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例来说,遗忘是种正常过程,某些意识因之丧失特殊的能力,因为人的注意力已偏歪了。当兴趣转移到别处时,那些他以前所关心的事会留在阴暗中,好像探照灯射在一个新地区,令其他区依旧陷在黑暗中。这是无可避免地,因为意识每次只能完全清楚地保持几个意象不变。
但遗忘的观念并没有停止存在,这些观念固然不能任意再生,但它们以潜在意识的状态出现——正好在记忆间之上——因此它们随时会自然地再次冒出来,甚至已完全忘记好几年的事,往往也会浮现出来。
在这里所说的事情,都是我们有意识地听过或看过,以后才忘掉的,但在看、听、嗅和品尝东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我们会忘记,究其原因,要不是我们的注意力偏歪,就是我们的感官受到的刺激太轻微,以致无法留下有总识的印象。不过,潜意识已把一切记录下来,这种潜在感官认知在日常生活中扮演极具意义的角色。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它能影响我们对人和事两者的反应和处理的态度。
有关这个问题,我发现有个特别有启发性的例子,这是一位教授提供给我的。他有一天和几个学生在乡间散步,并且沉醉在严肃的交谈中。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他的思绪被一股来自童年早期的意想不到的记忆之流打断,他说不出这次分神的原因。因为他和学生所说的话,似乎与这些记忆毫无关系。回头细想,发现自己在走过一个农场时,这些第一次出现的童年回忆立刻涌现心头。他向学生建议,他们应该回到他开始幻想的地方去。一抵达那里,他注意到鹅的味道,马上领悟到,触发他记忆之流的就是这股气味。
童年时代,住在一个养了许多鹅的农场,鹅的独特气味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个永久不会忘记的印象。当他散步经过那农场时,下意识地注意到那些气味,这种潜意识的知觉唤回他久已忘怀的童年经验。那知觉是潜意识的,因为注意力无处不到,无处不在,但刺激却不强迫让注意力偏歪,且直接抵达意识那里,不过知觉仍可唤起“已被忘怀”的记忆。
这种“线索”或“引端”的效果,不仅可以解释神经症病状的肇端,还可以说明在情景、气味或声音中,令人记起以往情形的良性记忆。举例来说,有个女郎本来在办公室忙着工作,看来既健康又快乐,但过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头晕眼花,而且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原来在无意中,她听到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这令她潜意识地记起和爱人痛苦的离别,她已尽己所能忘掉这段伤心往事。
且不说正常的遗忘,弗洛伊德曾描述过几个涉及“忘怀”不愉快记忆的例子——那是每个人都急于忘怀的记忆。正如尼采所说,当骄傲过于强烈时,记忆就消褪。因此,在失去的记忆中,我们遇到不少因记忆有讨厌和矛盾性质,而作下意识的遗忘,心理学者称这些为“压抑的”满足。
例如,有个秘书嫉妒她老板的伙伴,她习惯地忘记请那个人去开会,虽然那名字清清楚楚地记在她的人名表上。但如果就这点向她提出疑问,她干脆说她“忘掉了”,她绝不承认——甚至不对自己——忘掉的真正原因。
许多人错误地高估意志的重要性,而且认为如果没有决定或意图,他们的心灵就空空如也,但我们必须知道如何小心地区别有企图和无企图的心灵内容,前者是源自自我性格,可是后者却是兴起自一个与自我不统一的根源,这是自我的“另一方面”。就是这“另一面”,使得那秘书忘记邀请老板的伙伴。
之所以会忘记我们注意到或经验过的事情,原因实在很多,但他们有许多方法可以记起来。最有趣的例子是“潜在记忆”或“隐藏记忆”。某个作家可能正在不断地写预先想好的计划,而且为故事的伏笔煞费苦心,但他突然改变初衷,转变故事的内容,或许他有个新构想,或一个不同的意象,或一个全新的陪衬情节。如果你问他是什么东西促使他这样,他可能无法告诉你。他也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改变,虽然他现在所使用的材料全新,而且以前从未发现过。不过,有时明确地显示出他所写的东西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有很多显著的相似点——他相信自己从来没看过那作家的作品。
本人在尼采的大作《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中,发现一个绝佳的例子,作者几乎是逐字地复写一个在1686年的航海日志中报道过的意外事件。
某个机会,在一本大概于1835年出版的书中,我读到这位水手的故事,当我在《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中也发现类似的段落时,不禁对这种独特的文体大感惊讶,因为那与尼采一向的句法大异其趣。我肯定尼采一定读过这本旧书,虽然他没有作注解。我写过信给他仍旧在世的妹妹,她确定她和哥哥在他十一岁时读过那本书,从文脉来看,如果我认为尼采有任何观念来自那本故事书,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我倒相信五十年后,那本书的观念不知不觉地溜进他的意识心灵里。
在这类例子中,虽然未被察觉,但那确实是种回忆。许多同类的事也许发生在音乐家身上,孩提时代听过的美妙曲调或流行音乐,突然在他成年期所作的交响曲乐章中出现。观念或意象从潜意识中退回到意识心灵中。
目前所说的潜意识,只不过是人类心灵复杂部分的性质和机能的概说。但这已指出潜在的材料可以自然地产生梦的象征。这种潜在材料包括所有的动因、冲动、企图;所有的知觉和直觉;所有理性或非理性的思考、结论、归纳、演绎和前提;以及所有种种感情的变化。任何一类或所有这些都可作为一时的、部分的或不变的潜意识形式。
这类材料大部分都变成潜意识,因为——说起来——意识心灵没空间容纳潜意识。有些人的思想失去感情的力量而变成潜在的,因为它们看来变得无趣味或不相干,就是因为有些理由使我们希望推它们出视线之外。
其实,这样说来,为了使意识心灵有更多空间容纳新的印象和观念,“遗忘”可说是很正常和必然的了。如果没有遗忘这回事,对我们经历过的每件事会留在意识阈上,我们的心灵就会变得无法可想地杂乱。今天,这种现象广为大众所认知,以致对心理学稍有认识的人,都认为上述的说法是确实不移的。
但就是因意识的内容能在潜意识里消失,从没被意识过的新内容才能从中兴起。举例来说,有人可以微微感到某些东西正要闯入意识里——“某些东西悬而未决”或者“感到可疑”。这种发现,证明潜意识并不仅是过去的贮藏所,而且也充满未来心灵情况和观念的幼芽,这引领我们更进一步接近心理学。有关这点,争论性的讨论很多,但事实上,加上很久以前有意识的记忆、全新的思想和有创意的观念也能从潜意识中呈现它们自己——这些思想和观念从没被意识过。它们像朵莲花,从心灵幽黑深邃处生长出来,形成潜在心灵最重要的部分。
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点,有时一些令人左右为难的事会被最出乎意料之外的新方法解决掉。许多艺术家、哲学家,甚至科学家,都由突然呈现在潜意识中的灵感得到了最佳的想像;拥有达到或者取得这种质料的能力,以及能够有效地把它运用在哲学、文学、音乐或科学发明等的人,就是一般所谓的天才。
我们可以在科学史本身中发现这个事实的证明。例如,法国数学家朋加莱和化学家卡伦对源自潜意识的意外的图形“启示”有重要的科学发现。法国哲学家笛卡儿所谓的“神秘创”经验,涉及类似的意外启示,他从中立即看到“所有科学的秩序”。英国作家罗拔?史提芬逊花了数年时间,找寻一个能适合“人类双重本质的强烈感觉”的故事,突然间,《化身博士》这本书的情节在他的梦中显示出来。
我只想指出,人类心灵所产生的这类新资料的包容力,在我们讨论梦象征时,会有特别的意义。因为我在专业的工作里,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梦包含的意象和观念,大概不能只以记忆的字眼来阐明,它们表现从没达到意识阈的新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