过去一看,原来那女人正是伪满公署参事官渥美洋的女儿渥美津子。
“便衣队正在搜索日本人,我能进去吗?”渥美津子问道。
渥美津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混乱血腥的情形,这种时候,中国的这个地方和她没到中国之前所想象的“桃源仙境”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她意识到,那些中国人开始他们可怕的反抗了。那些日本兵在城内的大街上自顾自地鼠窜,再也没有谁来理会她这个参事官的女儿。
当伪满公署被占领后,她惶恐地跑在县城的大街上,中国的这片土地在她的眼里突然变得那样陌生。是的,她是跑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她不知不觉间撞进了清净寺,她用请求的眼睛望着兰花。同时,她也从兰花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灼人的火焰。她隐约间感觉到,那个叫兰花的女人好像和日本人有着某种仇恨。
“娘,她是个小鬼子。”兰花还没有作声,跟着她出来的小虎便抢先说道。吴妈和香草也来到了她的身后。
“不,不,”渥美津子用她惊悸口气说道:“我不是个军人,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日本女人。”
“兰花,那就让她进来吧,清净寺是个慈悲的地方。”兰花听到,吴妈在她身后十分沉静地说道。
当兰花把清净寺大门关上不久,那带着成千上万颗晶莹宝石的夜之黑色羽翼终于慢慢地莅临了。
这是一个极不平静的夜晚。枪声和呼喝声仍不时地在各条街上响起来。第二天的消息证实那仍是在搜查日本人。这样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各个街口上的便衣队们开始向“来薰”西城门涌过去。那个夜晚,便衣队在缴获了日本人的大量马匹和枪械后,陆续到来的人马,黑压压地聚集在西城门下。一出城门,队伍便被梳理成一条长龙,直向着星斗皎亮的西北方向行去。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里,当那个熬不过困乏的孩子小虎进入宁静梦乡的时候,几个女人却心神揣揣地静坐着。她们的耳朵听到的是人马过境时所发出的异常纷乱噪杂的声音。马嘶声,人行声,偶尔也听到一两声枪响。第二天有人看到,有几名日本兵被枪决在城外。这样一直闹腾了半夜,县城内才算真正安静下来。
在便衣队撤离后不久,清净寺的大门打开了,兰花把渥美津子送出了寺门。
临行时,渥美津子用生疏的中国话对兰花说道:“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记住你的。”
兰花冷冷地说道:“不必了,这个地方请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们不愿见到你们日本人。”
“为什么?”渥美津子不解地问道。
兰花恨恨地说:“你们日本人都是强盗,是些连土匪都不如的强盗。”
那一年,在清静寺的大门外,日本人渥美津子对兰花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对不起,你是一个好人!你和你的儿子曾两度救了我的性命,你们中国人都是大大的好人!我不知道,我们日本人已经和你们结下了这样深的仇恨,否则,我是不会来中国的。我代表我父亲和所有的日本军人向你们这些善良的中国人道歉。”渥美津子的话音里充满了天真和无辜。
“你快走吧,不要在这里耽搁了,便衣队可能还会回来。”兰花对那个日本女人说出这句话,口气竟不觉缓和下来。也许,她的仇也只能去和那些拿着屠刀的鬼子兵们去报啦。渥美津子不再说什么了。兰花眼见着那个身材玲珑的日本女人就像一只胆小的鼠,顺着残败低矮的清净寺泥墙快速地向着伪满公署的方向去了。她这才踏进寺院,把庙门轻轻地阖上,上紧了门闩。
她迈步回到屋中,香草问:“那个日本女人走了?”
“走了。”兰花说道。
“看这个日本女人倒不像是个坏人,”吴妈说:“对了,兰花,你说上次就是这个日本女人救了你?这个日本女人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啊!”
三个人才正说着,又听见清净寺的大门上发出了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寂的时刻,却分外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是不是那个日本女人又回来了?”香草疑惑地说。
“我去看看。”兰花说着,迈步走出了屋子。
却说李兰花再次转到清净寺大门的时候,那种声音却没有了。她略停了一下,就想回到房中去。偏偏又忍不住好奇,于是轻轻地去开清净寺的大门。才抽下门闩,一个黑壮壮的人影竟沉重地跌了进来。兰花骇得不觉向后一跳,直觉一股热气撞上了胸口,一颗心竟扑扑地乱跳起来。果真是一个人,跌进寺门后,便一头扎在了地上。
她在那里呆愣了片刻之后,借着晦暗的天光,见那人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她壮着胆子走上去,小心地扳过那人的肩头,依稀觉得面熟得很。断定是个中国人后,她来不及细想,赶紧喊来吴妈和香草,三个女人十分吃力地把那个人抬进了屋。
当烛光在兰花的手中渐亮起来的时候,那人的面目也逐渐清晰了。兰花突然失声地喊道:“是二牛,吴妈,他是二牛呀。快,快救救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