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不到六点，天就已经黑了，农村人没有熬夜的习惯，天一黑，都早早地回屋子，洗了澡钻进被窝里，最多半躺着看一会儿电视，就睡觉了。
花长开家矮小破旧的房子，在茫茫的夜色中，在小洋楼林立的万户村，俨然成了一个异类，它已经被四面八方的高楼，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仿佛随时都有被排挤出局的可能，那种残垣断壁的支撑显得十分的勉强，让人感觉随时都面临坍塌的危险，或许，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饮水乡万户村街头，它就像一个古老的传说一样存在着，但这个传说，向过往人群昭示的，也不过是贫困潦倒的往事罢了。
北风穿过这间破屋子的砖缝，瓦缝，还有门缝，屋子里的一切挂在墙上的轻飘东西，都在黑夜中颤抖着，林德青的那间房里，竖着的床位上，一年四季都挂着那床水蓝色的蚊帐，夏天挡蚊子，冬天或许能挡一点风吧，其他时间都用来当屋里的土灰和飞尘了，蚊帐也俨然像一个垂暮的老人，染满经年的风霜，显得有些泛白和破旧了。
林德青常说，这屋子配不上拥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再好的东西在这屋子里摆着也是浪费，她看不惯大妮在那间侧厢房的墙上贴画纸，看不得她在那张破书桌上蒙上白纸摆花瓶，更看不得她在破屋后面的破院子里栽花种草。
林德青觉得那都是与这个家不相称的，但是，大妮从不放弃做这些事，她总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拥有一间敞亮的雪白的房间，拥有一个开满鲜花的小花园，拥有一个摆满书画的书房……也许，这是她内心深处一种隐秘的向往，即使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她也要用心经营自己的生活，她不想破罐子破摔，不想自己的日子像妈妈林德青那样，迫于生活的压力，过得痛苦而粗糙。
“你呀，在家里摆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弄干净整洁一点不好吗？”
“你看不到啊，这破房子都要倒塌了，你再怎么弄，都是个破房子，说来说去，这都要怪你那不成器的老头，你看看，在这街坊里，还有谁家住这样的破房子了。”
“妈，会改变的，您放心，还过两年，咱们家就做新房子！”
“哼，还过两年，我这一辈子都已经毁在这个家里了，做房子，做白日梦去吧，你也不看看你那老头，不想种地，不守正业，在外漂了十几年，一生抽烟喝酒打牌，他能攒了几个钱！做房子，想都别想！”
“妈，你说这些做什么呢，过两年，我们姊妹几个凑钱，给您做新房子。”
“呵呵，你们，你也不看看，隔斜对门家的杨怀树，还不是五六个伢子，三个姑娘小学都没毕业，就出去学缝纫了，在外面给人做衣服，一个人一年就是一两万，三个伢子就是六七万，不出两三年时间，就给家里做一栋楼房了，修的像金銮宝殿一样，我要是靠你们，等你们能赚钱给我做房子，我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哟，我看是要等我死了，你们烧个用纸和竹篾糊的楼房，或许还有可能，这辈子活着是不指望了。”
“妈，你怎么这样说话？哪有自己诅咒自己的，您相信我们，好不好？”
“哼，相信，我谁都不信，你呀，也莫要在这屋里搬来挪去的穷讲究了，你就是往这破屋子里贴一层金子，它也还不是个破屋子，还有，在那后院栽花种草，那也不是你该做的事。等开年了，我都挖了，再种点菜和庄稼，这才是能养活人的正事。”
林德青对大妮不合时宜的生活讲就，是十分不屑的，她觉得这个家里的现状是十分糟糕的，这个家的成员，就应该吃粗茶淡饭，穿不显眼的粗布旧衣，说话做事都应该像个穷人的样子，就应该像她那样拼了命的出苦力在外面弄钱回来，哪里有时间有资格在家里做那些绣花功夫的事情。
人人都说好马配好鞍，在林德青看来，一个破房子，不值得拥有任何好东西。
所以，大妮的整理家务、墙上贴画，后院种花的行为，在妈妈林德青的眼里似乎太过另类，她觉得孩子的这种追求太过奢靡，本来徒有四壁的家就已经被人看不起了，她害怕大妮的行为会引来隔壁左右人的奚落与嘲笑，于是一遍又一遍的打击大妮，试图让大妮放弃。
但是，大妮从未放弃，即使再破的家，可对大妮来说，那毕竟也是家呀，贴一张漂亮的画纸有何不可呢，弄一张干净的书桌有什么错呢，摆个花瓶，种点花草，妨碍着谁了吗？她不能忍受妈妈林德青的那种自我贬低自我孽待。再说了，除了房子破旧一点，眼前的生活，也并非过得一塌糊涂，自己家里的人，又没靠别人生活，又没接受这村里村外任何施舍，也没有靠亲戚朋友接济，还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在过日子，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呢？
妈妈林德青却根深蒂固地以为，一个家没有一个像样的房子撑起门面，就是低人一等，尤其在饮水乡的街上，自家这间小破屋，短短几年时间里，眼看着一天天就成了万户村绝无仅有的存在，她觉得做人怎么也体面不起来，日子感觉只会过得越来越糟糕。
大妮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反抗妈妈林德青的思维定式，尽管她也知道妈妈这一生确实辛苦而可怜，但是，大妮她希望自己有和妈妈不一样的人生，而且，她相信这个家会因为他们的努力而有所改变，穷讲究又怎么了，这又有什么错呢？
北风呼呼地刮着，林德青半躺在床上，盖着一床花布被子，看着房里不远处的梳妆桌上摆着的黑白电视机，小小的屏幕上跳动着人影。花长开又去了江城，不知道是在外做事混日子还是在打牌混时间，二妮也远在G省的Z市一家工厂里打工，三妮，双胞胎各自在外求学，这屋子只剩下妈妈林德青，大妮和弟弟花振国留守了。
以前，姐弟几个还小，没有外出打工求学的，一大家子围坐在妈妈林德青的房门口，守望着这台小黑白电视机，妈妈林德青总是呵斥，不许他们多看电视，一说是看电视影响学习，二来看电视也消耗电费，所以，记忆中，陪伴他们长大的电视节目，也不过是几步港台热播电视剧和几部国产动画片的一些碎片似的画面，再一个就是鞠萍姐姐的七巧板里的几个手工活动了，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83版的《西游记》了，暑假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是不会让电视机休息的。虽然黑白电视机里看不清美猴王的火眼金睛，但孩子们凭想象，也能想象得到那一定是一对金光闪闪的美瞳了。
现在，大妮在侧厢房里，独自一人躺在那张只垫了一床薄薄的棉絮的床上，棕绳编制的床面满是窟窿，从后门的缝隙里刮进来的冷风，穿过侧厢房直达床底，大妮感觉自己好像睡在冰窖里一样，但是她也只能蜷缩成一团，把同样薄得跟纸一样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将棉袄搭在被子上，希望这样能让自己更暖和一些。
家里还有一床全新的厚厚的丝绵被，是花长开从江城带回来的，说是在大商场买的，但妈妈林德青是绝对不允许用的，说这被子是等到家里来客人了，拿得出手，留给客人用的。
可是，又有谁会在冬日里，到这破屋子来做客，而且还在这里过夜呢？就算是林德青的那两个远嫁老姐姐，也就是大妮的两个姨妈，如果没有什么结婚嫁女的大事通知她们，她们也不会来到林德青家里。
所以，那床被子就那样放在林德青的衣柜里，林德青不许动用，大妮即使在夜里熬着严寒，也不敢去要那被子，因为大妮不想触母亲之怒。
有那么一瞬间，大妮真想钻进林德清的被窝，倚着妈妈暖暖身子，可是，从三岁开始，她就没跟林德青在一起睡了，林德青身边的怀里，十几年来，总有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对大妮来讲，这份爱，注定是缺失的，现在，大妮说不出口，她宁愿熬着也不敢钻进妈妈的被窝，她只是向上天乞求，希望外面的风能刮小一点，希望冬天能快点过去。
弟弟花振国上初中以后，就一直睡在林德青后面用木板子隔开的小厢房里，同样薄的被褥，但林德青给儿子的床褥底下垫了一层从外面货车上捡回来的一层包家具的绒毯子，又用吊针瓶子装了一瓶热水，拧紧了盖子捂在花振国的脚那头，相比大妮的房间，这小厢房的漏风处也少一些，再说花振国毕竟是孩子，瞌睡多一些，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大妮在瑟瑟发抖的漫长冬夜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被窝依然冰冷，窗外已是白雪一片，大妮早起，叫醒了弟弟华振国，妈妈林德青还睡着，听到姐弟俩起床的动静，也睁开眼往窗外望了望，窗外的雪映射到房里的光，显得格外的亮眼，她习惯性地嘟嚷着：“你们多穿点，外面下雪了，天冷！”
这么多年的寒来暑往，林德青像例行公事一样，她的嘱咐和叮咛，从来没停止过，深深入耳入心，只是，孩子们一个个远走他乡，能听她的唠叨和叮咛的是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大妮几乎成了唯一留在她身边的忠实听众。
出了门，回望白雪皑皑中的大妮的家，黑瓦白墙，斑驳陆离，门前还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杨树，远看真像一幅水墨画，但是周围的邻居左右家的的小洋楼，琉璃瓦盖顶，金碧辉煌般地同样伫立在雪地里，两相对比，大妮的家，就显得格外孤独渺小而突兀了。
姐弟俩踏着雪上学去了，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绵延开去，明年，弟弟花振国就要初中毕业了，大妮在饮水乡的教书生涯，是否会因为弟弟的毕业而发生改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