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四点钟,我和一个新的病人有约。结果来得是一个很年轻的犹太女子。她长得非常漂亮、标致而且聪颖过人。她的父亲是个极富有的银行家。事实上,早已经有另一个医生在为她进行心理治疗了。可是这个医生后来却央求她不要再去看病,原来他爱上了这名女病人,如果她再出现,他知道自己的婚姻一定保不住。
这个犹太女子多年来一直为焦虑性精神官能症所苦。很自然的,经过上述的那次经验,她的病症更加严重。我用记忆回想的方法来开始为她治疗,可是却得不到任何收获。她是个相当西化的犹太女子,刚开始的时候,抓不住她的症结所在。突然间想到了那个梦。“老天啊!原来这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女孩!”当然,我无法在她身上探究出一丝恋父情结的症兆,于是就像我一贯处理这种情况的方法一样,向她问及有关她的祖父。她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立即了解到原来这正是关键所在。结果,她告诉我说她的祖父一直是个教会牧师,而且隶属于一个犹太教派。你是指Chassidim吗?她说:“是的。”我继续追问:“如果他是个牧师,难道他还是个Zaddik不成?”“不错。”她答道,“人们说他是个圣人,而且拥有异于常人的透视力,不过,我相信没有这回事,那只是无稽之谈。”
这次谈话,终于找到了她神经衰弱的历史背景,我这么跟她解释:“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可能无法使你接受的事实,你的祖父是一个Zaddik,而你的父亲却是个犹太教的叛徒。他背弃了信仰而且背叛了上帝。你之所以受神经衰弱之苦正因为你潜意识里对上帝的畏惧所造成的。”对她而言,这些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
当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家里开了一个欢迎会,而且看见这个女孩也在场。她走到我面前,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带雨伞啊?外面雨下得好大哟!”结果,我真的找了把伞,而且,你们猜,怎么,我竟是跪在地上,像朝贡女神似地将伞献上给她的。
把这个梦告诉她的一个星期之后,她的神经衰弱现象就消失了。这个梦向我显示的是——她并不是一个肤浅的小女孩而已,在她凡人的表相里包藏的却是圣人的本质。她没有什么神话性的理念,所以本质里最基本精神的特质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而她的意识层次里的活动却完全导向轻浮,物质享受和男女关系,原因是除了这些,她一无所知。过得纯然是一种无意义的生活,但事实上,她是上帝之子,并且背负了一个完成他神圣旨意的命运。我必须唤醒她内在的神话和宗教本质,因为她属于一个绝对要求精神层次活动的族类。有如此,她才能寻回生命的真谛,并且永远摆脱神经衰弱的折磨。
在这个病例里,并没有采取任何一个“方法”,只是感受到神性的存在,由于我的解释,她终于得以病愈。在这个过程里,“方法”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上帝的畏惧。
我的大部分病人并不是信徒,而是那些失去信仰的人。这些来找我的都是迷途的羔羊。但是甚至在今天这样的世代里,信徒仍有机会在他所属的教会里过所谓的“象征”性的生活。宗教里诸多的活动,如弥撒、受洗等。然而,要经验这样的象征,信徒首先必须要有火热积极的参与感。遗憾的是,大半信徒都缺乏这样的热忱。在神经衰弱的病人里缺乏这种热忱的人更多。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观察病人的潜意识,是否会自发性地产生一种取代这种热忱的东西。但接着问题也来了,到底一个拥有象征性的梦和幻象的人,是否能够了解这些梦和幻象意义,还有,他们是否能够为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我曾在(集体潜意识的原型)一书里提到一个神学家的病例。他经常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处斜坡上,打那儿他可以望见一片满是浓密林子的低洼山谷。在梦中,他知道那片林子里有一个湖,同时也知道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老是在阻止他前往那个湖。就在他快到达的时候,气氛变得神秘而诡谲,突然间,有一阵风掠过湖面,卷起一片涟漪。就在此刻,他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刚开始,这个梦显得极为不可思议。不过,身为神学家,他应该记得《圣经》里的约翰福音,第五章的毕士大池正是在一阵风掠过后,产生治病的奇迹。由于天使降临触摸池水,使得毕士大池具有神奇的医疗能力。这轻风正是约翰福音三章八节里所提到的来自圣灵的风,因此,这个神学家受到极度的恐惧。这个梦所暗示的正是人所敬畏的全能上帝的存在。这位神学家不愿意将梦里的水池与毕士大池做联想。他认为这种事只可能存在于《圣经》里,或顶多出现在主日崇拜时牧师讲道的主题里,而和心理学一点关系也没有。偶尔谈论圣灵是无伤大雅的,但这绝不是一个可以被经验的现象。
我了解这个神学家应该要克服恐惧和慌乱。但是绝对不强迫病人这么做,除非他们愿意认清一切启示的本质并且接受后果。我并不同意这种轻率的假设—一认为病人是被平常的反抗,排斥所蒙蔽了。抗拒,尤其是顽固的抗拒,对医生更有好处,因为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些很容易忽略掉的危险问题,某种治疗方式也许不是每个病人都可以接受的,而某种手术,万一产生禁止征候,更可能使病人一刀致命。
每当我们必须赤裸地面对一些内在的经验或是本质时,大多数人的反应就是惊慌地逃避。那神学家就是个好例子。我当然了解到身为一个神学家,他可能比一般人更难面对这其中的许多问题。一方面而言,神学家与宗教的关系更密切,他们所受的教会和教条的束缚也就更大。对许多人来说,内在经验和精神层次的探索都是相当陌生的,他们更难以接受所谓这种经验里可能存在心灵活动的说法。如果这些经验能有某种超自然或至少某种“历史”的背景,那么当然无可厚非。但是,心灵面对这个问题,病人通常持着一种不怀疑而且深刻的鄙视态度。
医生与病人
在现代心理治疗里,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医生或是心理治疗家应该“顺着”病人的情绪。这一点我并不全然赞同。有时候,医生必须扮演仲裁的角色也是很重要的。
有一次,一个上流社会的贵族女士来找我。对待凡是她属下的人,她都有赏其耳光的习惯,甚至为她治病的医生也不能幸免。她一直受强制性神经过敏的折磨,而且在一个疗养院里待过一段时间。当然,院里的主治医师也不例外地蒙其恩待。毕竟,在她的眼里,这个主治医师不过是个高级侍从罢了。她可是花钱来的,不是吗?这个医生把她送到另一家医院,结果历史再度重演。既然她也不是真疯,却又明摆需要别人的骄纵,那个倒霉的医生只好再把她送到我这儿来。
她是个相当庄重而且显眼的女人,6尺高的身材,可让人想见她的巴掌力量多大。她来了之后,我们谈得很愉快。然后,接着告诉了她一些不太中听的话。她暴跳如雷,站起身来,就打算给我一耳光。结果,我也不甘示弱地跳起来,对她说:“可以,你是女人,你先打,反正女士优先,可是,你打完了,轮我!轮我回你一巴掌!”我真的不是在吓唬她!她坐回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球似地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过。”就从那刻开始,我的治疗开始生效。
这个女病人所需要的正是一种阳刚的男性反应。在这个病例里,如果一味顺从她就完全错误了。之所以有这种强迫性官能症,是因为她无法对自己产生道德的束缚。像这种人一定有其他形式的约束——达到目的。于是他们会产生强制性的症兆来。
几年前,我曾经将所有治疗的结果做了个统计。现在已经记不得确切的数字了。不过,根据保守的估计,有三分之一的病人能够完全治愈,三分之_有明显的进步,另外三分之一却没有太大的效果。而其中这些病情没有进展的病例却最难评价,因为要在长久的时间之后,病人本身才能了解和体认到许多问题,而也只有在多年后,我的治疗才能收效。不少老病人写信给我:“一直在10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治我。”
当然也遇到过反效果的病例;不过,我几乎很少拒绝病人。但其中也会有人在后来给我肯定的报告。这也就是对一个治疗的成功与否下结论实在不容易的原因。
在行医的工作里,一个医生也可能会遇到一些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人。这些人,无论好坏,可能从来不曾引起大众的注意,他们可能具有某种特质,但仍然命中注定要历经前所未有过的事物和灾难。有时候,他们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甚至能使人为他们牺牲生命;但这些异能很可能深植于非常奇怪而不悦人的心灵性格里,使得我们无法判断这是一种天生的禀赋,或是一种不完全的发生。当然,在这些人的心灵土壤里,也会开出奇异而稀有的花朵,是我们永远无法在这个社会土地上找到的,毕竟在心理治疗中,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必须是一致而密切的,甚至密切到医生都不能漠视人类苦难之深广的地步。这种一致的关系存于两种对立的心灵现象对辨证性的接触所做的长久比较和相互了解。如果这种相互关系不起冲突,那么这个心理治疗的过程就会缓慢下来,不产生任何改变。除非医生和病人彼此都成为对方的负担,否则没有任何解决之道。在这个时代里所谓的神经病患,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就不会产生这种自我分裂的情况。如果他们曾经活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当人类仍然可以借着神话和他们的祖先连结在一起,他们就可以经验一种真实而不足浮面的本质,而不致于产生这种自我分裂。
这些在时代里的(精神分裂)的病患只不过是不必要的受害者。一旦他们的自我和潜意识之间的鸿沟不复存在,那么他们的病症就会逐渐地消失,而那些深刻地体验到这种分裂情况的医生,也就能够更多地了解潜意识的心灵过程,并且不致于像心理学者一样误陷自我意识膨胀的危险里。一个医生若无法从其经验中了解到原型的神秘性,那么他就不能免除于受到负面的影响。既然他拥有的只是知性的观点而非从经验里得到的标准,他就会产生高估或是低估的倾向。当医生企图以知性来主宰一切时,也就是所有毁灭性精神错乱的开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要在实际经验里,使医生和病人之间产生一个安全的距离,并且以一个极为安全、虚假,但只有二度空间概念的世界来代替心灵的现象,在这个世界里真正的生活是由所谓清楚的理念在做掩饰,在这里,经验不再存于本质里,相反地,只有空泛的名字来代替真实的世界。没有人需要对“任何一个概念”负责;这就是为什么概念论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它保证不受经验的挑衅。但是精神并不存在于概念里,而是存在于行为和事实里。
因此,在我的经验里,除了习惯性说谎之外,最麻烦而且最无情的病人,就是所谓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叫我最捉摸不定,他们培养成所谓的“间隔心理”,任何问题都能由不受情绪控制的思维能力来解决,但知识分子在情绪得不到发泄的情况下,仍然要受焦虑之苦。
通过和病人的接触,看到他们在我面前所呈现出来的浩瀚精神现象,有如一意象符号的恒流。而我所学到的却不仅是丰硕的知识,而且是一种对自我更深切的洞察力。我所学到的绝非来自于错误和失败,我的病人大半是女性,而且常常拥有格外惊人的自觉、理解及智慧。正是通过她们,我才得以在心理治疗里不断摸索出新的路子来。
许多病人后来成为我名副其实的弟子,他们将我的信念带到世界各地去,这些人当中有的早已和我成为忘年之交。
我的病人使我能够更近地逼视这个赤裸裸的人类生命之本质,因此,我才能够从其中吸取更多的精萃。和许多属于不同心理学层次的人接触,胜过和名人的片段交谈,那些最有意义和最精彩难忘的对话,来自我生命中的许多不知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