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宛部北方的山区再向北十数里,便到明部边境。两部交界处,便是南方枢纽、千古名城——凤台。
凤台城坐落于连城江畔,青山接迎,碧水环绕,自古便是风光秀丽的胜地。历代明王倾注心血,始有凤台今日之盛。城中随处可见白墙红瓦,楼宇堂皇,长街短巷交错其间,大大小小的水道更是纵横密布。往来人潮如烟如织,喧嚣鼎沸。
曾有一个云游诗人,途经凤台盘桓数日后,沉湎于此间旖旎生活,如是写道:
江行知水暖,凤台尚余寒。
浮风绿娇柳,云楼新雕栏。
画船天边挂,酒旗风外飐。
彩袖若初见,折花倚桃边。
这首诗如今被镌刻在凤台西郊的一座石桥桥头。
石桥以东,绿荫寥寥。这一带尚未在主城区内,故而人烟稀少,只零零星星布着几座民居,甚是冷清。
清晨,这其中一栋稍高些的小楼上,一个白衣男人正站在窗边,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落寞地望着远处。他的怀里抱着一只扎紧的靴子,显得异常突兀。
他身后的床上,两个孩子正在酣睡。
白衣男人自然便是云欢。
现在他终于勉强可以缓一口气。此地甚是偏僻,方圆数十里之内,不过百余口人。最重要的是,通缉令都还没有贴过来。
所以他得以趁夜入城。出于安全考虑,他也不敢大摇大摆地进城,特地从凤台西南绕了一大圈,在这里暂时避一避。
附近没有客栈,只有这么一家“秋娘”饭馆,还仅是楼上辟了几间客房。不管是楼下饭馆还是楼上客房,生意都十分的不景气,半天也没个客人来吃饭。这倒正合了云欢心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意惨淡的缘故,店里连一个多余的伙计都没有,只有两个人——一个冷冷淡淡的女掌柜,一个油头垢面的厨子。
厨子瘦得像豆角,懒得像头猪。据云欢观察,这厨子每天至少有八个时辰都在睡觉。每当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从伙房爬起来,呼呼哈哈地炒两个菜,摔在客人面前,然后继续躲起来睡觉。
一个饭馆有这样一个消极怠工的厨子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掌柜从来不管。
她不管,偶尔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客人想管一管。比如昨天中午,店里结伴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身长仅五尺的矮汉,一个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矮汉就对厨子的手艺委婉地表达了不满:
“妈了个巴子的烧的什么玩意,这糊了吧唧的能吃吗?老板给老子滚出来!”
珠帘掀起,掌柜施施然走了出来。
两个食客看见她,不约而同地眼睛放光。眼前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珠圆玉润,脸上不敷粉黛,却莹然有光,两片朱唇犹如花瓣一般鲜艳饱满。连云欢看见她也忍不住暗暗赞叹——典型的南方女子容貌。再看今天的穿着亦是十分大胆,衣襟半敞,香肩外露,着实是姿色撩人。
“哟,还是个漂亮的老板娘嘛。”先前出声抱怨的矮汉立马换了一副笑脸,色咪咪地盯着女掌柜,“来来来,你也坐下来,尝尝你家厨子的手艺。”说着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便要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掌柜也不挣脱,从容坐下,伸出两根手指,捏起盘中那黑乎乎的“菜”送入口中。两个食客目不转睛地瞄着她葱玉也似的手指,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妹子你瞧瞧这菜可能吃得?”
掌柜的手指从嘴唇上缓缓滑落,冷淡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浅笑:“若不是秋娘舌头坏了,那就是两位客官消遣我啰,这盘小青瓜炒蛋卖相是差了些,味道却还说得过去。”
此时云欢正在喝着茶,多看了他们两眼,见掌柜尝菜的时候,两腮分明在微微抽搐,显然是极难下咽,偏还要强自忍着。这么一看,他不禁乐了,这菜味道怕是有些辣嗓子。但心里刚起了想笑的念头,立刻又生了无限愧意——自己眼下如此凄惨,刚出世的孩子还饿着肚子没着落,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这么一想,顿时茶也喝不下去。
这时,矮汉嘻嘻一笑,手上一使劲,把掌柜一把搂入怀中。他身量本就矮小,脑袋却生得大,这一搂,就好似个小童子抱了个大花瓶,颇有些晃荡。
“原来妹子叫秋娘啊,难怪叫秋娘菜馆。看妹子生的这么俊,就叫俺消遣消遣也使得,俺既付得起酒钱,也能付得起别的钱,就看妹子赏不赏脸了......”再往下说,语句愈发不堪。掌柜却神色如常,轻巧地从对方手里挣出来,微微笑道:“那就请二位先付了饭钱吧,至于别的钱,我看二位未必付得起。”
矮汉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愣了片刻,忍不住拍着花白胡子的胳膊粗声大笑:“哈哈哈哈,兄弟你听,人家怕我们给不起钱呢,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从怀里捏出一枚巴掌大的木牌,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萧老四尝过的妞,哪个少给过打赏?”
花白胡子急忙捂住木牌送回他怀中,低声道:“我的好四爷,您可绷着些吧,叫萧大爷知道你又带着虎牌到处亮相,怕又得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他动作已经很快,那木牌亮相不过片刻,但已足够云欢看清楚——木牌上阳纹镌着一只咆哮的虎头。
这虎头族徽只属于一个家族,便是凤台萧家。萧家这一代的家主萧京堂正值壮年,是与江北白正临齐名的豪杰,他所练的风雷炁霸烈刚猛,号称“引天之功”,在江南一带,罕有敌手。江湖中人送了他一个很响亮的名号——凤台之虎。
最重要的是,萧京堂与云欢是十多年的生死之交。云欢想到,萧京堂在南方势力可观,或许可以去寻求他的庇护?
他正暗自高兴,陡听一声惊叫,急抬头看,原来那萧老四突然出手,把掌柜抱在了怀里。这一下扯得太猛,把她前襟扯开了大半,胸口一大片雪白肌肤都给露了出来。
萧老四看见那一抹风光,兴奋得哈哈狂笑,冷不防女人劈手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咕咚跌坐在地上。
“登徒子!”女人右手抬起,欲待再打,手腕却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手钳住。她转头,花白胡子冷冰冰的眼神戳了她一脸。
她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身体已被拎飞了出去。
忽然间,只见人影一闪,那竹竿一样的厨子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牢牢地把她抱住,饶是如此,也是连带着退了七八步,方才止住倒飞之势。
掌柜脸上红白不定,一把推开厨子,扶着桌角缓缓坐下,胸口尚在不住起伏。
萧老四坐在地上瞪着花白胡子,骂道:“混账老东西,让你动手了吗?你你你,对一大姑娘你他娘的咋能下这么重的手?”
花白胡子急忙扶起他,低着头道:“四爷,她可差点伤了您啊。”
“放屁!她顶多会点外家拳脚,你却是实打实的二境炁修为,你一拳下去,岂不把她打死了?”
掌柜冷冷笑道:“二位爷好高的武功,好大的威风,秋娘倒要谢过二位不杀之恩了!”
花白胡子道:“小妮子别不懂事,仗着会点拳脚就这么蛮横,哼!再敢动手,四爷不跟你计较,老朽可不轻饶了你!”
掌柜噗嗤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看得萧老四眼都直了。
“老家伙,我看你白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啊,瞧您这话,可不是在骂自己么?”
花白胡子大怒,举拳欲打,突然大叫了一声,举起的手如遭火燎般缩了回去。
掌柜跟萧老四的脸色也变了。
花白胡子的右手袖口上,荡悠悠地飘着一缕灰气,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然而这灰色的“蝴蝶”挥动的,却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死亡之翼!
“劫灰炁!”花白胡子失声惊呼,一边飞快地扯下右边的袖子,一边仓皇四顾,惨白的脸上,已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冷厉,而是弥漫着无尽的恐怖之色。
半截袖子跌落在地上,一角已成齑粉。
萧老四面上汗流不止,揪着花白胡子叫但:“果真是劫灰炁?不是说武尊已经……见鬼了,见了鬼了!”
花白胡子打了个寒噤:“这......这可是大事,得赶紧通报萧大爷......”一把拉住他,头也不回飞奔而去。
掌柜失了神一般,跌跌撞撞地跑出门,连声喊道:“是你吗?是你来了吗?”
外面静静悄悄的,连一阵风也没有。
她愣了愣,转过身来,看向店里唯一坐着人的那张桌子。
她走到这个客人面前坐下。
“刚才那……是你出的手?”
云欢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应该是。”
掌柜也叹了口气:“多谢你,只是你这一出手,怕是要给自己惹来大麻烦,那两位可不是好惹的主。”
云欢心里想:我也不想惹麻烦!但他嘴上只是说:“无所谓了,我最近的麻烦不少,不差这一桩。”
掌柜愣了愣,点头笑道:“够洒脱,我喜欢。”
说完起身走回柜台,提了一坛酒过来。拍开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散溢开来。
“我请你喝酒。”她语气开心,脸上泛着微醺的酡红,“对了,我叫宛秋娘,你可以叫我秋娘。”
云欢道:“我不会喝酒。”
但是他说话的当儿,面前已经被斟了满满一碗酒,宛秋娘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喝就从我店里滚出去。”
这句话真是直中云欢要害,他犹豫了一下,端起碗喝了一口。酒刚入口,丝丝甜香立刻侵占了舌尖,带着微微的酸意,顺势滑下咽喉。
“好酒!”他忍不住称赞,旋即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宛秋娘笑吟吟地看着他。
“只是过于柔和……”他又喝了一口,有些贪恋酒在舌头上流淌的感觉,“是女人喝的酒。”说这话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宛秋娘。他想起她先前冷冷淡淡的样子,跟眼下娇媚神态简直判若两人。女人大概都有两张脸。
宛秋娘脸上划过一丝落寞之色,但犹然残存着喜悦。她点点头:“这坛酒,我藏了十年啦,原本是准备等某个人跟我重逢后喝的。”她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继而苦笑:“可惜,十年了,我都没等到他。”
说完她又倒一碗,仰头便灌。酒液从她嘴角溢出来,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一路流淌,云欢的眼睛只是短暂追随了那么一瞬,就触到了她高耸起伏的胸脯。他慌忙移开目光,结果又对上了她戏谑的一瞥。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这阵哭声来得及时,恰恰将云欢从失礼的尴尬中解救出来。他刷地站起身,正要上楼,却被秋娘一把抓住左手:“慢着!”
云欢急道:“我儿子醒了,我得去照顾他。”
“你一个大男人,拿什么喂养小毛头?”秋娘冷笑一声,“怎么不见你女人?”
她无意地看了云欢左手一眼,脸上骤然失了血色——原来他左手五个手指指腹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伤口还没闭合,显然是新近划开的。
云欢讪讪地抽回手。
秋娘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看他的手,说话竟不觉有些结巴:“你……你……你用血喂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