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福来象一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来回走动，并不时停在窗前向外观看。院里没有一个人影，他焦躁地跺了一下脚喊：“人嘞，人都到哪儿去了？你们还管不管我了？把我锁到屋里一下午也不见个人影。你们准备渴死我呀？娘，娘—”。听不到应声的福来，走到床前，一头扎到了床上……
这是一个伸手就能摸到房檐的草房，尽管有个一米见方的小窗，但由于是西屋，所以太阳西斜，屋内还是光线昏暗。不知过了多久，院里终于传来说话声，福来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弹起，跑到窗前就喊：“娘，你们还要不要我了，这大热的天，也不叫我喝口水，准备渴死我呀。你们还叫不叫我活了？”
“哥，我和娘去供销社了。瞧，咱爹买了鞭炮，娘说，等太阳一落就叫我放炮，我一放炮你就能出来了。”小楠跑到窗前举着鞭炮叫福来看。
“小楠，先去给我舀碗水，渴死我了。”
“小楠，去给你哥舀碗水。”爹吩咐过小楠，又转向软英娘说：“一个大活人憋在屋里三天，那滋味是不好受。你先去做饭吧，我去洗洗脸。”
“娘，门还锁着呢。”小楠端着水站在门前进不去。
娘从身上摸出钥匙，走到门前打开门说：“快去，我还等着锁门去做饭。”
“娘，这都三天了，你还给我上锁，真把我当犯人呀？”
“你以为我想锁你呀，我……”
“爹，娘，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大学了！”软英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软英手举大学录取通知书激动地跑了进来。
软英爹就着洗脸盆刚把水泼到脸上，听到女儿的喊声一惊，当他看到女儿高高举着一张纸时，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珠，迎着女儿跑过去一把抢过说：“考上了？真的考上了？我瞧瞧。这就是皇榜呀，真好，真好！咱祖上积德，祖上积德了呀！他娘，快来，你快来看，咱闺女考中状元了。咱闺女考中状元了。”
软英爹的这声喊，就象晴天响了个惊雷，把本来就没有反应过来的软英娘震得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软英说：“爹，你把通知书弄湿了。”
福来爹赶快把通知书递给软英说：“啊，我忘擦手了。快，先给你娘瞧瞧。我去擦擦手。”
软英把通知书递到了娘手里。娘疑惑地颠来倒去说：“英，这就是皇榜？这真的是皇榜？皇榜不是黄色的吗，这咋是白的？”
软英爹擦了手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你知道个啥呀，皇榜是皇帝的皇，不是你说的那个黄。瞧你都把通知书拿反了。给我！”
软英娘不给说：“我还没瞧好。叫我再瞧瞧。”
“娘，你得叫大红疙瘩章在下面才不反。”福来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要过了娘手里的通知书。
“福来，你也不认字。抢啥呢？给我。”爹把通知书又从福来手里夺过来说。
“叫我瞧瞧，你们也叫我瞧瞧呀。”小楠长得个子矮，他跑到这个身边看不见，又转到那个身边也看不见，于是嚷嚷起来。
“爹，咱请人说书吧，叫全村人都知道软英中了状元。”
“中，中！说书。说书，咱说他个三天三夜。不光说书，我还得请村里人吃喜糖。福来，明儿个你去供销社买糖！”
“哥，我跟你一块儿去。”
“好，一块儿去。一块儿去。软英，要不你也去，咱仨都去。”
望着家里人那疯狂的高兴样儿，软英脸上乐开了花。娘说：“英，你真给咱家装光。这些年学没白上，高兴，今儿个高兴，他爹，不喝稀饭了，今儿个我给你们擀面条。福来，再去劈些柴火，把火烧得旺旺的，等着我给你们下面条。”娘说着就往灶房走，可当她路过刚买来的鞭炮时，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跑到福来跟前推他说：“祖宗哎，时辰还没到你咋出来了？快回屋去，快！”
“娘，你就别迷信了。没事儿。”福来拗着不动身。
“没事儿？你娶不上媳妇把我都愁死了你还说没事。这可是我上老爷顶求来的破法……”娘急得捶胸顿脚。
“娘，那是迷信，你还真信呀？”软英说。
“迷信我也信，只要你哥能娶上媳妇，别说是三天，就是三年我也得关他。”
娘的焦急把晴天转阴，软英爹叹息一声说：“福来，回屋吧。”
福来说：“爹，要是三天不出门真能娶上媳妇，那咱山里娶不上媳妇的人就都钻屋里了。”
“放肆。恁大个人了一点也不懂事。进屋去！”爹把脸一沉。
小楠伸了伸舌头，做了个怪脸说：“哥，爹都发话了，再不回屋小心娘生气。”
福来见爹娘那一幅庄重样儿，边往屋走边对着软英说：“英，明儿个哥给你买糖去。”
这事发生在太行山老爷顶山脚下的凤凰岭自然村。1982年夏末，高中毕业的闫软英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个消息成了一个爆炸新闻在乡亲们口中传开。村里人爱热闹，每到吃饭时，都爱聚集到街里的一棵大槐树下边吃边聊。软英考上大学的第二天中午，就在他们起劲地夸着软英考上大学，软英爹娘在人前风光无比时，梅花端着碗来到了饭场，她屁股没坐稳就对神秘地大声说：“今儿个我给你们爆条新闻，这绝对是咱山沟里千年不遇的。”
“你那叫啥新闻，我们早就知道了。不就是软英考上大学了吗。”
“软英考上大学了？真的吗？但我今儿个要说的还真不是软英。你们知道吗，宝根和宝花明儿个要拜堂成亲了。”
梅花的话音还没落，众人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筷子举到半空忘了吃地看着梅花。梅花的男人小牛生气地说：“热饭烫不住冷屁股，你要是没屁放，就好好地吃饭，这样的玩笑能开吗？小心宝花撕烂你的嘴！”
“吃你的饭吧，我的事不用你管。”梅花说完，又转向众人说：“瞧你们那表情，小牛不信你们也不信是吧？告你们说，宝花还叫我明儿个去喝他们的喜酒呢。”
雪花娘说：“小牛家的，你没发烧吧？”
梅花说：“大娘，你们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可我瞧见他们买的东西了，要不，打死我我也不信。”
“买啥东西了？”软英娘问。
“鞭炮、红蜡烛、香。”
“我还以为买的啥，就这呀，人家就不能买来这些东西节气备用吗？”
“你们听我说。”梅花把碗放到地上忽的一下站起来说：“今儿个我去峰沟锄地，碰见宝花和宝根从山外回来。我见他们手里拿了一捆香和两根大红蜡烛，还有鞭炮，我想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他们买这干啥？再看他俩的脸，一个个阴沉沉的，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们发生啥事了。宝花说：‘我和我哥今儿个去公社结婚，公社里的人说我和我哥是亲兄妹，近亲不能结婚，可把我气死了。’我就问宝花，‘你和你哥结婚？你不是开玩笑吧？’宝花说：‘你瞧我象开玩笑吗？这不，香、鞭炮、红蜡烛都买好了，他们不是不给俺结婚吗，等鞭炮一响，我和我哥明儿个就拜堂成亲。瞧他们能把俺咋着！’”
“娶不上媳妇宝花可以给他哥换呀，为啥要兄妹成亲？”软英娘不解地问。
“就是，你说的也太玄了吧？”雪花娘张大了嘴。
“我都把宝花的话给你们学说了你们咋还不信？行，不信我再把宝花和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你们听。宝花说：‘公社里的人不给俺结婚，还拿出啥婚姻法给我和俺哥读，我说，我也不懂啥狗屁婚姻法，我只知道我哥娶不上老婆俺家就传不下香火，’可公社里的人不理我，他们说：‘不管你咋说，近亲结婚不合法，人的一辈子长着哩，你咋知道你哥就一辈子娶不上老婆？回去吧，这婚，你就是说破天我们也不会给你结。’我说：‘哥，离了他们的结婚证咱还不过了？走，咱回家放个火鞭烧炉香，拜罢天地告爹娘，这婚，咱自己结。这不，回来的路上俺就拐到供销社买了拜天地的东西。’”
“兄妹过？这不是**吗？”
“就是，梅花，你是不是在编故事。”
“梅花，你把我们都听傻了，要说不信吧，你说的有鼻子有眼，要说信吧，兄妹成亲，啧啧啧，这咋可能？”
听了梅花的话，众人议论纷纷，小牛说：“你个扫把星女人，咋就专拣霉气的话说。你们都别听她胡说。叔，听说咱山沟考上大学的不是软英一个人，还有聚仙村一个叫霍志超的男孩儿？”
“我也听软英说了。就是他们两个人”。软英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说。
“龙凤呈祥，龙凤呈祥呀。叔，你得请我们吃喜糖。”
“光吃喜糖可不中，你还得请大家伙听说书。”
“请，请，我就说叫福来去请说书的。到时大家伙边听热闹边吃糖。”
“老天要开眼，神仙降下凡，软英考上大学，说不定就是那只金凤凰转世。大家说是不是？”梅花接过软英爹的话说。
“软英就是个凡人，你们呀，别把她说的太神了。”软英爹一听人们说他闺女是金凤凰化身，谦虚而骄傲地说。
“梅花说的有道理，听人说咱的村名是因为一只金凤凰所起，你们谁知道这个传说？”春妞说。
“这里就数咱大爷岁数大，他肯定知道。”小牛说。
“我也是听我爷讲过这个故事，可那只是个传说。”软英爹急忙声明。
“听你爷讲过？那故事肯定最接近。大爷，你也给咱讲讲，
叫咱们也听听村名的传说。”
“传说吗，都是道听途说，你们都想听，那我就给你们学说学说。我爷说，咱们现在住的村庄不叫凤凰岭，而叫野鸡坡。你们都见过咱凤凰岭上的那个石头床吧？可别小瞧它，它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它是凤凰带来的磐峙石。相传，有一天早晨，当太阳快要升起时，霞光映红了半边天，就在这壮观的霞光中，一朵紫云忽然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朝野鸡岭飘来，当飘到野鸡岭上空时，紫云散去了，却见一只金凤凰站在那个磐峙石上不停地引颈高歌，歌声传遍深山老林。一会儿，奇迹出现了，鸟儿扑愣愣飞来齐聚，凤叫一声，百鸟和鸣，远山近岭到处能听到百鸟朝凤的美妙音乐声。黑龙潭里有个龙宫，宫里的龙子龙孙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美妙的乐曲，于是就前来探个究竟。这一探不要紧，百鸟朝凤的壮观场面让他们一下兴奋起来，于是，野鸡岭上龙飞凤舞、热闹非凡。后来，只要听到百鸟朝凤，龙就腾云驾雾来和它们载歌载舞……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山上来了一伙强盗，他们占据山头，砍树桩、建山寨，烧树枝、掏鸟蛋，把个野鸡岭弄得浓烟滚滚，闹得山无宁日，而凤凰经常落脚的磐峙石也成了强盗头目的点将台。可怜那只金凤凰来了几次找不到立足地不说，又被强盗发现，张弓搭箭地射杀。强盗们大喊大叫：“快看呀，这儿飞来一只漂亮鸟，快拿弓箭来射它，射住它给大王当下酒菜。”
人们端着碗、瞪着眼，个个忘了吃饭，大气不出地看着软英爹说：“射住了吗？”
“没有，强盗们争相追着它射杀，金凤凰受到惊吓，飞走后再也没有来过野鸡坡。好多天听不到凤歌鸟鸣，龙子龙孙们觉得奇怪，就来野鸡坡上察看，没想到它们没看到百鸟朝凤的壮观场面，却看到了成群的强盗烧杀抢掠，鱼肉乡邻。树上没有了鸟巢，动物的皮毛扔得漫山遍野。等到天黑也没有等来凤凰的龙子龙孙们震怒了，他们降下狂风暴雨，唤来电闪雷鸣，响彻夜空的第二天，强盗们的居所成了一堆废墟……
梅花问：“后来呢？”
福来爹说：“啥也没了。”
小牛说：“那金凤凰呢？”
福来爹说：“谁也没有再见它来过。先人们说，为了纪念那只凤，这座野鸡坡就改名凤凰岭。还有，你们听过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吗？听说这就是当年凤凰岭上凤与鸟的和鸣声。”
春妞说：“叔，你信吗？”
福来爹没说自己信不信，而是严肃地说：“电闪雷鸣的下雨天，龙飞凤舞的场面还会重现，整整九条龙呢！”
众人齐问：“你见过吗？”
福来爹说：“一个电闪雷鸣的下雨天，我站在凤凰岭下看。风把山上的青草吹开一道道缝，其状如同攀趴在山坡上的条条巨龙，随着电闪雷鸣声，腾飞闪跃，活灵活现。你们说，这是不是当年龙的化身？”
春妞说：“软英肯定就是那只金凤凰转世。”
听着人们一直把软英当成那只金凤凰转世，雪花娘转移了话题说：“甭说软英是不是那只金凤凰了，这几年呀，净出怪事。往常哪有女孩儿家一窝峰地往外嫁？可是你们瞧现在，山沟里净剩些光棍了。”
一句话引起共鸣，人们不再议论软英，又把话题转到了男人的娶亲世界。春妞说：“山外也不知有啥好，闺女们都往平原跑。”
梅花说：“你没听说吗？山外有车，干活不用担挑呀。听说那拖拉机能拉庄稼能犁地，呜呜叫着还不吃草。”
春妞说：“不吃草？不吃草它喝油呀，净说些疯话。”
雪花娘说：“你说对了，那车呀，它还真是不吃草就喝油。我听雪花的姑姑说，只要给它往肚子里灌油，它跑得比旋风还快。她姑还说，山外人住得楼呀，肩挨肩、膀挨膀。那个楼高得呀，一伸手就能够到星星和月亮。”
小牛说：“抽风呢，咱这儿的老爷顶就够高了还够不着星星和月亮，难道那楼比咱的老爷顶还高？”
雪花娘说：“她姑就是这样说的。不信你去问问东沟老魏头，她家的闺女为了嫁山外，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比她大了整整三十岁。你说，这山外要是没有那么好，他会同意把一朵花似的闺女嫁给个糟老头？”
梅花说：“闺女们嫁往山外，坑的可是咱山里娃。你们听说了吗？老张为了给他三十多岁娶不上媳妇的弟弟成家，硬是拿自己十九岁的闺女换了亲，而且还是两换，你们说他们要是有了孩子咋称呼？这不乱辈么？”
软英娘叹了一口气说：“唉，平辈人换就换了，你说侄女咋能给叔换？”
雪花娘说：“不换他能娶上媳妇吗？现在咱山里人娶亲哪家不是换亲？你闺女不是考上大学了吗？要我说呀，这不见得是啥好事。”
“她婶，你……”软英娘不解地转向雪花娘，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村东头来了一拨人。边走边大声地嚷嚷。只听有人说：“就是这个村，软英家就在这个村，瞧，哪儿有一堆人在吃饭，走，咱们问问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