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活着,什么样的日子便都能过去,快乐、痛苦、忧愁和愤怒都只是一路风景。再定睛细看,又是十来年过去了。十来年光阴对已为人夫、人母来说,也只是一晃的事,虽然未能增添兰香和骆老二之间的感情,但也使他们又增加了两个女儿。骆老二是老了,原先高大槐梧的身材渐渐佝偻了下来,像一支用久了的扁担,成为弓的形状。惯常的动作是将流出来的鼻涕使劲儿一吸,然后用手背往那里一揩,或者再添上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一年农村开始大办食堂,城市人口缩减,骆老二患了喉癌跟着许多人一起回到了乡下。
病已到了晚期,每日只能吃些半流质的食物。他也知道自己已活不了多久,很少再出去,每日只呆在家里照看几个年幼的孩子,或是坐在舍檐下,看村人们在门前的土地上忙活。土地都已是公家的了,村人们都得靠挣工分吃饭,成龙也跟他当年一样出了门,在县城火车站里当装卸工,剩下他和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全得靠兰香一人挣熬着养活。他未曾为自己从前并未给她带来过好日子,现在又这样拖累了她而感到愧疚。他只是不习惯于依靠女人生活,不能忍受女人把他当废人一样看。一次竟挑了副木桶摇摇晃晃地走向池塘,被刚从地头回来的兰香看见,一把夺过扁担,恨声道:“你个杀头斩头的,当你还有口气不死啊?!”话虽是这么说,眼圈却红了,眼里慢慢出现了双影。
她固然恨骆老二,但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为了给他治病,她把家里稍微值些钱的东西都变卖了。秋天,又卖掉了刚从地上拔起来的花生和毛豆。她还怀着一丝希望走烂了一双双草鞋去邻县甚至外省替他去求医,那都是她这一辈子走得最远的的地方。也没少在菩萨面前花了好些烧香钱,后来又将家里唯一的那只缸也卖了,却仍不见骆老二的病情有所好转。骆老二自己也早已没了信心,瞒着兰香暗暗停服了她去数百里路外给他抓来的药物。看着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和女人那早出晚归日益瘦小的身影,偶尔也会担忧,另一方面却又不能忘了杨家那女人,每日坐在舍檐下都有所期待。
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后来骆老二的食量锐减到每餐只能喝下半碗稀粥,越发显得鸠面鹄形。转眼已到寒露,是该剥络麻的时候了,偏这一年的怪事多,先是大队里来的指令,说络麻全不用剥,拔了都胡乱扔进麻塘里烂着了事。上面后来却又有交售麻皮的指标下来,队长们便不由得傻了眼。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法子,把棉花杆在水里浸泡一下,然后将那根部捣得稀烂,便能剥出一层薄薄的皮来,冒充麻皮交售。那棉花杆却是多,家家户户都分得了任务。兰香贪恋工分,一个人要了两份活儿。到了天即将暗下来时,地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一大堆未剥。
中秋时节的旷野地里已听不见一声蛙鸣,也听不到虫叫,四下里除了她自己制造出来的那些声音外,一片寂静。忽然隐隐听见咳嗽声,兰香抬起头,望见有个高大的人影朝她走来。她明知道这人会是谁,却故意不作声。他把两个还热着的拳头大的番薯塞到她手里说:“我在替你剥,你先回去吧,家里病的病,小的小,都早该回去看看了。”她硬梆梆地甩出一句——“我自己剥得了的!”她知道毛狗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也完全没有去生他气的理由,相反地,她还应该感激他才是——这些年来不知得了他多少帮助。但她心里总是不能平衡,她可以接受小章先生当草荡区区长,也可以觉得瘸腿卜荣当他们的大队支部书记合情合理,却始终无法接受让毛狗当她们的生产队长。她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可以这样颠倒,让一个堕民反过来管他先前的那些门眷!政府怎么把毛狗是堕民身份给忘了呢?
毛狗再不作声了,默默地从她身边抱走了一捆花杆,放在田塍边剥了起来。空气里只嘶啦嘶啦地震动着剥花杆皮声。毛狗还是跟以前一样温和、宽厚和大度。这样想想,兰香便又有些后悔。
毛狗还未成家,还跟着他那年迈的老母一起过日子。她一边剥着花杆皮,一边瞎想着他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总是一直都待自己这么好,尤其是当她想起那年生成龙满月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她床边呆了好会儿,想起一起去后江挑盐时每次走到独木桥旁都是他主动蹲下身来背她过去的情景时,便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对自己一直都……?随即她又高傲地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对这样一个又粗又黑的堕民动心的。
但是——但是——她又有些希望他真的死心塌地瞧上了自己,希望自己能有一次次拒绝他的机会——并且,她的拒绝能让许多人都知道——她像一个失败的渔夫一样,总算有希望能网住一条可怜的小鱼,虽然小得那么不起眼,但总聊胜于无,总还是能给人些许安慰。
她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剥着一根花杆。后来她又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在那里用心剥着。她想自己应该跟他说说话,让他知道她并不是那种不懂得感激的女人,也让他觉得……。她怀着一种近乎诱惑的动机问:“毛狗,说没说对象呢?”却听毛狗黯然地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谁瞧得上眼?再说从前又是那种身份,连那些二婚的也不愿意!”
她忽然变得高贵矜持起来,不再出声。再后来她又刹住了自己,不让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她对自己说:家里都跟粥似的一锅要你去料理,杀头斩头的,你还有闲心去想这些!她不说话,可是毛狗要她说,毛狗说:“二佬现在怎么样,好点儿了么?”她想起他不当队长前还是呼老二“二老爷”的,现在究竟还是改了。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怨恨和苦闷说:“哪里有好点了呢,老杀头看来也只能拖拖日子,活一天算一天了!为了给他治病,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变卖光了,就剩下我这把骨头还没有卖,他也只有这个寿数。”毛狗说:“那有什么法子呢,得了病总得治呀,他也不是自己喜欢这样的。”兰香心里说:“他要是不跟杨幼春有那回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还要给他治!”就听见那边田塍里远远地传来唤“娘”的喊声,似乎又在叫她的名字。她再仔细听听,便说:“是福龙在叫我哩!”毛狗说:“放心去吧,有我在。”
福龙便仍是一声“娘”一声“兰香”地唤着迎上来。她又气又好笑,骂道:“杀头斩头没大没小的,怎唤起我的名字来了!”福龙拖着他哥的一双破拖鞋,一转身啪哒啪哒地跑在她前面说:“不叫你名字你听得出是我在喊你?”跨过一条小沟,兰香说:“福龙,帮娘拎拎篮子。”福龙仍是啪哒啪哒地跑在她前面,头也没回——“篮子里有没有茶壶?有茶壶我不拎,免得跌一跤摔碎了让你跟骆老二打我!”
他说:“你们大人的拳头都是贼贼硬的,不晓得我们小孩子的皮肉和骨头有多嫩,一拳头打下来了就打下来了,你们自己不痛的!”
她想想也是,篮里有茶壶呢,经不起一跤跌的。
骆老二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躲躲闪闪的煤油灯光舔着他那张枯槁似的脸。五岁的福英和三岁的小琴偎依在他身旁,眼巴巴地盼娘回来。孩子们还算懂事,肚子饿了也不闹。傍晚福龙去食堂里领了三碗稀饭来,骆老二没吃,三个孩子分了两碗,剩下的那碗就给娘用一个碗扣着。兰香一进门,三兄妹便叽叽喳喳地跑向灶头争着要给娘端过去。兰香听他们说都已吃过了,这才将粥一气喝了下去。在盛茶壶的篮子里,她发现了毛狗刚才硬要塞给她的那两个番薯。握着还带着点点余温的番薯,忽然有些想哭。
她递了一个给福龙,让他跟两个妹妹一起分,另一个递到了骆老二的床头。骆老二问是哪里来的。兰香说:“是毛狗……毛狗娘塞给我的。”她本来想把毛狗对她的好处夸张一番,看着男人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话到嘴边又不忍心了。他目光恋恋地朝那番薯看了两眼,扭过了头轻声说:“我吃不了了,让她们去吃吧。”将那番薯一掰为二,递与福英和小琴。兰香朝福龙看了一眼,福龙若无其事地踢着一根稻草,可是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里分明已是晶晶莹莹的了。骆老二每回分吃的了,别的孩子总一样多,就是没有福龙的份。她想了想,让福英掰点儿给妹妹,把小琴手里的那半个番薯哄下来给福龙。福龙不要,犟犟地走出门外,她刚要跟出去,就听见骆老二又在有气无力地喊:“成龙他娘,我想吃麦糕头,还有没有面粉了?”兰香没好气地说:“你个杀头斩头的,没把我累死还不甘心?!”却还是洗净了手,把袋子底里的面粉都倒了出来。揉成团了再用菜刀切成烧饼大的一块块,包上纱布放在饭架上蒸。骆老二先是急不可待地想要那麦糕头吃,待糕真的熟了,只吃了小半块便没了胃口,精神却比刚才要好得多,要兰香扶他坐起来,给他擦一擦身子,又剪净那都已有半寸长了的指甲。罢了,便第一次充满温情地望着女人,要她在床边坐。可是兰香宁愿看他以前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摇头摆尾、讨好的模样。便恨声说:“你现在起不得床来了,才知道我的好处,要我陪你坐,过两天等你生龙活虎了,眼里还再会有我?只会又成天想着杨家那女人了!只可惜你对她百般好,她却对你无情无义——你在床上已经躺了这么多天了,她有没有来看过你一次?”
骆老二听了,马上别过头去,脸上又恢复了常态。他口里尽管不说,心里却也在恨着杨幼春的绝情,他一直盼着能再见她最后一面,但得到的总是失望。兰香见他这模样,心又软了下来:“多说你两句又不高兴,你说你娇气不娇气?其实我有时候也想忍住不说的,可是你知道我心里的苦么?好歹我也是个活人呀,肚里能没有气吗?”
骆老二这才重新转过脸来望着她,目光又恢复了刚才的柔和,说:“成龙他娘,若是我走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撇下这个家!骆家如今只剩下我这一支根脉了,你要给成龙早做事,支撑住这个家。成龙已经大了,能自己养活,女儿留一个也要的,将来年纪大了,可以走动走动,说话也能有个贴心的知己。把另外两个送了人,也好少些负担。”兰香哭道:“你个杀头斩头的,要死你就自己去死好了,为什么还要说这些伤心的话给我听?四个儿女都是我的心头肉,哪一个舍弃得下?就是要饭我也都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拉扯大!”
骆老二听罢,叹了口气,一双眼睛却还是盯着福龙不放,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使这个一直像针一样扎疼着他的眼睛、不知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杂种在骆家消失。这些日子来他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兰香见男人神色似乎要比昨晚上好得多,当晚便也未曾提防他会怎样。不料到了后半夜,病情突变,喉咙里发出了异样的声响,不由得慌了起来,家里除了自己和这三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外,再没个人,要是他这会儿真咽了气那该如何是好?到了后半夜丑时,天还严严地封着块黑布,骆老二已越见不行了,定定地睁着眼珠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兰香知道已捱不过多少时辰了,二十来年前那股死亡的气息又重新出现在了这间草舍里。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唤道:“成龙他爹!成龙他爹!你自己心里要灵清,再熬一熬,天就要亮了,我让人去把成龙喊回来!”又把假装睡得死死的福龙拽了起来,哭着吩咐他赶紧去把毛狗叫来。
福龙出了门,她心里又忐忑,直到看见毛狗反穿着裤子,背着福龙和他娘一起急急地赶到才放下心来。骆老二再也等不及大儿子成龙回来,快要过去的时候,毛狗娘让福龙爬到床头去,用双手护在骆老二的两只耳朵旁为他“孝子送终”,免得到了阴曹地府里遭阎王喊打。骆老二却像挣扎在空气里的鱼一样张翕着嘴巴,瞪眼望着福龙久久未能瞌上。兰香心里明白,示意福龙下来。就在骆老二就要咽气过去的那当儿,兰香看见一丝熟悉的冷漠又回到了他眼里,那目光直直地定在了她身上——“你让我……当乌……乌……没脸见……祖……宗……”
尸体挺放在门板上时,一双脚仍还赤着,毛狗娘念了句:“阿弥陀佛罪过人!”问兰香要骆老二的鞋子,兰香找了半天,也没寻出一双像样的来。毛狗跑回家去把自己一双一直都舍不得穿的新棉鞋拿来给骆老二穿上。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办丧事的钱都是跟大队里借的,几个送银锭和蜡烛过来的村人,见了那情状,连坐下来喝口水都觉得不忍心。只有孩子们见家里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非常高兴。夜里道士们做完法事回家,福龙问娘:“道士们敲起来真好听,他们明天还来不来呀?”兰香哭着骂道:“你个杀头斩头的小贱胎,道士们来是你爹死了,你当是家里吃得有趣请来敲给你听的?”
骆老二在门板上挺了两个过夜后,于第三天一早像一盒点心一样,被一两床红薄被和一副薄薄的棺板包装了,由四个壮汉抬着缓缓迈上了田塍。成龙捧着爹的木主和弟妹们一起走在出丧队伍最前面。小琴被一个远房亲戚抱着。棺材起动时,至亲们都得号啕大哭,偏福龙一声也不哭。当大人们都纷纷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居然还觉得自己十分有理:“我哭不出。”他们说:“你哭不出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也应该的呀。”他愤怒地抗议:“我哭不出你们也硬要我哭,难道哭是件好事情吗?”双眼早已哭得像烂桃子般的成龙一个栗子爆打在弟弟脑顶上——“你到究哭不哭?”福龙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骂:“成龙你个畜生!我日你娘,日你祖宗三代,日得你跌倒便死……”
没走多少路,他又宣布脚扭了,疼得不能走路,他说我不去了,要不你们谁背我!这使他后来一路上都得以神气活现地骑在毛狗脖子上。
到张老相公河边棺材将要下船时,兰香须以未亡人身份跪在地上“成龙他爹!成龙他爹!”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可是她只哭喊了两声,望见站在围观着的人群中的杨幼春,便不愿意再这样装模作样着了,起身说:“死管死,活管活,人已经死了,再哭也哭不醒来的,我也总算已经对得起他们骆家了!”
杨幼春望着那条出丧船渐渐消失在窄窄的张老相公河面上,这才和众人一起掉过了头往回走。她对骆老二的死已经远没有他那两个兄弟死时那般难过了。这个男人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回忆。他偶尔从省城回来一趟,回来了便把她这里当作一个驿站。她宁可喜欢老三或老大,他们都没有他那么精明,那么会算计,从来不会在她身上白白地花费一点什么,只有想要她的身子时,才会送她一双鞋、一块廉价的洋布、甚至一两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几尺红头绳。他想要的时候,总是目的明确,直截了当,他从来不问她的感受,像牛一样,自个儿吃饱了喝足了,就毫不迟疑地离开了那块青草地。她无法拒绝他,就像她无法在饥饿时拒绝那些食物一样。
这些年来,死亡像一条泊在附近的小木船一样,一趟一趟地接走了她身边的亲人,那些都想在她这儿得到欢乐的男人。不定哪一天又会把仅剩下的那几个(包括她自己)也突然接走。她已经习惯于平静地面对着它。
甚至那一年秋天处决杨老头的枪声响起的时候,除了两条腿有些发软以外,她并没有发现身上还有别的异样的感觉。只是牢牢记住了用手铐铐走了她爹和男人的那两个沥水游击支队队员和一瘸一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卜荣。他们在桑家大宅院里召开了审判大会,随后把她爹和桑家大少爷还有另外几个土匪、恶霸地主一起押出桑家大院,押往五锄头。后面跟着如潮的人群。在五锄头的一片荒草地里,囚犯们都一溜儿都被布条蒙住了双眼。她看见那支对着她爹的枪管抖得厉害,当它跟另外几支一起发出了沉闷的爆炸声时,父亲和那些人像稻草捆一样,在一浪一浪翻过来、又涌过去的荒草荡上纷纷倒下去了。父亲能跟桑祖辉这些有身份的人死在一起,父亲也不枉丢了这条苟延残喘的命——那会儿她觉得。
后来她也去看过几次男人。男人被剃光了头跟许多人一起被关在一所大房子里,他们要让他在那里呆好几年。男人显得暴眼突睛,不过那房子要比他们自己的草舍好得多,至少还是砖砌的,至少台风来了不必像他们在家里时那样担惊受怕。男人在外的日子总能比她们娘儿几个在家里要过得逍遥,她忽然嫉妒地想。
两个儿子一年年地长大,日子却还依旧跟先前一样难过。土改时他们分得的那几亩土地上,草长得总是比谁家都高,打下来的稻谷有一半是稗子。大原虽已能挑一百多斤重的谷担了,却懒得干活,成天都躺在草堆上消磨时光。娘催他也当没听见。实在听得烦了,便坐起身来冲她吼一嗓子:“你自己呢你自己?一天干多少活了!”——或者又振振有词地——“干活儿要出力,一出力就要多吃很多饭的,你跟志原两个人的饭都省给我吃?”每次吃饭时,大原总是以比娘和弟弟快一倍多的速度吞下第二碗粥,待要再到锅里去盛第三碗,锅底里却早已是精光了。便虎视眈眈地盯住了娘和弟弟的饭碗。肚子饿得攻心时,就拍桌摔凳地跟娘吵,直吵得杨幼春一次又一次凄凄切切地好哭。哭的时候她不骂儿子,只骂上山人,有时候也骂死去了的爹。
后来她在一个草叶尖上还顶着一颗颗露珠的清晨,于一条通向草荡镇的田塍上,见到了靠一根拐棍支撑着另一半身子的村支书卜荣,她知道他时来运转当上村支书了。她那讨好的微笑掩饰住了她心里的仇恨,恰到好处地把她脸上最为动人的地方展现在他面前。她历经了沧桑,脸上却没有一点儿沧桑感,她的肌肤保养得惊人的白嫩。她的目光像蜻蜓点水一样掠过他的脸,却像风乍起,漾开了他脸上密密的皱纹。他们互相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经久不衰的魅力,但她这一趟是要去找区长章觉民的。
沥水县人民政府成立后,草荡设区,下辖十多个乡镇。区政府行政办事处临时设立在桑家大院里。杨幼春径直闯进门去找到正在办公的区长小章先生。像当年对他老子一样,也冲着他一阵狂扫——“我老爹已经死在你们手里了!”
“我男人也被你们关起来了,你们给他管吃管住,就不管我们娘儿仨。”
“都说旧社会是地狱,新社会是天堂,我们母子三个进了天堂还是没饭吃,年年都是做倒挂户,你当区长的管不管这档子事?”
然后杨幼春又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照顾。我大儿子已经是快二十岁的人了,干不来粗重活儿,能不能给他安排个公派的轻活儿做?”
到了下半年,草荡撤销区、乡编制,划分为四个大公社,村亦改称为大队。农村开始大办食堂,大队会计张大找上门来,通知大原去食堂上班。她知道这一定是自己去找小章先生后得来的好处。可见胆子大些,脸皮厚点,总是不会吃亏的。
桑祖辉等人被押送到五锄头的时候,章一天也正好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当一支支乌黑的枪口对着数十米外的那几个被蒙住了双眼的人时,章一天身上忍不住一阵哆嗦,枪响时,他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好险哪,要不是自己当初早早卖了地,及时辞了职,说不定也就这么完蛋了!这会儿共产党不但未对自己怎样,还让觉民当了区长,官比自己以前还大了,对此,他一直认为是送小儿子悟民去当和尚得来的好处。他把药店里最后一个伙计长春也辞了,又积极响应政策把“回春堂”改造成全县第一家公私合营中西药商店。还将药店外面的围墙都刷白了,摹仿那位伟人笔迹到处都写上了“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大字。
他待人更加温和,对病家更加负责而有耐心,对领导更加忠诚而谦卑。他瞧不起桑家那些这会儿都已一个个地得了势的下人们,甚至还有些恨他们。他曾经把自己“复出”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那时觉民刚刚被任命为区长,新任的草荡镇镇长还没有定。那阵子里,他忽然变得跟儿子很有话说,用了很多暗示,但都未起作用。他不相信儿子会是真糊涂,可儿子装到底了,他也没办法——总不能赤裸裸地去恳求吧?
没隔多久,县卫生局筹建草荡镇医院,把“回春堂”药店也一起并入,实行“医药合一”,并想让他出任乡医院院长。会上卫生局长和镇长都先征求了区长的章觉民意见。章觉民却开口就说:“我认为章一天同志不适合搞行政。”局长和镇长找章一天谈话时,提起过章区长的态度,对章觉民的不同意深表遗憾。章一天那时候就坐在旁边,表面上微笑着喏喏地点着头,表示同意儿子的观点,心里却窝足了火。回到家里,觉民说:“不搞行政对于发挥你的专业特长更有好处一些,像我现在每天光是各种各样的会议都应付不过来!你应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在替老百姓治病上。”章一天气得没话说,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说:“你很好,你很孝顺。”好在局长后来还是又找了他,局长说得非常恳切:“我们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局党委经再三研究讨论后觉得这院长还是要你来出任。”那会儿他又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远智老和尚给他卜过的那个课,想到这又很有可能是小儿子当和尚得来的好处。
乡医院成立后没多久,草荡又撤了区,医院又要合并成卫生院。新院长还未正式确定下来的那些日子里,章一天坐立不安,事情本来方便得很,那时候儿子已经调上县里了,随便替他说一句就比什么都顶用,但儿子就是不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他摸得出上面那些人的心思,只要儿子不像上次那样明确表态,事情总会偏向他这里发展的,何况他在群众当中口碑还是蛮不错的。
章觉民在接到市里下来的那纸调令时又特地上了趟慈航寺,想劝说弟弟悟民下山。当那个剃光了头、穿着一身袈裟的少年和尚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章觉民一下子从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找到了他们的共同之处。不由得瞧着眼前这个个子几乎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的弟弟一阵欢喜。他告诉弟弟外面世界的五彩缤纷;他告诉弟弟母亲对他的思念;他跟弟弟说男人有志应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好好做事,为人民多作贡献;他说把自己一生美好的光阴都空耗在毫无意义的诵经念佛上,实在是可惜可惜太可惜;他说……,他说出了许许多多劝弟弟离开慈航寺还俗回家的理由。
慧清犹犹豫豫地看着他,显然哥哥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但他对哥哥描述的山下那个世界还是充满了怀疑。后来他终于告别了师父、师兄们,告别已经呆了十多年的慈航寺,跟着哥哥一起下了山。
可是才到山脚下,他又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不肯再跟兄长走。他说外面的世界太嘈杂,外面的世界太浊脏,外面的人心太叵测,外面的打打杀杀太可怕,他已只习惯于寺院里的清静生活,只习惯在木鱼和诵经声以及缭绕而上的香烟里度过每个从傍晚到凌晨、从凌晨到傍晚的日日夜夜。然后他挣脱了哥哥的手,坚决地转回身去,一步一步地往他们刚刚下来的那条山路上重新返回去。
章觉民眼前不由得幻化出还不全懂事的四岁时的他,当年也是从这条山道上被父亲这样一步一步抱上山、抱到那个老和尚身边去的情景,不禁落下了眼泪。
他未曾料到自己再上慈航寺来时,已是另一番处境。
调到县里后,他一直抑制着没有去找蕙蕙。他知道她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过,钱一度给他们带来了荣华富贵,也给他们带来了灾难。开钱庄的公公卷着钱跑到台湾去了,她和病弱的丈夫带着女儿住在一条狭小的破巷子里。他在街头碰到过她一次,她去药店里给丈夫买药,丈夫有气管炎,她嫁过去之前就有了,公公卷钱逃走后,丈夫一气,又受了不少惊吓,病情大发,整个脖子都差不多被萎缩了进去。
她也许早已看见了他,但结果还是他先叫了她。当她扭过头来的时候,那目光是那样柔顺、平静,既没有他想像中的忧郁,也没有他期盼中的惊喜和幽怨。只是憔悴。她的声音平静得好像他们昨天刚刚见过面一样,一如她身上穿着的那套早已被洗得发白了的工作服。她告诉他她现在在棉纺厂纺织车间里工作,也跟他说起她丈夫的病情。在她拉家常一样淡淡的语气里,他听出了一些现实的东西已经在她心目中取代了原先属于自己的空间,眼前的蕙蕙跟他思念中的那个蕙蕙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后来几天里他一直都感到很沮丧,一直都觉得那个下午里还是没有在街头遇见她的好。
后来他又在县府大院的传达室里看见她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门口的那条大马路上经过,他想走出去招呼她,可是又没有,只眼睁睁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当她快要走过大院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她忽然又扭过头来深深地朝大院里面望了一眼,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这一眼她是为自己所望的。
于是他明白了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这样刻骨地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他一度以为自己喜欢过兰萍和黄菊,现在才明白这是在自欺欺人。
每次当他回忆起和蕙蕙许多往事时,更多的时候会想起在骆家草舍阁栅上做的那个梦。梦里的一切显然都不会是真实的,可他又那么愿意相信它的真实性。当他枕着那些稻草睡去的时候,他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中,看见她倚着他的身子也在稻草堆上躺了下来。她娇小柔软的身子紧紧熨贴着他,她口里湿漉漉的气浪全都喷吐在了他的脸上,那双热乎乎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他的耳朵他的脖子还有——他身上的那一部分……。他听见了她的呻吟,她在呻吟声里那双手仍然像一条游鱼一样,在他的脖子上、肩背上,以及腰以下的部位不停地来回游动着。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记忆里显得最清楚的莫过于她在那一刻里突然停止住了她的游动,两条细细的手臂一下子变得跟钢筋般坚硬而有力,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似乎还咬住了他身上的某个部位,发出一声闷闷的长长的呻吟声。然后她像一头被透散了的头发一样,松软下来的身子任由他汗津津地搂在怀里……
他总是愿意通过这个梦一次又一次地在思念里走向她,通过这条最短的途径直接抵达她那里。他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是亵渎了那种所谓的神圣的爱,他相信那种不食烟火似的神圣的爱情是虚假的,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兰萍和黄菊那样,只是雨后的一道彩虹。
这几年里,他也看过不少人,其中有好几个还是领导们给他做介绍的。他看着她们,都觉得像是与自己无关的陌路人,她们微笑沉默,她们说话举止,以及一个个的眼神都无法牵动他心里的那根神经。他不愿意为了结婚而无可奈何地随便找一个女人,他宁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