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戏落幕,赚了满场喝彩。
叶闵一惊,醒了过来,竟不知何时靠着柱子睡了过去。
他揉了揉酸硬的脖子,发现身上加了一件袍子,侧过头看去,府里年老的管事已经不知何时静静的站在他的身后。
“戏完了?”叶闵闭眼揉着鼻梁问道。
管事低头轻轻的应道:“已经完了,殿下。”
他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去,那个少年仍旧坐在高高的牌楼上,街面上的灯灭了一些,那个少年的身形已经快要和深沉的夜色融成一体,不注意分辨的话已经看不出来了。
管事捂嘴咳嗽了一声,欲言又止。
叶闵把视线抛到黑沉沉的渭水河上,漫不经心的问道:“几时了?”
“子时刚过。”管事上前一步:“殿下,今日海棠园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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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过,帝都临安是不夜的,此话不假。
即使是再深的夜里,总是有那么些个地方,可供那些达官显贵、名流望族之辈,放肆喧闹的。
城西,胭脂坊。
帝都最好的青楼妓馆几乎都在这里。月至中天,胭脂坊像个慵懒的女人,自沉睡中醒转过来,这片街似乎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成了整个临安,最为繁华的地方,酒令声、嬉笑声、娇呼声……
这些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凑成了一曲纸醉金迷的歌,让人不禁沉迷。
临河的一排排楼阁俱都是灯火通明,挤满了酒客花客。就连行至此处的渭水,也染上了一段旖旎艳丽的光彩。
海棠阁在这里,绝不是最奢华的青楼,但却是最风雅的一家。尤其是在这十里脂肪坊中,更显清幽。那些自诩清高的文人墨客、清悠雅士们,多半好在此处流连,吟诗作文。
子时过半,门头迎客的小厮揉了揉眼睛,突然推了一把同伴,另个一小厮赶忙朝院里跑了进去。
片刻功夫,一辆琉璃銮金,珠光宝气的辇架,由八匹高骏的白马马拉着,平稳的停在了海棠园的正门口。
徐娘半老的老妈子,早已经带了人迎在了门口,此时都定定的看着这辆气派的銮驾,甚至有些的惶恐。
当今天下,除了皇城天子,也只有淮阳并肩王有资格乘坐这等銮金琉璃辇架,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辇架还没有打制到一半,就已经被玄衣卫的缇骑校尉办一个儹越犯上的大罪,削了头颅。
所以,这辆贵气逼人的銮金辇架,也是大荒之中,权利巅峰的象征。皇城里的那位自然不会在此等深夜光临眼脂肪这种地方,那么辇架中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珠帘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挽着飞云髻,一身紫金流云锦袍的叶闵踩着跪伏的小厮,下了銮驾。
“恭迎青阳王殿下。”众人一惊,皆俯下身子,高声恭呼道。
“都免礼吧。”
青阳王叶闵摆了摆手,一脸温和的笑意。
“本王听说,海棠阁向来素雅,不沾脂粉气,这其中的四时院更是清雅别致之地,眼看着入夏了,应个景吧。”
老妈子一个机灵,连忙应下,她朝门内清唱一声:“殿下摆尊架——夏时院!”
这是一个别致的院落,院里被一方池塘占了大半,一条窄窄的石径通向塘中,石径的尽头的一座十二柱的广亭,四面临水,分外雅致。
满塘荷花此时正艳,铺满了整个塘面,不见水色。
最惹眼的是那一株植在塘正心的海棠树,那广亭就是围树而建,把那棵树粗壮壮观的树躯笼在其中。此树枝繁叶茂,树冠大如云庭盖顶,竟是把整个院落全都笼罩在了其中,煞是壮观。
这个时节也不知怎的,海棠花居然开了满树,密密麻麻,碧红如血,透着一种妖娆之感,分外的美丽。
叶闵抽了抽鼻子,轻咦一声。
“本王听说荒南的穷山里,长着一种海棠,百年开花,千年飘香。此株莫不就是?”
老妈子落后叶闵半步,听其发问连忙笑着应道:“殿下才识真是令人叹服。此树名曰碧落海棠,是及其稀罕的事物。而这碧落海棠中若是树龄过百的话,只要施以特制的肥料,便可四时不谢。而树龄过千者,较之一般的海棠最大的特点就是,此花的开放之时飘有幽幽暗香。”
叶闵轻轻颔首,笑意更浓。
“园里一共四株,是本园花重金自穷山移植而来,专门植在这四时院当**客人赏玩。”
老妈子见叶闵顿了顿,见叶闵似乎是感兴趣,继续说道:”来园子里的客人多是文人儒士,却鲜有人知晓此花的来历,倒是殿下博闻,今日仅凭一点花香便识出此花。”
叶闵一错折扇,笑着道:“哈,是个好地方,本王甚为喜欢。”
老妈子一笑:“承蒙殿下厚爱。”
领了赏钱,她识趣的退了下去,还不忘把院门给合上。
院中只剩下两个清丽的侍女低着头,提灯引着叶闵向塘心走去。
亭上垂了薄纱,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抚琴女子。人还未近,淡雅的琴声便先响了起来,琴声清扬,让人心神不由得一缓。
叶闵伸出折扇挑开薄纱,只见暗淡的灯下,那靠树抚琴的女子风华无双,即便是他也不禁轻叹一声。
他没有说话,朝着地上的狐裘褥子上随意一靠,轻解袍带,安静的听着女子抚琴。
夜风袭来,满树海棠簌簌作响,花瓣如雨而落,此情此景,优雅醉人。
半晌,一曲终了,叶闵不禁击掌轻笑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古来难并,今夜本王却独得其三,当浮一白。”
他说着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形神潇洒不羁。
女子用纤细修长的十指轻抚琴弦,浅浅一笑:“殿下弱冠之年,已极人臣,难道还会有什么不乐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一如琴声那般淡雅,但说出来的话语听来却有些的不敬。
叶闵却根本没有在意,他看着亭外的落英,脸上的表情变得疲惫起来,像是卸下了外层的面具,露出了内里的真实。
“位极人臣?本王想来,倒不如做个平常富贵人家来的畅快。”
他说着回首淡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你我如今算的上同病相怜,你又何必取笑于我……”
“圣女殿下!”他侧着头,邪邪一笑。
眼前女子那绝美的脸上丝毫不起波澜,依旧带着温婉的微笑。
“王爷言重了,你我可算不上同病,此时你若直接向宫里的皇帝一举揭发,再交了淮阳十万兵权,也是尚有活路的……”
她说着,芊芊十指又拨动了琴弦,亭中再次响起清越的琴音。
“而我族一旦暴露,在这偌大的临安城,可绝无半点生机可言。”
“所以恕我不能答应王爷,把本族在临安苦心经营数百载的力量,轻易的暴露给殿下。”
叶闵轻轻的靠在了身后的靠枕上,半眯起了眼睛。
“原来圣女还是不信本王,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邀约本王,把这海棠园暴露出来呢呢?”
他说着,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随着乐曲慢慢的摇晃着脑袋。
女子盯着叶闵,轻声问道:“我的生死并不重要,我现身邀约王爷,只是想知道王爷究竟要做到哪一步。”
她的话音未落,叶闵就直截了当的开了口:“杀了他。”
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紧接着女子的话尾,言语决绝无比。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回答的这般果决,琴音都不由得一滞。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为何还要来临安呢?难道不知道,你自己可能无法活着回去。”她皱着一对细眉,不解的看着叶闵。
叶闵晃了晃手,示意女子继续,亭中的琴音重新奏起。
他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如何不来,躲在淮阳吗?十万北凉军说穿了就是个屁。”他的话语有些粗俗,像个市井百姓。
“我必须来,只有来了,我或许还能觅得生机,死中求活。若是不来,恐怕没几日,正阳的剑就会提着我的脑袋,依旧是来这帝都。”
他自嘲的笑起来:“圣女殿下,你说我是选择自发的来,还是被提着来。”
“已经到了这等地步?”
女子狐疑道,他仔细的盯着叶闵的脸,想看出一些端倪出来。
叶闵根本不愿回答这等无用的问题,他放下酒盏,伸手入怀,从里面掏出了一卷金色的卷轴,抛在了桌上。
”这是一个月前,帝都发往淮阳的诏书。“
他仰起头,抬手遮住眼睛,闷着声说道:“宫内的意思很简单:天下太平,应体恤民情,不应穷兵黩武。也就是找了个由头,要裁了我北凉军。”
“我淮阳叶氏一脉,传承了三百余载,一心辅国,从无反心,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啊。”
女子沉默了,她看着那卷散开的卷轴边角上,一方鲜红的大印分外刺目。她的瞳孔一缩,认得出那是正阳皇朝的镇国玉玺。
半晌,她才慢慢的说道:“也许殿下只需要交出手上的兵权,向宫内俯首,还是可做个闲散的王爷的。”
叶闵摇了摇头,“你我都是明白人,为何还要说出这种话呢?”
他这么一说,让女子一滞,无言以对。她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并不大的王,发现了他眼底深处,此时涌现出一股无比的愤怒。
“我相信你们月人这点情报能力还是有的,为什么要削藩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女子沉默了,半晌她才说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宫里已经开始动作了。”
叶闵疲惫的摇了摇头.
“也许……”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起来,就像是穿过了时间的屏障,看到了过往。
“也许,三百一十四年前的那一刻,这些就早已注定了……”
“这个天下啊,似乎依旧还是在焚阳帝与先祖的那一盘棋里,从未挣脱过。”
“恐怕他们也没想到,穆叶二族能居然能够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他撑起了身子,负手看着荷塘上那蓬大如云庭的碧落海棠。悠悠的感慨道:”如今,这盘棋终究是要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