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段期间,了解到弗洛伊德的智性态度与我的是多么地不同。我生长在十九世纪历史气氛浓烈的贝索,阅读了一些古老的哲学书籍,也获得了心理学史的知识。当我一想到梦及潜意识的内容,就会想作历史上的比较。在求学时代,经常使用库格的哲学辞典,我也特别熟悉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早期的作家,这些就构成了梦中第二层客厅的范围。
这个梦指出了我刚刚所描述过的意识层面有更深的知觉范围,如:久无人烟的中古世纪风格,接着是罗马式的地窖,最后则是史前的洞穴。这些代表了过去的时代以及意识状的过去各阶段。
就在这个梦之后的几天中,有几个问题一直萦绕着我。像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是建立在什么前提之下?它是属于人类思想的哪个范畴?它的人格主义与一般历史上的假设有何关联?我的梦恰好提供了答案。它很明显地指出文化史的基础即是意识层面不断累积的历史。我的梦构成了人类心灵的结构图——它假设属于全然非个人特质的事物摆在心灵的最底层。这是我第一回微微地感觉到个人心灵的最底层是集体性的东西。稍后,在经验渐增及有更可靠的知识之下,我确认它们即是本能的种种形式,也就是原型。
弗洛伊德认为梦只不过是个表面,隐藏在其后的意义早已知悉,而只是从意识层面被邪恶地压制遮盖住而已,我绝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梦是自然的一部分,它绝无欺瞒的意思,只是尽它所能地来述说某事,就好像植物或动物觅食一样,都是尽其所能。同样地,这些生命形态也无意来欺瞒我们的双眼,倒是因为我们的短视而欺骗了自己。我们的双耳错失些什么,不是它们有意欺瞒,而是我们耳聋严重。早在遇见弗洛伊德之前,我就认为潜意识及梦本身就是自明的,这些都不是可任意增删的自然过程,更不是变法耍诡计。意识层面的诡计也能扩展到潜意识中的自然过程,这种说法,看不出有什么道理。相反地,日常经验告诉我潜意识强烈地在反抗意识心灵的趋向。
房子的梦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使我回想到自己对考古学的原有兴趣。在返回苏黎世之后,读了一本有关挖掘巴比伦洞穴的书,并阅读种种关于神话的著作。在这期间,我偶然地发现了:“古代人的神话及象征”——这可把我的兴趣点燃了。我疯狂地阅读,狂热地研究如山堆般的神话资料及诺斯替教作家们的著作,而最后却陷入一片混乱。发觉自己正处于混乱状态,正如同以前在临床时所亲身经验到的一样。
在研究当中,突然发现一位年轻美国人米勒小姐的幻想作品,我对她全然陌生。这些幻想作品中的神话特质让我灵光大闪,对我所累积而仍无头绪的概念,他们无疑是个催化剂。有条理而整体的观念渐渐地从我所获得的神话知识中成形。这就成了我另一本书《潜意识心理学》。
就在写作这本书时,梦及了即将与弗洛伊德决裂的征兆。最有意义的是它的场景位于瑞士、奥地利边境的多山区域中,黄昏之时,遇见一位穿着奥匈帝国海关官员制服的老头,擦身而过,有点佝偻,看都不看我一眼。他的表情暴躁,相当忧郁而焦急,还有其它人在场。有人告诉我这个老头并不存在,是数年前去世的海关官员的鬼魂,“他到现在仍死不瞑目”,这些是整个梦的头一部分。
我着手来分析这个梦,与“海关”相关的,即刻想到“监察”这个字。而与“边界”相关的,想到了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交界,另一方面,想到弗洛伊德的观点与我的之间的交界。在边界上极端严格的海关检查似乎是值得去分析的暗示。在边界上箱子都得打开以搜查违禁品,在检查当中,潜意识的假设就被发现了。对一个老练的海关官员,他的工作使得他很显然地习惯于以酸溜溜的眼光来观察世界,我并不反对将这个与弗洛伊德作对比。
在那个时候,弗洛伊德对我而言已丧失了许多权威,但仍然认为他是非常优秀的人,我将父亲的形象投射于其上。就在这个梦的过程中,这种投射仍然继续维持。一有了这种投射之后,我们就不再客观了——坚持各自独立判断的状态,一方面互相依存,另一方面,我们互相对抗。在这个梦发生的当口,我仍然很重视弗洛伊德,但同时我又在批评他。这种分裂态度象征着我对这个情况仍是处于潜意识层面,而且还没解决它。这是整个投射的特质,这个梦催促我有必要澄清这种情况。
海关官员的这段插曲只是这个梦的第一部分,在一段罅隙之后,第二部分跟着来了——这是最值得注意的部分。我身处于一个意大利的城市中,中午时分,就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恶狠狠的太阳正照在狭窄的街道上。这座城市座落在山坡上,这使我想起了Kohlenberg的贝索。阶梯状的小街顺着山谷而下,贯通整座城市。循着这条小街而下直到一广场,这个城市就是贝索那,但它又是在意大利境内,有点像是Bergamo。这时正是夏季,耀眼的太阳就在天顶,在炽热的阳光下,什么都给烤得热烘烘的。群众像潮水般地涌向我,我知道这时正是商店打烊人们回家吃中饭的时刻。在人潮中有一位全身披挂的骑士,沿着石阶而来,头戴轻钢盔身穿链子甲,全身罩着前后都绣有大红十字架的长袍。
可以想像当时的感觉:在一座现代的城市里,中午人潮汹涌的时刻,突然看到一位十字军骑士迎面而来。而最让人感到怪异的是,在这许多行走的路人当中竟没有人注意到他,好像除了我之外,对所有的人都隐形了一般。我问自己到底这幽灵是什么,这时,就如同有人回答我一般——但实际上,那儿没有说话,“噢,这是个定期出现的幽灵,这位骑士总是会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经过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
骑士与海关官员是对比的人物,海关官员是死不瞑目朦胧而又衰老的鬼魂,而骑士则是轮郭鲜明而又活生生的。第二部分的梦是极端精神化的,而在边界上的场景倒是平凡无奇没什么特殊意义,我惊讶竟会去思考这场景的意义。
在这个梦之后的一段时间,对这位骑士的神话性特征想了很多。在我对这个梦沉思默想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对它的意义有点概念。就在做梦的当中,也知道这是十二世纪的骑士,那段时间正是练金术与寻找圣杯风行的时候。自从我在十五岁第一次读到圣杯的故事之后,这些故事可以说一直对我非常重要。微微觉得这些故事背后必定埋藏有极大的秘密。因此,很自然地,认为这个梦应该能将骑士及圣杯的世界,以及他们所追寻的给召唤出来——其实,以最深层的意义而言,那就是我自己的世界,这几乎是与弗洛伊德没有关系的。我整个的存在是从生命的平凡陈腐中寻找尚未知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