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22700000001

第1章 人生的困惑(1)

(一)

从最低以至最高等的意志现象所显现的各阶段中,意志总是孜孜不息地努力着,但并没有最终目标或目的,因为努力就是意志惟一的本质,无所谓达到目标而告终。所以,它永远无法获得最后的满足,沿途只有荆棘障碍,就这样永无尽期的持续下去。我们可举出最单纯的自然现象——重力作为说明。重力无休无止的努力,向着一个也许当抵达时重力和物质都要破灭的重力场中心突进;即使把宇宙弄成一个球体,它也不会中止。我们再观察其他比较单纯的自然现象:固体的努力是想借溶解以形成流动体,因为惟有变成流动体后,它的化学力才得以自由。液体则为形成气体而努力,一旦从压力中解放出来,立刻变成气体状。亲和力,亦非不努力的物体,用德国神秘主义派思想家贝梅的话,它并不是没有欲望或需求的东西。

植物的生存也是如此,它们永无休止、永无满足地努力着,不断地成长,最后结成种子,又成为另一生命的起点,如此周而复始地反复着。凡此种种,都是毫无目标、毫无最后满足、毫无休止地进行着。世界的每一角落,形形色色的自然力或有机物的形态,都是根据这种努力而表现的;相互竞争,各取所需——因为它们所需的物质,只有从另一方夺取而得。就这样,世界仿佛一个大战场,到处可以看到拼死拼活的战争。并且,这种战争多半会阻遏一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努力,而产生抗拒,奋斗固然到头成空,然而又无法舍弃自己的本质。因为这种现象一旦消灭,其他的现象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质,所以只得痛苦的生存下去。

努力与意志一样,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和本质,是人类接受最明晰、最完全的意识之光所呈现的东西。我们所称的苦恼,就是意志和一时性的目标之间有了障碍,使意志无法称心如意;反之,所谓满足、健康或幸福,即为意志达到它的目标。此一名称也可转用于无认识力世界的各种现象——虽然程度较弱,但其本质仍然相同。我们可发现它们也经常陷于苦恼,并没有永恒的幸福。因为所有的努力俱是从困苦、从对本身状态的不满所产生,只要有不满之心,就有苦恼。并且,世上没有所谓永恒性的满足,通常,这一次的满足只是新努力的出发点而已。努力到处碰壁,到处挣扎战斗,因而也经常苦恼。正如努力没有最终目标,苦恼也永无休止。

至于有认识力的世界——即动物的生命,就可以显现出它们的不断的苦恼。试观察人类的生命,这里的一切都被最明晰的认识之光所照耀,显现得最为清楚。因为意志现象愈臻完全,痛苦也就愈为显著。植物没有感觉,所以也没有痛苦。最下等的动物如滴虫类或放射动物等,所感觉的苦恼程度极为微弱;其他如昆虫类等对于痛苦的感受机能也非常有限。直到有完全的神经系统的脊椎动物,才有高度的感觉机能,并且,智力愈发达,感觉痛苦的程度愈高。如此这般,认识愈明晰,意识愈高,痛苦也跟着增加,到了人类乃达到极点。尤其是,如若一个人的认识愈明晰,智慧愈增,他的痛苦也愈多,身为天才的人,他便有最多的苦恼。“智慧愈增,痛苦也愈多。”这句话中的所谓智慧,并不是指关于抽象的知识,而是指一般性的认识及其应用。素有“哲学画家”或“画家的哲学者”之称誉的狄基班,曾以一幅画直观而具体的描写出意识程度与苦恼程度间的密切关系。这幅画的上半幅描绘的是丧子之痛的女人群像,以各种表情和姿势,表达出作母亲的深沉悲伤、痛苦和绝望;下半幅则为描绘失去子羊的一群母羊,这些动物的表情、姿势与上半幅互成对应。从而可以了解,并非有明确的认识和明敏的意识才有强烈的苦恼,即使在动物迟钝的意识中,也有痛苦的可能。

由此,我们可充分确信: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这是意志内在本质的命运,动物世界的表现虽较微弱且有程度上的差别,无可避免。

(二)

为认识所照耀的各阶段中,意志是化为个体而表现。人类个体投进茫茫空间和漫漫时间之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与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相比,几等于无。同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个体生存所谓的“何时”、“何地”之类的问题,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因为其场所和时间,只是无穷尽之中的一小点而已——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现在”。“现在”不受阻碍地向“过去”疾驰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个个前仆后继地被死神召去。他“过去”的生命,对于“现在”遗留下什么结果?或者,他的意志在这里表现出什么证据?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亡,什么都谈不上了。因此,对于个体而言,其“过去”的内容是痛苦、抑或快乐?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问题。但是,“现在”往往一转眼即成过去,“未来”又茫然不可知,所以,个体的生存从形式方面来看,是不断地被埋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的死亡。但若就身体方面来看,众所周知,人生的路途却崎岖坎坷,充满荆棘和颠簸;肉体生命的死亡经常受到阻搴,受到展缓,使我们的精神苦闷也不断地往后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断地侵入,预防了死亡。如此,我们无时无刻都在和死亡战斗着,除呼吸外,诸如饮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格斗,当然,最后必是死亡获胜。这一条路径所以呈现得那样迂回,是因为:死亡在吞噬它的战利品之前——就是我们从开始诞生到归于死亡之前,每一时刻都受到它蓄意的摆弄。但我们仍非常热心、非常审慎地冀望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们尽可能把它吹大,但终归会破裂。

我曾说过,没有认识力的自然内在本质,是毫无目标、毫不间断的努力着。若观察动物或人类,则更显得清楚。欲望和努力,是人类的全部本质,正如口干欲裂必须解渴一样。欲望又是由于困穷和需求——即痛苦。因为,人类在原来本质上,本就难免痛苦。反过来说,若是欲望太容易获得满足,欲望的对象一旦被夺而消失,可怕的空虚和苦闷将立刻来袭。换句话说,就是生存本身和他的本质,将成为人类难以负荷的重担。所以,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这二者就是人生的必要要素。说起来真是非常奇妙,人类把一切痛苦和苦恼驱进地狱后,残留在天国的,却只有倦怠。

一切意志现象的本质——不断地努力——臻于更高度的客观化后,意志即化为身体而呈现,受到一则铁的命令:必须养育这个身体。于是获得其主要的最普遍性的基础。给予这道命令的,不外就是这个身体客观化后的求生意志。因此,人类是这种意志最完全的客观化,也是宇宙万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人类彻头彻尾是欲望和需求的化身,是无数欲求的凝集,人类就这样带着这些欲求,没有借助,并且在困穷缺乏以及对于一切事物都满怀不安的情形下,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人类的一生,在推陈出新的严苛要求之下维持自己的生存,通常必是充满忧虑的。同时,为避免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人类的各种危险,还须不断的警戒,不时留神戒备,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个步子,因为有无数的灾难、无数的敌人环伺在他四周。从野蛮时代到现在的文明生活,人类皆是踏着这样的步伐前进。人,从来没有“安全”的时刻。

啊!生存多么黑暗,多么危险,

人生就这样通过其中,只要保住生命。

大多数人只不过为这种生存而不断战斗着,并且,到最后仍注定会丧失生命。但使他们忍受支撑这一场艰苦战斗的力量,与其说是对生命的热爱,毋宁说是对死亡的恐惧。无可避免的死亡如影随形地站在他们背后,不知何时会逼近身来——人生有如充满暗礁和漩涡的大海,虽然人类曾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然而即使用尽手段和努力,也许能顺利航行,人们也知道他们正一步步地接近遇难失事的时刻和地点。尽管如此,他们的舵仍然朝这方面驶来。那是人生航程的最后目标,是无可避免,也无可挽救的整体性破灭——死亡;对任何人而言,它比从前所回避的一切暗礁都更险恶。

这里,有几件事情仍须注意。综观人生的一切作为,虽是为从死亡的隙缝中逃脱,但苦恼和痛苦仍是很容易增大的。为此,也有人渴望一死,而以自杀方式提早死亡的来临;其次,如若穷困和苦恼稍止,容许人们略事休息,倦怠也将立刻随之而来。如此,人类势必又得要排遣烦闷了。生物活动的动机是为生存而努力,但生存确保之后,下一步又该做些什么呢?人们并不了解。因此,促使他继续活动的是,如何才能免除、才能感觉不出生存的重荷,换句话说,就是努力从倦怠无聊中逃脱出来,即平常所谓的“打发时间”。如此,没有困穷或忧虑的人,虽卸下其他一切负担,但现在生存本身就成为负担。倦怠是一种绝不可轻视的灾祸,最后,甚至会使人将绝望之色表现于脸上,而认为:缩短过去花费偌大的努力维持下来的生命,似乎较为有利。人类相互间尽管没有爱心,却能热心相劝,即因倦怠之故,这也是社交的起源。

人是必须靠面包和娱乐的,倦怠与饥饿相同,常有使人趋于放纵不检之虞,所以常被作为预防灾祸的对象。费拉德弗监狱即以“倦怠”作为惩罚重犯的一种手段,让囚犯处于孤独和无为。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为不堪寂寞而自杀。正如贫穷是人们苦恼的通常原因一样,厌倦是上流社会的祸害。而在中等阶级,星期日则代表厌倦,其他六天代表穷困。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立刻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重新以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则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这种挣扎,也和跟贫穷格斗同样痛苦——愿望和满足若能相继产生,其间的间隔又不长不短的话,这时苦恼就最少,也就是所谓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们能够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地位,这就是通常所称“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于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之。但这些都须具备着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只惠予极少数人,并且拥有的时刻极短暂。原因是他们的智慧特别卓越,对于苦恼的感受自然远较一般人敏锐,个性上与常人截然相异,所以他们必然难逃孤独的命运。身为天才的人,实是利害参半。一般人则只生存于欲望中,无法享受到纯粹智慧的乐趣,无法感受到纯粹认识中所具有的喜悦。若要以某种事物唤起他们的同感,或引发他们的

兴趣,非先刺激他们的意志不可。因为他们的生存是欲望远多于认识,他们惟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这种素质常表现在日常的琐碎事情中,例如,有人在游览名胜古迹时,老爱刻下自己的名字“以资纪念”,就是为了要把“作用”带到这个场地来。又如,有人在参观珍奇的动物时,观看仍嫌不足,还要想尽方法去触怒、逗弄、戏耍它们,这也是为了感觉作用和反作用而已。刺激意志的需求,更表现在赌博游戏的出奇翻新上,凡此具见人类本性的肤浅。

然而,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论幸运是否曾降临你身上,不论你是王侯将相或贩夫走卒,不管你会拥有什么,痛苦仍是无法避免的。古神话中尚且记述:

培留斯之子仰天而悲叹。

“我是宙斯之子,克罗诺之子,

却要忍耐不可言宣的苦恼。”

(三)

人们虽为驱散苦恼而不断地努力着,但苦恼不过只换了一副姿态而已。这种努力不外是为了维持原本缺乏、困穷的生命的一种顾虑。要消除一种痛苦本就十分困难,即使幸获成功,痛苦也会立刻以数千种其他姿态呈现,其内容因年龄、事态之不同而异,如性欲、爱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贪婪、病痛等皆是。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态而呈现的话,就会穿上厌腻、倦怠的阴郁灰色外衣,那时为了摆脱掉它,势须大费周章了,而纵使倦怠得以驱除,痛苦恐怕也将回复原来的姿态再开始跃跃欲动。总之,所谓人生就是任凭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抛掷。但我们不必为了这种人生观而感到气馁,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面,从这里也许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噶派一般,对自己现在的苦恼漠不关心的境界。对于这些苦恼我们既然无法忍受,于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就有许多人把它当做偶然的、由于容易变化的因果关系而产生的东西。如此,对于某些必然性、一般性的灾祸——例如老衰、死亡或日常生活的不顺遂等——人们便往往不觉得悲伤,反而能对它持以嘲弄的态度。但痛苦原是人生中固有的、不可避免的东西,而其表现的姿态和形式,皆被偶然所左右,所以,苦恼总在现在中占据一个位置,若移去现在的苦恼,从前被拒在外的其他苦恼必定立刻乘虚而人,占据原来的位置。因之就本质而言,命运对我们并不发生任何影响——一个人若能有这样的省悟,认识上述道理,他就能获得斯多噶派的恬淡平静,不再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事实上究竟有几个人能以这种理智力量来支配直接感受的苦恼呢?也许完全没有。

由以上的观察可知,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旧的痛苦刚去,新的痛苦便来。由此,我们进而可以引出一个不算不合理的假设:每个人身上固有的痛苦分量是一定的,即使苦恼的形式经常更迭,痛苦的分量从不会有过与不足的现象,因此,决定一个人苦恼和幸福的因素,绝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其分量和素质的不同。这些纵然由于身体的状态、因时间的不同,而有几分增减,但就全体分量而言并无改变——此一假设,可由众所周知的下列经验证得:一个人若有巨大的苦恼时,则对比它小的苦恼就几乎毫无所觉;反之,在没有大苦恼时,即使一丁点儿的不愉快,也会使他痛苦不堪。所以,经验告诉我们,一种即使想像起来足令人不寒而栗的不幸,一旦降临于实际的生活,从发生以至克服它的期间,我们的全体气氛并未有任何改变;反之,获得长期所急切等待的幸福后,不会感到有何特别的愉快欣慰。一种深刻的悲伤或强烈扣人心弦的兴奋,只有来自刚产生变化的那一瞬间。但这两者皆以幻想为基础,所以不久后将告消失。总之,产生悲哀或欢喜的原因,并非直接为了现存的快乐和痛苦,而是由于我们是在开拓我们预期的新未来而已。痛苦或欢喜之所以会如此高腾,实是由于它们是借自未来,因此它们并非是永恒的东西——根据以上的假设,可知大部分的苦恼和幸福也与认识力相同,是主观的、由先天所决定的。我们还可另举事实证明:财富并未见能增加人的快乐,穷人露出愉快神色的机会,至少并不比富人少。由此可知,人类的快活、忧郁与否,绝非由财产或地位等外在的事物而决定。进一步来说,我们也不能断言:某人遭遇到偌大的不幸,恐怕会闹自杀吧!或者,这是芝麻大的小事,大概不致造成自杀吧——话说回来,一个人快活和忧郁的程度,并不是任何时刻都相同。这种变化,也并非由于外界事物,而应归于内在的状态——身体状态的变化。这种变化,纵使是短时的,常可提高我们的快乐气氛而造成欢喜,但通常那不是由任何外在原因所产生。当然,我们以往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是缘于某种外在关系,因而感到意气消沉,以致认为如能消除它,必可获得最大的满足,其实这是妄想。根据我的假设,我们的痛苦和幸福的分量,是整体性的,任何时刻都由主观所决定,忧郁的外在动机和它的关系,正如分布全身的毒瘤脓疮与身体的关系一般,因为它已在我们的本质中扎根。驱逐不去的痛苦,一旦缺乏某种苦恼的外在原因,就会分散成数百个小点,以数百个细碎烦琐或忧虑的姿态呈现;但当时我们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因为我们的痛苦容量,已经被“集分散的烦恼于一点”的主要灾祸所填满了。如此,一件重大而焦急的忧虑刚从胸中移去,另一个苦恼立刻接替了它的位置,全部痛苦的原料早已准备在那儿,所以尚未进入意识之中成为忧虑,是因为那儿还没有余地一齐容纳它们,暂时成为假寐的状态,停留在意识界限的末端。然而,现在场所已敞开,这已准备停当的材料就乘虚而人,占据了那支配一天的忧愁王座。虽然实质上它比先前消失的忧虑要轻得多,但它却可以膨胀成如同刚才的一般大,使之恰好占满那个王座,成为那一天的主要忧虑。

过度的欢喜和激烈的痛苦,经常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因为两者是互为条件的,都以极活泼的精神为前提。正如以上所述,此二者非由真实的现存物所产生,而是对未来的预想;又因痛苦是生命~177I有,其强烈度依主观性质而定,因而,某种突然的变化(通常属于外在的),并不能改变它的程度。因此,一种激烈情绪的发生是以错觉或妄想为基础,而精神的过度紧张,则可由认识力加以避免,但“妄想”一般人并无法察觉,它悄悄地、源源不绝地制造使人苦恼的新愿望或新忧虑,使人要求获得永久性的满足,但一个接一个枯萎干涸。因而从妄想所产生的欢喜愈大,在它消失时,所回报的痛苦也愈深。就这一点来说,妄想犹如高崖绝壁,除非避开这里,否则只有艰苦地沿壁下落;妄想的消失而带来的突如其来的过度痛苦,则正如在峭壁上失足陡然坠落下去一般。因此,一个人如果能战胜自己,经常能够很清楚的看透事物的整体性,以及与它相关连的一切,这样,他就不会在实际事物中赋予欲望和希望的色彩,如此即可回避痛苦或妄想。斯多噶派的道德观,即从这种妄想和结果中挣脱出来,而代之以坚实的平静,为其主要目的。荷拉西的名著《颂歌》,对这一点亦有深刻入微的观察。他说:

遇难境当保持沉着,

在顺境中,

宜留心抑制过度的欢喜。

然而,苦恼并非从外界所注入,它就像流不尽的苦汁,而它的泉源正在我们心底。但一般人的认识力对它大都闭起眼睛。不仅如此,我们还不时找些借口,到外界寻找痛苦的原因,使痛苦永远与你形影不离。那正如一个原本自由自在的人,却无端去塑造一个偶像,像侍奉主人一般。总之,我们孜孜不倦地去追求一个接一个的愿望,即使获得满足,也不会就此满意,大抵在不久后又将发现那是一种错误而有受辱的感觉。我们正如希腊神话中达那瑟斯国王的女儿一般,尚不自觉自己身在永远都不满的汲水罚役中,还经常渴求新的愿望。

我们所希求的东西在得手之前,

总以为比什么都好,

既到手之后,又不免大失所望,

我们是为需求生命而喘息挣扎,

永远成为希望的俘虏——

这种现象将继续到什么时候?或者,需要多少性格之力,才能走到既无法满足又无法勘破的愿望尽头?——虽然罕有其例。至此,我们该可发现出我们所搜寻的是什么,使我们苦恼的又是什么了。现在,我们既已认识苦恼是生存的本质,人类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尽管我们和自己的命运尚不能取得调和,但我们却可与生命求得妥协。如此开展的结果,也许将使某些人带着几分忧郁气质,经常怀着一个大的痛苦,但对其他小苦恼、小欣喜则可生出蔑视之心。这种人比之那些不断追求新幻影的普通人,要高尚得多了。

所有的满足——通常所谓的幸福,实际上往往是消极性的东西,而非积极性的。本来,自然就无意赐予我们幸福,不为一个愿望的达到而感满足。因为愿望虽是一切快乐的先导条件,但愿望的产生却出于“缺乏”。并且,愿望获得满足后,即告消失,因而快乐也随之俱灭,因此,所谓满足或幸福,也不可能免于痛苦(即穷困)以外的其他状态。总之,愿望的纠缠不休,扰乱我们的平静,即连倦怠也是一种痛苦,它将使我们的生存形成重荷。我们要获得或达到某种成功,总是困难重重,一个计划总要遇到许多阻力,沿途布满荆棘,并且当你好不容易克服一切而获得时,实际你只是除了免除一种苦恼、一种愿望之外,再也得不到什么,它和此一愿望表现之前的状态并无丝毫差异。直接给予我们的通常只有缺乏——痛苦。也许当满足或快乐呈现之时,可使我们回忆起从前的苦恼或缺乏,但这仅属于间接的了解。其实,我们从未正确认识或珍视过现在所拥有的幸福或利益,而仅视之为当然的事情,这是因为它们仅以抑制痛苦来消极地满足我们。但当我们一旦失去它,才渐渐察觉出它们的价值;这就是因为缺乏、穷困、苦恼能够积极的直接传达给我们。因此,当我们回想摆脱穷困、病痛或缺乏时,常想起欣慰之情,只因那是享受现在所拥有的惟一方法。总而言之,就求生欲望所表现的自私立场来看,我们无法否认,当我们目睹或叙述他人的苦恼时,也可得到一种满足或快慰。路克雷特就曾很率直地叙述出这种心理:

海上狂风大作时,伫立岸边,

看着舟人的劳苦,心生快慰,

不是幸灾乐祸,

而是庆幸自己得以幸免灾祸。

但这种喜慰、这种幸福的认识,实已非常接近积极性的恶意了。

一切的幸福都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所以不可能有永远的满足或喜悦,我们只是避免这一次的痛苦或缺乏,但接踵而来的不是新的痛苦,便是倦怠——空虚的憧憬和无聊。这可从世界和人生最忠实的镜子——艺术,尤其是诗歌中证实出来。所有的叙事诗或戏剧,不外是表现人类为获得幸福所做的挣扎和努力,而从未描绘永恒而圆满的幸福;这些诗的主角历尽了千辛万苦或通过重重危险,终于走到他的目标,一旦到达终点后,便匆匆闭幕、草草收场。因为如果再继续写下去,只有表示书中(剧中)的主角原以为在那里将会无比幸福的灿烂目标,原来却是那么稀松平常,那样使人沮丧失望,同时,他达到目的之后,境况并不比先前为佳。在那里,不可能有真正永恒的幸福,所以也不能成为艺术的对象。诚然,“牧歌”的目的,本来是想描绘这类幸福,但显而易见,若如此那就不成其为原来的牧歌了。那类题材,在诗人手中通常是以叙事形态表现,由小小烦恼、小小喜悦、小小努力构成一首叙事诗,或者成为描写自然美的叙述诗。自然美本来是没有意志的纯粹认识,事实上确是惟一纯粹的幸福,在它之前没有苦恼、没有欲望,在它之后不会伴随后悔、苦恼、空虚、倦怠。但由这样的幸福所填满的并不是全部人生,仅为其中的一个季节而已一在诗歌中可看到的东西,在音乐中也可以表现出来。在音乐的旋律中,可以看出解脱后的意志之最内在的历程——人类心情涨落、憧憬、苦恼、欢喜的最神秘内部。旋律经常离开基音,而继续无数的犹疑彷徨,以至成为最悲痛的不协和音,但最后重又复归于基音。基音虽是意志的满足和安心的表现,但若继续太长的时间,则变成腻烦而无意义的单调。这相当于倦怠。

根据以上的观察,我们应该可以明了,一切的幸福都是消极的,我们不可能得到永恒的满足,同时由前面所述——人生和所有的现象皆为意志的客观化;意志的努力是没有目标、没有结局的——亦可得到说明。这种没有结局的特征,在意志的一般现象(其最普遍的形式——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以至最完全的现象——人类的生命和努力,都充分显现着——我们可以假定,理论上人生有三种极端,并可把它当做现实人生的要素。第一是强烈的热情、激烈的意欲,此要素表现于历史的伟大人物中,此外在叙事诗或戏剧中亦常有所描绘。第二是纯粹的认识和理念的把握。此项须以认识力摆脱意志的羁绊为前提,即天才的生活。第三是意志和认识俱皆昏睡的状态,空虚的憧憬,使生命麻痹的倦怠。个体的生命并非永远停留在其中的某一个极端,甚至连碰触它们的机会也极少,多半只是畏缩在其中一者的身侧踌躇地向它接近,需求些微的东西,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避免倦怠——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是那样空虚无意义,内在则是愚蠢而不自觉,实在可悲可叹。那就像一个梦游患者,带着缥缈的憧憬和痛苦,蹒跚地度过一生一般。他们与钟表的构造相仿佛,发条扭紧后,它就不知理由的摆动着。人类呱呱落地时,人生钟表的发条就开始扭紧,从此一节一节、一拍一拍地重复着单纯的变化,不知反复多少遍的相同曲调——不论任何个体或任何人,他的一生只是无限的种族之灵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而已。在这所谓“种族之灵”和“时间”、“空间”构成的无限广阔的平面上,所勾画出的个体形像,实是若有若无,并且也容许我们一瞬间的生存之后,还必须空出场所,由别的个体取代。但这里也有人生庄严的一面,为了这一个个虚幻的影像及接二连三的空虚计划,求生意志必须倾其全力,饱尝许多激烈痛苦作为交换。最后,经过长时间的恐惧忧虑,死神遂告出现。我们看到尸体所以会显得严肃,正是因为如此。

综观个体的一生,若只就其最显著的特征来看,通常它是一个悲剧,但若仔细观察其细节,即又带着喜剧的性质。因为如果我们把每天的辛劳活动、每瞬间的嘲弄、每周的愿望和恐怖、每一时刻的不幸,都当做“偶然”而戏弄的话,实际上,不外乎就是喜剧的场面。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徒劳无功的努力、被残酷的命运践踏的希望、苦恼增殖到最后亦难逃一死的生之迷惑等,这些通常都属悲剧,我们的一生必须带着悲剧的一切苦恼,似乎命运对我们生存的悲惨也加以嘲笑,而且,我们还不能坚持悲剧性人物的品位,在人生的广泛细节中,有时仍不得不扮演愚蠢的喜剧性角色。

人生虽然充满着大小不等、形色不一的灾厄,经常处在不安和动摇之中,照理已够使我们穷于应付了,但这尚不包括生存的空虚或浅薄,不包括人类在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候的倦怠无聊。换句话说,人类精神对现实世界所施诸的忧虑、悲哀、工作等仍嫌不足,还要以种种方法制造各种迷信,从而开拓幻想世界,以它们做对象,去浪费时间和劳力;纵使现实世界给予我们休闲,我们也不领情。这种现象大多发生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生活容易的国度,尤以印度人为最,希腊、罗马、西班牙等地次之——人们创造了类似自己形象的鬼神、神灵和圣者,不时向他们供奉祭品、祈祷或装饰神殿神像,此外当然少不了要许愿、解愿、朝圣、顶礼膜拜一番。我们对他们的忠诚服务到处与现实同在,甚至人生所做的事情,都要考虑他们的反应。为他,致使我们被幻影所迷惑,对希望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我们与他们的交往几乎占了人生的一半,甚至往往觉得比和现实交往来得有趣。这是人类二重要求的表现。其一是对助力和保护的要求,另一是对工作和消遣的要求。当发生灾难或危险时,人们并不用宝贵的时间和努力,以谋求补救或预防,而徒以祈祷和浪费祭品,乞怜于神明;纵使未必有效,可借着与虚幻的神灵世界的想像性交往,而吻合第二要求——消遣和工作。这正是所有迷信的不可轻侮的功效所在。

同类推荐
  • 谁终将声震人间:跟尼采学自我激励

    谁终将声震人间:跟尼采学自我激励

    尼采在一首诗中写道:“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他从来都是一个面对世人冷遇及逆境仍能保持意志力强大、内心坚毅的人,而对于身后的声誉他也是充满信心的:“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20世纪的序幕刚刚拉开,尼采在受尽精神疾病折磨后溘然长逝。然而正如他所预言的那样,不久之后,尼采的思想逐渐被发掘并得到重视。
  • 吕氏春秋(中华国学经典)

    吕氏春秋(中华国学经典)

    《吕氏春秋》作为一部包罗万象的杂家著作,系统地反映了吕不韦的政治思想主张,但在秦王政统治时期,和崇尚法家的赢政有所冲突,遭罢相而不被重用。但其主张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智慧启发了汉代的统治者,在汉初的几十年里,由于施行“无为”政治,保证了民众休养生息,经济恢复发展,社会平和稳定。可以说,汉帝国正是吕不韦施政纲领的执行者。因此,大历史学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给予了吕不韦和《吕氏春秋》以很高的评价,将其视为在逆境中诞生的不朽之作。为了方便读者了解深邃博大的思想,《吕氏春秋》配了注释和译文,能帮助读者更加深刻地理解他们的思想。
  • 闭上眼睛才能看清自己

    闭上眼睛才能看清自己

    慈悲是一种爱,对家人、对朋友、对同事、对尘世间一草一木的爱。本书源于贤宗法师的人生体悟、修行心得以及讲学录,在阅读中,我们可以体验到两个特色,一是“向下”,法师分享给我们的不是高深莫测的理论,而是生活的智慧;二是“缓慢”,句句通俗易懂,紧贴内心,读来依依不舍。
  • 阳明学与当代新儒学(阳明学研究丛书)

    阳明学与当代新儒学(阳明学研究丛书)

    从儒学广角、宋明理学发展背景,以及阳明学的内在机制上来探讨阳明心学与当代新儒学的关系。作者在阐述孟子、周敦颐、张载、程颢等儒学大师心性之学的基础上,对王阳明“以心为本的实践道德说”作了深入系统的分析与研究,进而以梁漱溟的新孔学、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唐君毅的道德儒学、牟宗三的道德形上学、贺麟的新心学为个案,具体探讨了阳明心学的内在发展——当代新儒学的思想特质,及其与阳明学的思想联系。
  • 哲学:古老哲学著作

    哲学:古老哲学著作

    本书主要介绍了哲学流派与经典著作。包括周公旦与《周礼》、道家老子与《道德经》、道家庄子与《庄子》、道家列子与《列子》、儒家孔子与《论语》、儒家孟子与《孟子》、儒家荀子与《荀子》、儒家与《曾子》、儒家与子思、儒家与《孝经》、儒家与《大学》、墨家墨子与《墨子》等。
热门推荐
  • 重生之大叔我不爱你了

    重生之大叔我不爱你了

    “苏天景,如果活着不能得到你,那要是死了呢?你是不是就不会忘记我了?”那夜,大火燃尽了整座别墅。宁悦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抹消了自己的存在,为了那个求而不得的男人。机缘巧合,重获新生。“阿景,我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独独忘了你的不情愿。”宁悦固执的缠在他身边,终于牵到了他的手。来不及炫耀幸福,就被推入绝望深渊。遇上顾城,是她没想过的事。这个男人强硬又霸道,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他说,“不要怕,我在这。”沉稳的声音安抚了她的躁动,占据了她的心扉。呐,苏天景,我现在是顾太太了,我很幸福。那么你呢?
  • 原阳子法语

    原阳子法语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优生优育的24个关键

    优生优育的24个关键

    古人认为“宁静致远”,意思是说,人如果能修炼成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宁静淡泊的生活,并能保持愉悦心情,他的智慧就会加深,他的思维就会达到原来没有的深度。静是人变得智慧的一大前提,整天汲汲而求、生活乱哄哄的人是很难达到智慧高度的。宁静和愉悦的心态是一种智慧心态,也是增长胎儿智慧,保持胎儿身体健康的一种最佳的气血环境。
  • EXO之我只爱你

    EXO之我只爱你

    这文有虐有甜,虐的比较多哦,希望大家喜欢啊。声明,我不是黑粉,暝溪QQ1104390563有什么意见可以加我哦。
  • 无心之矢

    无心之矢

    一个平凡的人。因为一次意外获得了上古之物——’天之器‘!据传说拥有此物,就等于拥有了无上的力量!且看他如何依靠此物一步步走向神坛,获得无上之力
  • 盗墓吗

    盗墓吗

    盗墓吗?穿越吗?一起呗!故事讲述在2020年一个自主成立的新国家,他们霸道横行,无视联合国的威胁,因为他们手中有来自世界各地,数以万计的宝贝,他们的金钱更是足以买下半个地球的土地。他们以盗墓为生,手中都是肮脏的金钱,沾满血腥和邪气的珍宝,还有成日生活在黑暗处那张诡异的嘴脸,无不让人厌恶。然而这肮脏的金钱却让他们名声大噪,甚至成立了一个属于盗墓者的王国。
  • 司徒山空传

    司徒山空传

    《十四年猎鬼人》最新番外。从茶馆伙计到一代宗师的逆袭之路;纵跨岁月70年,一个川东老道的传奇一生!
  • 足球圆舞曲

    足球圆舞曲

    一个平凡的男孩儿,一个体能极差、身体有缺陷的足球爱好者,自从第十八届世界杯结束后就踏上了自己的足球之路,他拥有很高的水平,但却有着自己的烦恼。他是如何征服一个个障碍,一步步地踏上足球之颠呢?
  • 回忆起她的小时候

    回忆起她的小时候

    1990年月1日出生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90后”。和大多数女生一样,她有个平凡的家庭,一起长大的好伙伴,经历九年制义务教育,懵懂的初恋,记忆犹新的高考,人情世故的社会。今天,25岁的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缓缓诉说她的25年。“明天,我就要开启新的人生篇章了。”她朝我微微一笑,右手不禁扶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是时候该为过去的我画上句号了。”
  • 秦仙缘

    秦仙缘

    据说黄帝讨蚩尤之暴,咸所未禁,当黄帝归息太山之上,王母遣使者授以广三寸,长一尺,青莹如玉,丹血为文的真符,裁其战略密诀黄帝细心研读了玄子之术后,遂克蚩尤于中原。当虞舜摄位佐尧治事时,王母遣使授舜自玉环。舜即位后,又授舜以神州地图,遂使舜建功立业。在黄帝九州疆域的基础上,将疆域扩展为十二卅。此时王母又遣使献给舜一种古雅的乐器——白玉管,舜吹之以和八风。他出生在混战之时,犬戎偷袭,四面包围,眼看着这个新近出生的生命,将如流星一般瞬间陨落。这时,在他那失血过多的母亲的脚下突然冒出一股青紫之气将他们包裹其内,犬戎之兵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