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彤云密布，天空飘着鹅毛大雪。
小棋子帮队长家劈完柴，赶紧朝着他家那栋黑草房跑去。
那两天母亲烧得厉害，傍晚这么冷，不知道她会冻成什么样。
所以这孩子提着斧头，冒着缤纷雪片，急着往家里赶。
小棋子是孤儿，从小跟着母亲相依为命，艰难渡日。
她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到现在，还真是不容易啊。
所以这孩子很孝顺，很体贴，对母亲照顾得简直无微不至。
那晚他冒着满天风雪，急心火燎地奔赶着，很快回到家里了。
他家那栋黑草房，破敝得比猪圈还低矮，比牛棚还简陋。
他赶到家门口，推开柴扉，放下斧头，赶紧到房间里去看母亲。
虽然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可漆黑房间里却连盆火都没有生。
母亲蜷缩着，蓬头垢面地裹着破被子，冻得浑身瑟瑟发抖。
小棋子看着母亲那寒冷模样，急得眼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妈呀，下这么大的雪，你咋个连火都不生一盆哦？”
“我才睡醒，现在就去生。”母亲抖抖缩缩地拿掉被子就要下床。
小棋子赶紧过去制止住她：“不要下来了，我去帮你烧火。”
然后这孩子先回到他房间里，把那两床破被子烂毯子抱过来。
然后他把这两床破被子烂毯子很仔细地裹盖到母亲身上。
母亲看着他把被子毯子全抱过来，还真有些犯急了：
“棋儿，你把它们抱都过来，晚上你睡啥子嘛？”
“你不要管恁么多，先把身子捂热和再说。”
小棋子帮母亲盖好被子毯子，才转身进到灶房里去生火。
他怕柴烟熏着母亲，没敢烧柴，而是将一大盆炭火爨燃端进去。
他把热炭火放到床头茶几旁，赶紧到灶房里去帮母亲煨药。
把药熬热，倒在碗里给母亲喝了；又去熬些稀饭，端来给母亲吃。
母亲吃完药，喝完稀饭，天色已经完全黑尽了。
于是母亲要把被子毯子还给他，要他抱回房间里睡觉。
她们母子俩穷得要命，家里就只有两床破被子，两床烂毯子。
她要是不把被子毯子还给儿子，他今晚拿什么睡觉啊？
小棋子却赶紧制止住母亲：“病都没好，揭啥子嘛？”
“棋儿，没得被子毯子，你今晚上咋个睡嘛！”
“我去灶房里头烤火。”
“烤火也不能烤一晚上嘛！”
“不要管恁么多，好好养你的病就是了。”
小棋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这两年他越长越大，说起话来渐渐像个大人似的。
母亲知道，这孩子拿定主意，她还真劝不住他。
“那你去跟小五哥哥挤一晚上嘛？”
“他家，打死我都不去！”
小棋子赌气似地顶了一句，梗着头离开房间了。
小五是他堂哥，然而两家人关系并不怎么好。
他每次过去，婶婶都会摆出副满脸不耐烦的样子。
好像他每次串门都想到她家蹭饭吃，都想到她家借东西似的。
连那小五哥哥都经常粗言恶语的，跟他说话跟喊狗吆猪似的。
所以小棋子渐渐懂事后，几乎从来不主动到他家里去。
今晚他宁愿烤着火坐到天亮，也不会去打扰那小五哥哥。
所以小棋子进到灶房里，着手爨起塘柴火来。
这塘火，今晚要烤通宵，至少得烧块大树疙蔸才行。
于是他拉开柴扉，冒着风雪，从菜园里拖进来块老树疙蔸。
然后他架到灶门前，添着粗枝柴，柴烟缭绕地烧起火塘来。
然后他坐草墩，准备守着这塘柴火，渡过这漫漫寒夜。
茅草房外面，大雪还鹅毛扯絮般纷纷扬扬地飘撒着。
这种天气滴水成冰，冻得人连穿着棉袄，裹着裘皮，还嫌冷呢。
小棋子抱手抱脚地偎坐在火塘边，烤着柴火，却感觉很暖和。
只是这漫漫寒夜，他哪能烤着柴火，在灶房里枯坐到天亮啊？
他上半天挖地，下半天帮队长家劈柴，已经累了整整一天了。
所以天黑入夜后，他感觉很劳累，很疲惫，实在很想睡觉。
可家里没被子，没毯子，床板就铺着层稻草，叫他怎么睡啊？
不能进房睡觉，烤着火塘，将就着睡在灶门前，应该可以吧？
于是他抱来两大捆稻草，铺在火塘边，想烤着火睡觉。
可他很快发现，这样睡觉，还真不是个好办法。
他烤着前胸，后背屁股便冷得就像没穿衣服似的。
他烤着后背，前胸腿胯，又冻得像敷着层冰凌似的。
这种冰冷刺骨的寒意，着实让他很难睡得着。
而且他知道这种睡法很容易冻坏身子，把人弄感冒。
母亲已经病了，要是他也卧床不起，谁来料理家务啊？
于是这孩子翻身爬起来，继续坐在火塘边烤火。
只是他困倦难耐，坐在火塘边没熬多久，便实在坚持不住了。
于是他站起身子，想随便走走，活动下筋骨，让头脑清醒清醒。
这时黑草房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纷的，他可不想出去。
于是他在这间狭窄、漆黑、低矮腐敝的茅草灶房里踱起步来。
他没走几步，看到角落里那头母猪，和它怀里那六头幼崽儿。
小棋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头母猪是他家最珍贵最值钱的牲畜。
那年这头母猪生了十胎，死了四个，还剩下六头小猪崽儿。
寒冬腊月天，猪圈里冻得跟冰窖似的，哪能用来养猪崽儿啊？
所以母亲垫着堆厚厚稻草，将母猪拴到灶房角落里来了。
灶房里每天爨着柴火，烟熏火燎的，气温比猪圈里高多了。
所以即便是隆冬腊月天，这几头小猪崽都活得健健康康的。
现在它们睡着厚软稻草，蜷缩在母猪怀里，正做着甜甜美梦呢。
小棋子看着这堆稻草猪窝，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个睡觉的好主意。
这主意实在很妙：只要跟这窝母猪幼崽睡在一起，还怕冷吗？
他欣喜异常，赶紧走过去，将里面几坨猪粪捡起来，扔到茅厕里。
然后把那些被猪尿浸泡得很潮湿、骚臭烘烘的稻草抱出去扔掉。
然后他把那两抱新鲜稻草铺进去，把猪窝垫得很厚实，很软和。
然后他把那些老树疙蔸粗柴柈子移过来，重新爨着火点燃。
为了防止柴火将猪窝引燃，他用几张木板凳将猪窝围起来。
围起板凳后，猪窝里那些稻草显得很矮，被遮着柴火了。
于是他又从外面抱来两抱稻草，将猪窝垫得更高些。
这时那塘柴火，已经哔哔剥剥地烧得很旺了。
小棋子这才爬到猪窝里去，准备要睡觉了。
那头母猪侧躺着，前面蜷缩着身子、睡着六头小猪崽儿。
小棋子没地方可选，只能睡到母猪身后了。
他紧贴着母猪，能感觉到它那身粗毛厚皮散发着温暖热度。
他身后那塘柴火，火苗烧得很大，烤得他背脊腿脚热乎乎的。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冰火两重天，前热后凉的，冷得睡不着觉了。
小棋子感觉很知足，很满意，觉得这样睡觉应该没问题了。
所以他躺进猪窝里，抱楼着那头母猪，很快便睡着了。
这孩子毕竟才十来岁，瞌睡好，夜晚经常连雷都打不醒。
母亲瞌睡却很差，病怏怏的，还没睡到半夜，便想起来解手。
她没有棉袄，天气冷得要命，只能披着被子，点着煤油灯出来。
她进到灶房里，看着屋子里烧着一大堆熊熊柴火。
儿子烤火，怎么不把枝柴树疙蔸烧到灶门前呢？
他烧着塘熊熊柴火，怎么周围没看到人呢？
怎么那些板凳倒在地上，都围到猪窝边去了？
她觉得很蹊跷，举着煤油灯走过去，想查看个究竟。
走到猪窝边，才发现儿子竟然垫着稻草，跟那窝猪睡在一起！
可能是怕冷吧，他跟母猪贴靠得很近，就像是抱着那头母猪睡觉。
儿子身上就几件破烂衣服，即使抱着猪，烤着火，也应该很冷吧？
这妇人突然觉得很感动，眼泪扑簌簌地就落下来了。
她知道儿子很困，很累，所以并没有吵醒他。
她转过身子，轻手轻脚地进到茅厕里去解手。
解完手，又轻手轻脚地重新走了过来。
然后她取下身上那床破烂被子，想悄悄盖到儿子身上。
谁知小棋子很警觉，被子刚盖落下去，便突然惊醒过来。
他看着母亲竟然解掉被子，要给自己盖，赶紧翻爬起来。
然后他迅速抓起被子，重新披裹到母亲身上。
“做啥子嘛？病都没有好，又随便解被子！”
“你这么冷的，盖着被子睡嘛，没得被子，咋个睡哦！”
这妇人还想推辞，还想辩解，还想把被子拿给儿子盖。
可小棋子哪容得母亲重新把被子解下来啊！
他将被子紧紧地裹到母亲身上，连推带搡地将她送回房间。
他知道母亲很疼爱他，所以边走边开导劝慰着她。
他说家里穷得连盐巴都买不起，哪有钱看病？
所以他要她盖好被子，捂暖和些，让身体早点康复。
病好了，能出工干活了，家里才能好起来嘛。
他年青，身体好，烤着火，靠着猪，将就着睡两晚上，应该没事。
可无论他怎么说，母亲都觉得很不安心，心里感觉很愧疚。
小棋子容不得她多说，把她送进房间，让她继续盖着被子睡觉。
他看着房间里那些炭快烧熄了，又重新添了些炭进去。
然后将那袋柴炭放到床头，方便母亲后半夜起来加火。
然后这孩子不容母亲多说，毅然决然地关好门，转身离开了。
母亲知道这孩子性情倔犟，有点驴脾气，也不好强求他。
只是那晚她很感动，很愧疚，躺在被窝里眼泪婆娑地哭了很久。
小棋子回到灶房，躺进猪窝里，同样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他是个孤儿，从小跟着母亲艰难渡日，生活从来就没轻松过。
这些年家里赊了很多帐，欠了很多人情，不知哪年哪月才还得完。
这栋黑草房倾斜得厉害，歪歪倒倒的，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就快十五岁了，外婆要他隔阵子去相亲，可家里哪有钱啊？
这些烦难愁绪，像乱麻似地搅和在一起，他还真应付不过来。
他这苦难孤儿，从小到大，怎么就遇不到件顺心事呢？
这种艰难竭厥的苦难遭遇，他还能苦苦支撑多久啊？
这种覆盆黑暗般的悲惨境况，还要维持多久才熬得到头啊？
所以这孩子睡得翻来覆去的，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想不明白。
在这漆黑冬夜里，他看不到丝毫光明，也看不到丝毫希望。
前面的路，又黑，又暗，又阴冷，又漫长，不知哪里才是终点。
只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累了整整一天，实在有些困倦难耐。
所以他辗转反侧地折腾了没多久，还是慢慢进入梦乡了。
他抱搂着母猪，烤着柴火，睡到天亮，竟然还没有冻感冒呢。
这连他自己都感到很得意，母亲同样觉得很欣慰。
所以之后连着三个晚上，这孩子都烧着柴火，睡到猪窝里。
烤着火，抱搂着老母猪睡觉，夜晚还是感觉挺暖和的。
而他母亲盖着两床被子，捂了几天，感冒便慢慢好了。
之后她便能每天跟着大家出工，干活挣工分了。
小棋子从母亲那里抱来被子毯子，也能回房间睡觉了。
之后他便不再每晚挤在猪窝里，跟着那窝猪过夜了。
冬天气候严寒，每晚母子俩房间里还是得烧着炭火才行。
山里很多穷苦人家，冬天房间里都得烧着盆炭火过夜。
没有炭火，山里这些穷苦人家怎么过日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