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更加确信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在他们刚刚进入这家饭店的时候，就有人小声地称赞她，而此时，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就好像在欣赏一朵自然盛开的小花朵一样。
就在此时，她突然发问了：“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生活呢？因为妈妈死了，是吗？”
“你应该留在这里学好法语，而且，我不能很好地照顾你的生活。”
“可是，我不需要你的特殊照顾。事实上，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吃完午饭以后，他们在饭店门口遇到了两个老朋友，罗琳女士和邓肯先生。他们就像是突然窜出来的幽灵，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邓肯是他读大学时的好友，而罗琳——一个长相甜美、脸色惨白的金发美人——在三年前，她和他们一起大肆挥霍，把一个月过得像一天那么快。
正当查理疑惑于她的丈夫怎么不在她身边时，她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他来不了了。我们现在过着贫困落魄的生活，每个月我只能从他那里拿到200法郎，我只能靠这点儿钱过日子。噢，这是你的女儿吗？”
“再坐一会吧？”邓肯提议。
“今天怕是不行了。”查理故作遗憾，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就拒绝了。
他发现，罗琳还是跟以前一样，富于激情，充满诱惑，只是他的生活不再一如从前了。
“那么，一起吃晚饭总可以吧？”罗琳问道。
“今天真是没有时间。告诉我你们的地址，我有时间了给你们打电话吧。”
罗琳用坚定的语气开玩笑道：“我相信你是清醒的。邓肯，掐一下他，看看他是不是假装喝醉了。”
他朝霍诺莉娅扬了一下头，然后笑了。霍诺莉娅也笑了。
“把你的地址也告诉我们吧。”邓肯说。
他犹豫了，他不愿意告诉他们他现在住在哪个旅馆，于是说道：“我还没有确定下来住哪呢。还是回头我给你们打电话吧。好了，再见吧！现在我们要去帝国剧院看杂技表演啦。”
“噢！帝国剧院！我也正想去那里呢！我也想去看那里的杂技表演！我们正打算去那里呢！是这样吗，邓肯？”罗琳说道。
“那么，咱们或许会在那里碰面呢！我们得先去办一件另外的事情。”查理说道。
“好吧，你这个狡猾的家伙，又跑掉了。再见吧，漂亮的小家伙。”
“再见。”霍诺莉娅向他们行了一个礼。
他不希望遇到罗琳和邓肯，也不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他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他们想和他有更多的交往，因为他现在有正经的工作，是个正经人了。他们想和他交流，因为他现在比他们强势，他们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帮助或者依靠。
在看杂技表演的时候，霍诺莉娅拒绝了坐在查理大衣上的待遇，她为此而感到自豪，她觉得她是一个有自己的原则的大人了。查理希望在她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之前，对她施加更多的影响。他的这种愿望随着她的长大日益强烈，但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全了解她。
在表演的间隙，他果然在门厅里遇到了罗琳和邓肯。
“一起喝点儿吧？”
“好吧。就去找张桌子吧，不要去吧台了。”
“你还真是一个好父亲呀！”
他一面敷衍着罗琳和邓肯，一面密切注视着霍诺莉娅。突然，他发现霍诺莉娅的目光离开了桌子。他赶紧顺着她的目光寻找起来，想看看她在看什么。当他们四目相接时，她笑了起来，说道：“我想要柠檬汽水。”
在坐出租车回去的时候，他将霍诺莉娅抱在怀里，让她的头贴到他的胸口上。
他问道：“你想妈妈吗？”
“当然。我总是想起妈妈。”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我不希望你忘记妈妈。对了，你有妈妈的照片吗？”
“我有。玛丽恩姨妈那里也有，有很多。你为什么不希望我忘记妈妈呢？”
“因为她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她。”
他们沉默了。
突然，她说话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他是多么希望她有这种想法啊！他问道：“为什么呢？你在姨妈家过的不快乐吗？”
“不是。因为我爱你，还知道你也爱我。”
“是的，我爱你。但是你以后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爱我。长大以后，你会遇到一个跟你一样大的男子，然后跟他结婚。那个时候，你就会忘记你还有我这个爸爸。”
“噢，是这样的。”她显得很平静。
他把她送到玛丽恩姨妈家门口，让她一个人进去。他没有进去，为的是在9点钟的时候再回来和他们商量那件必须要谈的事情。
“进去以后，你到窗户跟前来让我看一下。”他叮嘱道。
“好的。那么，爸爸再见！爸爸……”
他一直站在远处看着窗户，直到她的小脸出现在窗口才离开。她满面红光，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
§§§第三章
晚上9点，查理去跟林肯和玛丽恩夫妇商谈那件必须要谈的事情。
玛丽恩就像是来出席葬礼一样，穿了一件庄重的黑色晚礼服，坐在咖啡机后面一言不发。而林肯却显得比较兴奋，不停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其实，他们也急于谈起这个问题，只是要在等着他先开口。
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是知道我来见你们的原因的。甚至可以说，这也是我来巴黎的唯一原因。”
玛丽恩紧皱眉头，手里把玩着项链，还是一言不发。
他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想有个家庭，非常希望能有个家庭。我非常感激霍诺莉娅能在你们这里快乐成长，非常感激你们看在她母亲的份上收留了她。不过，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他有些迟疑地停顿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说道：“现在，我的处境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那么，你们就需要再次做出一个决定。我承认三年前我的处境很不好，表现也很不好……”
此时，玛丽恩终于抬起了头，紧紧地瞪着他。
他继续往下说：“现在，我有了彻底的改变。我跟你们说过，最近这一年多来，我每天最多只喝一杯酒，从来也没有超过一杯。你们知道，我是刻意这样做的，就是为了控制住自己不再喝酒。玛丽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能明白。”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
“我用这种办法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再贪酒。”
“那么，我明白了，你是不希望再受到酒的引诱。”林肯插话道。
“是的。有时候我会干脆忘记喝酒，但是只要我能记起来，我总会喝一杯，只喝一杯。你们也是知道的，我现在的处境也不允许我再喝得酩酊大醉。我代理的那些公司对我的工作很满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满意。我甚至还计划让我住在伯灵顿的姐姐过来帮助我。这么说吧，我希望能和霍诺莉娅生活在一起。你们是知道的，即使在她的妈妈在世时，不论我们的关系有多么恶劣，她都没有受到影响。她发自内心地爱我，我能照顾好她。嗯，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个谈判过程可能要持续好几个小时，而且很艰难，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有耐心。他也知道，如果他可以很好地控制住发怒的冲动，表现出迷途知返的谦逊态度，他就有把握达到目的。于是，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发怒，争辩是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回对霍诺莉娅的抚养权。
这时，林肯先说话了：“从上个月收到你的来信开始，我们就在认真考虑你的要求了。我们很乐意让霍诺莉娅在这里生活，不可否认，她是一个可爱的惹人疼爱的好女孩儿，我们愿意抚养她。但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玛丽恩打断了林肯的话，她问查理：“你能保证禁酒多长时间？”
“我希望是，永远禁酒。”
“我们怎么才能相信你呢？”
“你们知道的，以前我是因为抛弃了事业来到这里的，然后我感到无聊、苦闷和无所事事，于是染上了酒瘾。那个时候，我和海伦……”
“不，请你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提到海伦，我不愿意你这样谈及她。”玛丽恩恼怒地打断他。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事实上，他从来都不能确切地知道，她跟海伦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么深厚。
他继续说道：“前后加起来，那种时光我只经历了一年半——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一直到……我倒下为止。”
“一年半，这已经足够漫长了。”
“是的，足够漫长了。”他郑重其事地附和。
“我们只是替海伦担负起责任罢了，”玛丽恩说道，“我们所做的，都是我们认为她希望我们做的。实不相瞒，自从那天晚上你做出了那件令人感到可怕的事情以后，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我永远都不想再原谅你，你知道吗，她可是我的亲妹妹啊！”
“是的，我知道。”
她继续说道：“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她拜托我照顾好霍诺莉娅。如果当时你不在医院，结果也许会好一些。”
查理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她全身哆嗦着来找我，告诉我说你把她赶了出来。”
查理意识到，他所面临的困难要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他不由地抓紧了椅子。他想详细地为自己辩解，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于是说道：“那天晚上……”
可是玛丽恩立即打断了他，说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片刻之后，林肯说话了：“还是让我们回到正题上吧。那么，你是希望我们放弃对霍诺莉娅的监护权，把她交还给你，是吗？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霍诺莉娅本人，是否愿意信任你。”
查理一句一顿地说：“我认为她是愿意信任我的，完全愿意。我三年以前的生活很积极向上，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当然，即使现在，我也可能随时再次迷失方向，可是，这种可能每个人都有。如果我再等几年，那么恐怕我就永远都不可能陪伴她的童年了，也不可能再有一个家庭。那样的话，我就失去她了。你们不理解吗？”
“我们理解。”林肯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这么想呢？”玛丽恩追问道。
“以前我也想过很多遍，但那时我跟海伦闹得很僵。我放弃对霍诺莉娅的抚养权的时候，我在医院里，那时候我的股票赔得很惨，输光了我所有的钱。只要能让海伦觉得愉快，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不炒股了，有了正经工作，表现得******……”
“住嘴吧！不要和我骂骂咧咧的说话。”玛丽恩恼怒地打断了他。
他有些吃惊地望着她。他觉得她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对她而言，所有的恐惧都像一面墙一样横亘在她面前。她厌恶他、恼怒他的直接原因，也许只是因为在几小时之前，她在厨房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查理清醒地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将霍诺莉娅带走，如果任由她继续生活在对他充满敌意的环境中，受到这种熏陶，将加深她对他的不信任，破坏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想到这里，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发怒。他发现，他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因为林肯已经察觉到了玛丽恩的微妙变化，她不应该反感“******”这样的话。
查理继续说道：“我确信我能给予霍诺莉娅很好的照顾。我打算聘请一位法国的家庭教师，陪着她一起回布拉格。在布拉格，我准备好了一套新房子。”
刚说完这些，他就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于是立即打住了。林肯和玛丽恩绝对不愿意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现在的收入又是他们的两倍了。
然而玛丽恩已经抓住了他的这个疏漏，她说道：“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财力保证霍诺莉娅过上更加奢侈的生活。当我们在为了花费掉十法郎而痛心不已的时候，你却在大肆挥霍。你有这样的财力。我想，你还能回到那种生活的。”
她刚说完这些，他就立即解释：“不，不会的。请相信我，我已经吸取教训了。实际上，正如你们所知，在股市上交到好运之前，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工作。从那以后，我发现，努力工作已经没有用处了，所以我才辞职了。我能保证的是，这样的情景不会重演了。”
长时间的沉默。这沉默让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紧张，神经紧绷，查理甚至有了痛快喝一场酒的想法。他可以确定的是，林肯是愿意把对霍诺莉娅的抚养权交还给他的，阻碍主要来自于玛丽恩。
此时的玛丽恩突然颤抖起来，因为她意识到，她似乎必须将霍诺莉娅交给查理，不论她是否愿意承认，她都已经看到了，查理确实是改变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意识到，查理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这也许是海伦的幸运，但她却总是不能相信。自从经历了那个晚上发生的可怕事情以后，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直痛恨查理。再加上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她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可怕的人和事。
她好像再也承受不住了，突然叫嚷起来：“我总是会想起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对海伦的死你应该负什么责任，这只有你自己摸着良心问自己了。”
听了她的话，他全身都开始颤抖了，在那一瞬间，他真想立即跳起来大发雷霆，但他还是忍住了，强迫自己不要发作，把已经提到嗓子眼里的话又重新压到肚子里。
林肯有些不安了，他劝慰玛丽恩道：“好啦，不要再说啦。至少在我看来，你做的已经够好了，海伦的死你没有责任。”
查理迟钝地说道：“她是因为心脏病而死的。”
“是啊，是因为心脏病而死的。”玛丽恩平静地重复着，但听上去似乎话里有话。
她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之后，她面无表情地呆望着他，知道他已经控制了局面。她望了一眼林肯，希望他可以给她提供支持，但很快发现林肯不能支持她。她想认输了，她劝慰自己说，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猛地站了起来，高声嚷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是一个到处碍手碍脚的人，她终究是你的女儿。如果她不是你的孩子，而是我的孩子，我宁愿……”
她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她累极了，也控制不了了，叹了口气，说道：“我管不了了，还是你们自己决定吧！好了，我累了，我要休息了。晚安吧！”
说完这些话，她就快步走了出去。
查理和林肯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林肯开口了，他略带歉意地说道：“这些日子真是够她烦恼的了，她的感觉太强烈了。如果一个女人有了固执己见的想法……”
查理回应道：“是的，我明白。”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想通的。我的意见是，既然你保证可以照顾好霍诺莉娅，那么，我们就不该成为阻碍你们父女团聚的障碍。就是这样。”
“是的，我能保证。谢谢你。”
“那么，我还是去看看她的情况吧。”
“那我就告辞了。”
刚刚离开林肯和玛丽恩的家时，他浑身上下还有些发抖，当他沿着波拿巴大街走到码头时，他的情绪就好起来了。越过塞纳河以后，他看到了码头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感到精神振奋，心情好极了。
回到旅馆的房间以后，他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全都是海伦的影子，怎么都摆脱不掉。在他们结婚之初，他是那么的爱她，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彼此伤害，残存的爱也被破坏殆尽了。在玛丽恩提到的那个晚上，他们之间又爆发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而且几个小时都难以平息。刚开始争吵时，他们在佛罗里达饭店。之后，正当他要带她回家时，她却亲吻了坐在餐桌旁边的小韦伯，然后争吵再次升级。后来，他一个人回了家，盛怒之下，就反锁了门。他没有想到她后来冒着暴风雪回来了。进不了门，竟然又穿着拖鞋在雪地里到处溜达。后来，她因此得了肺炎，正当大家都为了她的病而烦恼时，她却神奇地康复了。他们和好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才是悲剧的开始。玛丽恩碰巧经历了整个过程，然后想当然地认为，她妹妹遭受的不幸远超这些，因此记得刻骨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