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它有足足10 000颗，我曾经拼命地折，折到指尖生痛。事实上这只是一种仪式，如果说它当初代表着纯白的爱情，而现在，它只是一种交待，甚至毫无意义。
雨落
我一直用彩纸折星星，想起来就折一颗丢进玻璃瓶里。我的计划是折满10 000颗，然后将它送给我爱的男人。
那个时候我17岁，下巴是尖的，脸是苍白的，尚未发育的身体像一株青苗。我住在一条幽深的弄堂里，有漆黑的门，和望不到尽头的青石路。我喜欢这里，穿着白衣黑裙，幻想自己是谁刻骨铭心的恋人，纤尘不染的扣襻皮鞋蹬蹬地从青石板上走过，有空洞的回音。
可是母亲不喜欢这里，当她带着我从淮海路那幢威武的小别墅搬出来时，就狠狠地发誓，这辈子总要再住上这样的房子。
我们是被父亲赶出来的，因为父亲打算娶一个外省省长的女儿。我叫了17年的父亲，一瞬间就变成了陌生人。其实这有什么关系，我与父亲从来就不曾亲密，我看着他毫不避讳地拥着年轻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也看见他一巴掌就可以甩在母亲脸上，然后狠狠地叫她滚。母亲在这时总是擦掉嘴角的血迹，然后对我说，雨落，陪妈看戏去。
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种煎熬。对母亲却不是，她热爱华丽生活，穿考究的衣服，和阔太太在一张桌上打麻将，哪怕被父亲狂暴地对待，她也愿意。
事实上我的母亲从没与父亲有过一纸婚约。父亲的原配在济南，两年前才去世，而母亲在多年前，是以一个不光彩的身份进入这个家庭的。
那个夏天我的身体开始突飞猛进地发育，我甚至能感觉到骨骼的猎猎生长，肌肤和毛发都变得丰润，浑身上下有一种猫一般清冷却光滑的气息。
母亲说，雨落，不要随便相信男人。
母亲说，漂亮女人应该过好日子，给不起你好日子的男人看都不要看。
我不喜欢母亲说这样的话，可面对她牵出细细皱纹的脸，我什么都说不出。
爱上邮递员
我爱上了那个年轻的邮递员。他叫李莫，这是个拗口的名字，可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每个月的第十天，李莫会按响我家的门铃，送来父亲的赡养费。他不穿那种绿色的制服，而穿一件干净的白衬衣，真正的干净，似乎可以闻到太阳的味道。
每一次，他都认真地看我一眼，他的眼神像一把刀，能嚓嚓地刮到人的心里去。我拼命抿紧嘴唇，红晕却从脖子漫到脸颊。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轻轻问我，想不想去放风筝？那个黄昏，金色的余晖映得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而我在瞬间便被点燃了一束火苗，在身体里哔哔啵啵地燃烧。
风筝在天上飘得很高，李莫的眼神却始终在我身上游离，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用手摸我的脸，动作很轻，柔若无骨，我的心脏使劲一跳，便陷于停顿，似乎心里某个地方被敲破了，潺潺地溢出迷幻物质。
我开始晕了，思维抓不住任何可以着力的东西。他慢慢地用舌尖顶开我的唇，一股清苦的烟草味和着他冰凉的唾液入侵进来，我想推开，却发现自己已没有了力气。
眩晕的感觉排山倒海，我看见头顶的天空变得很低，阳光也没有了，整个世界陷入混沌，却是一种令人迷醉的混沌。然后他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他很壮，我被他拥在身下像一只断翅的鸟。
山坡上栽了许多树，并不茂盛的树影投进了我的眼里，他吻上来说，你的眼睛像一潭井。我闭上了眼睛，混沌的感觉在迅速扩大，我的大脑在一点一点被侵袭，身体一点一点被燃烧，并最终汇成一座炽烈的小山。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在他热烈的冲击里被撕裂和坠毁，汗液顺着我的脸颊浸漫，流进身下潮湿的草地。
我在后来的许多年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黄昏，淡青色的天幕，混乱却令人迷醉的空气，冰凉的吻。我把这一切都记得牢牢的，即使后来走了许多路，也仍然发疯地迷恋那个黄昏所给予我的，最原始的诱惑。
当我回到那座有着黑漆大门的小院时，天已经黑了。李莫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在那条青石路上，我纤尘不染的黑皮鞋和他的运动鞋一大一小，并排着前行，像两对蹁跹的精灵。
我开始拼命折星星，我想什么时候才能折满10 000颗。
母亲冷冷地从背后看我，一言不发。自从搬出父亲的家，她就越发孤僻和癫狂。她那套关于好日子的理论已经被我听厌了，后来索性有了顶撞她的脾气。心里有爱情的人，便会有恃无恐一些，可惜母亲，她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
李莫常常在夜晚来找我，这几乎成了我每天从清晨就开始的守望。我穿深色的衣服，顺着墙根滑出院墙，像一只灵活的蝙蝠。然后他在墙外接住我，将我迫不及待地拥在怀里，我们在昏黄的路灯下热烈地接吻，直吻到喘不过气。他探进我的深色衣服，吮吸着，抚摸着，他说我的身体是妖精，却带着露水的清香。他的话让我无以伦比地雀跃，我喜欢这样性感的比喻，然后我扳住他的头，狠命吻他的脸和脖颈。我们狂热得像两株纠结的水草。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相爱。
母亲却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迟钝。当她打着手电照在我脸上时，我正蜷伏在李莫的肩头，像一只慵懒的猫。母亲的惊吓并不亚于我，我无畏地面对她破碎的眼神和愤怒的尖叫，然后是李莫的仓皇逃跑。
我被母亲关在屋里，李莫再也不见踪影，我所能做的唯一抗争，就是不吃不喝。直到母亲向我扔出一叠照片，照片明显是偷拍的，李莫，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梳着光洁的马尾，长着一张温婉的脸。母亲说，那是他的妻子，他们结婚两年了。
我的世界终于在那一瞬间崩塌，许多绝望的星星在我眼前迷乱地飞舞。母亲的脸在此刻却说不出的清冷和残酷。她说，你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
母亲说得对，我真的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我爱的男人，他必须伟岸，清朗，有太阳的笑容。这样的男人是魔鬼，让我不可救药地迷恋，我就是没有问问他是否爱我，我以为这样的男人必定固守着纯白，在风中等了我一万年，就像我等待着他一样。
母亲带着我搬了家，因为她相信，有些记忆离开了就会忘却。秋天的时候，我上了大学。除了上学，我无处可去。母亲对我的选择非常满意，她说，女人要多读书，培养气质与深度，这样男人才不会看轻你。母亲永远把所有的事都与男人挂起钩来，似乎女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等着嫁一个够得上分量的男人。
陈俊生
我上大三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这个四十几岁的男子，有着他这个年龄特有的优雅和恬淡。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结交了这样一个朋友，她也孤独得太久了，如果这是她的新归宿，我会祝福她。
然而母亲却叫住我，让我陪客人说话。我拘谨地站在门厅不置可否，我不喜欢应酬任何人。母亲说：“这是陈俊生先生，这是我女儿雨落，你们聊聊吧。”男人看向我，眼里射出光芒。我已经懂得了男人的眼神，一丝惊惶从背骨漫延上来，我不知所措。
果然在男子走后，母亲说：“他是宏大集团的董事长，资产超过三亿，而且死了老婆。”我说：“这与我没有关系。”
母亲尖锐地打断我：“嫁给他，你可以过上等人的生活，实现许多女人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梦想！”
我的母亲，永远都在为过上等人的生活而挣扎。所以年轻时的她宁愿没有名分地跟了我的父亲。而现在大势已去，我是她唯一的筹码。我不知道该为她悲哀还是为我自己悲哀，这些年来，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精神也越来越憔悴。每当看到她强作欢颜地给旧日的阔太太朋友打电话，求她们给我介绍一个好对象时，我都非常心酸。
我不愿看到她整日将自己绷在弦上，只为一相情愿地想给我一个未来。她连自己的未来尚且不能把握，又哪里有力量来顾及我。可是，这些坚硬的话我说不出来，我想告诉她，我想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想有一份爱情。
只是母亲不会认可，我17岁时的那场遭遇，除了自己被这巨大的破碎震得天昏地暗外，受伤最深的就是她了。
我想我本来有纯白的身体，如花的容颜，如今却生生地消沉和破败，我实在是对不起母亲的。
再次相遇
我接受了这个叫陈俊生的男人，他的年龄可以做我年轻一点的父亲。当他用温厚的大手抚摸我的头发时，我总想到“慈父”这个词，这是个要命的念头。所以当他进入我，用业已发福的肚子摩擦我的身体时，我有种想呕吐的冲动。
我退了学，搬进了陈俊生的别墅。母亲十分欣慰，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年轻时的芳华，她必定以为我进入了一个新的里程，她不知道，我只是想实现她那些虚弱的愿望。而且，没有盛大的婚宴，没有亲友的祝福，甚至，没有一纸婚书。这时陈俊生说了实话，他的太太并没有死，只是没有生育，他庞大的资产无人继承。
母亲却并没有上当的感觉。一个没有子嗣的亿万富豪，这简直太完美了，至于有没有名分，那有什么要紧。我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光，我想她在此刻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的轨迹，其实，何曾相似。
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别墅里养猫，那些清冷柔软的小东西，不论冷暖，永远在无助哀叫。客厅有很大很高的窗子，阳光照进来，无端的热烈。我穿了白色睡袍蜷在沙发上，看着猫们在脚下灵动地窜跳，总有一丝燥热的气体，像条灵蛇般在我体内游走，我睡着了又醒了，那丝燥热却挥之不去。半年了，我并没有如母亲所愿怀孕，陈俊生一个月来这里两次，抚摸着我平坦的小腹，然后进入我。可是我年轻的身体总是让他力不从心。看着他瘫软着从我身上爬下去，我就想有钱又怎样，男人没有青春，一样很可怜。
陈俊生每月通过邮局给我汇一笔钱，自然，数目不菲。只是，这样的汇款方式，让我想起一些事，略略地不舒服。他和我父亲一样，喜欢邮局的汇款回执捏在手里的感觉。而银行划帐，刷刷的，便没有了那份厚重。然而，我终于在一个午后遇到了李莫，其实在此之前，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
李莫瘦了，脸上长出青色的胡茬，更显轮廓立体而性感。他没有一下认出我，确切地说没有认出那个17岁的孤独少女。直到我接过汇款单，他低下头去找笔，我说，好久不见。
我在此刻希望他落荒而逃，就像五年前一样。我想起那张照片，他和他温婉的妻，那样一个女子，会让他有足够的力量逃回她身边去。李莫的眼神刹时便如震碎了的玻璃，惊惧，凄惶，迷茫。我轻轻笑了，我说，你妻子好吗？
李莫忽然越过我和他之间横着的自行车，过来拉住了我的手。一股热力从他掌心迅速传递过来，我冰凉的身体被猝不及防地点燃，无比燥热。
原来，那种炽热的诱惑，早就深深地植根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在无数个夜晚压迫着它，不让它窜出来侵扰我的神经和灵魂。可暗夜里的欲望像坚韧的青藤，倔犟地在我体内恣意盘结，已经无法拔除也无法控制了。
奢侈的幸福
直到母亲在街上发现陈俊生挽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丰满妖娆，生机勃勃。母亲凝重地对我说，你必须想办法怀孕。我可不想你步我的后尘，最后被人赶出去。
我冷笑，我的母亲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我正在步她的后尘。可我无法回击她，无法回击一个心急如焚的母亲。
李莫被我带进这幢大房子时，满眼惶然。我带着他左转右转，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雪白的睡袍和同样雪白的脸，李莫一言不发地跟随着我。他不傻，应该知道现在的我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我将自己散落在李莫面前。我的身体早已不再青涩，圆润紧致的起伏，冰凉柔滑的肌肤。我盛开得像一朵艳丽的桃花。李莫一刹那就被点燃了，他颤抖着将我拥入怀中，喉咙里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这个时候我要的不是对不起。我已经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我回拥着他，让他焦渴的嘴唇印满我每一寸肌肤。淡青色的天幕，混沌的空气，冰凉的吻，一切又回来了，我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放那些鲜活的记忆，记忆与此刻的缠绵重合了，分不清过去、现在和未来。李莫的发梢拂在我的脸上，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似乎要将我挤进他的血液里。而他的脸晃动在我上方，神情古怪沉迷，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魔影，从来就没有在我生命里真实存在过。
天亮时李莫睡着了，微翘着嘴角，神情像一个孩子。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睡着的样子，能在每天天亮时看到心爱的男人睡着的样子，这本来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男人是什么东西
母亲将我怀孕的消息亲自告诉了陈俊生。母亲在电话里说，雨落为了怀孕，又是看保健书，又是计算排卵期，她真的太在乎你了，太想给你生一个孩子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很明白，我在旁边听得冷笑，让母亲去替我乞求一个男人给予关爱，我真的很可怜。
只是，李莫得知这个消息时却更加发疯。他抱着我在房子里转圈，欢呼，他的样子提醒我，他才是真正的父亲。
李莫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说：“这个孩子将是三亿资产的继承人。雨落，我的孩子是三亿资产的继承人！”
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坠到了谷底，迅疾地，带着呼啸的速度。我盯着李莫因兴奋而发红的脸，我轻轻地说：“三亿资产与你有关系吗？”
李莫怔了一下，有些尴尬，也有些羞恼。也许为了掩饰难堪，他用力将我抱在了怀里。
李莫一遍遍对我说：“雨落，我爱你，我们要永远不分开。”
李莫还说：“雨落，要是你不要我了，我就杀了你。”
李莫的话完全可以当作情话来听，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有碎玻璃一样的光芒。他吻我的时候，带着炽热的气息，他的呢喃黏黏的，让我的情绪一次次随之起舞，一次次迷醉沉沦。
只是母亲说过，你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
颗纸星星
两个月后邮递员李莫死于心脏病突发。我在葬礼上看到了他的妻子，果然是个温婉的女人，和照片上一样好看。她一遍遍地对人们说，阿莫没有心脏病，他怎么可能有心脏病？
她说得对，李莫的确没有心脏病，只不过有一种迷幻药物，服用过量就会导致心肌梗塞，死亡时与心脏病突发没有任何区别。我在大学图书馆查资料时查到这种药物，然后费尽心机购到了它。
我不能让一个男人连续毁掉我两次。
有人在李莫墓前发现了一瓶用纸折成的星星，一大罐。没有人去耐心数过有多少，只有我知道，它有足足10 000颗，我曾经拼命地折，折到指尖生痛。事实上这只是一种仪式，如果说它当初代表着纯白的爱情，而现在，只是一种交待，甚至毫无意义。
二十天后警察闯入了我的房子。这天有很大的太阳，一切景象都在强烈的阳光下纤毫毕现，而警察的出现更像是空降了一群天兵。我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母亲却站在门后失控地尖叫。我转头时看到她惨白的脸，我的母亲真的老了，老到承受不住任何灾难。我想对她笑一笑，但想到她今后将独自度过的孤苦岁月，眼泪便禁不住滑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