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明殿一处居室内,钟离阜端坐于屏风前的蒲团上,运气调养。
自那日从南华宫归来后,自己对这孩子多留意了些,时常神观她的状况,毕竟她体内的封印不在掌控内。
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为何这孩子元神波动如此之大?虽说只是一个普通的香囊,但那上边附着的灵力却不似阴山修行的生灵。这孩子来的时候,并未发现身上有此物,可见是近日才得到的,玄云宫前来了客人他竟会察觉不到。
好在来者并无害人之心,只是为何要给她香囊,是想带她去哪里?尚不得知,且看这孩子之后会有何异动再做探究了。
钟离阜气压丹田,收了功力,缓缓睁眼,垂眸轻叹:“真让人不省心。”
“仙尊,老朽可否进来?”门外传来桓翁的声音。
“进来吧。”
桓翁走到钟离阜对面跪坐下,把一个方形小盒子放案上说道:“自上次和祭昼一战后,您身子一直不好,此次又耗损仙力救那孩子,这是沐良以前炼制的丹药,你服下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吧。”
钟离阜点头。
“您向来不插手凡间生死之事,如果那孩子回不来也是自己的命数,此番做法倒是让老朽颇感意外。”桓翁捋了捋垂地胡须,“不过……偶尔背离原则,体会世间人情冷暖也未尝不可。”
“在玄云宫内有何闪失即是我的疏忽,既然她决定留在山中修行,不管有无成效,都已不是凡世之人了,阴山万物受我庇护。”
“老朽在想,这禁灭封印,如果您想破除,也并非难事,既然把她视为山中生灵,何不干脆让她早日脱离凡躯,您也不用每日寻思这孩子来历为何。”
“她心有牵绊,只怕不能潜心,我想让她在长心智的年岁多学学笔墨文规,若将来有一天行错路时总归能有个思想约束。”钟离阜垂睑,心中暗叹:总不能让她变成第二个戚沐良。
“仙尊既然已有打算,那老朽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老朽心中有个想法不知仙尊觉得是否可行。”
“说来无妨。”
“老朽曾是仙门中人,可教她一些基本的道家法术,那孩子近来有在修习《衍息心法》,我看她资质不平庸,能否让老朽引她修道?一来修道可强身健体,若是再有慧根一些,说不定过个十几年就可修得仙身了。二来,你也看到了,有些事情并不是全然在您掌控内,她学点防身之术也可用于自保。”
见钟离阜沉默不语,桓翁又继续说道:“而且,虽说破除封印不是难事,可您如今仙力涣散,仍在修养中,若勉强为之,只怕会伤及真元。”
“也好。”
香囊如旧好闻,只是迎香真的再也没有来过了。窦扣昨日去心明殿磨墨抄书的时候,钟离阜似乎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见她有意隐瞒事情经过,也不究根问底,只是轻描淡写的叫她以后有些警惕心,然后从掌中变出一枚小小的青铜戒指,刚好可以箍住她的小指,并未告知是何用意。
桓翁今日见窦扣从钟离阜那回来后,把她叫到了安怡殿一处比较空旷的园子里,让她打坐吐息。
窦扣正估摸这几天耽搁了些时候,《巫经》的第一卷都还没抄完,大叔给的作业还没开始着手,还有《万魔录》……好多书要看。哎,那么忙的时候,她怎能静下心来听桓翁说什么神不离气,气不离神……
以为是桓翁在教自己调养身体,窦扣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自那日后,她未觉不适。
“我身体没事了。”松开打坐手印,窦扣略微急躁的说道:“桓翁不必太挂心,我近日留了许多作业,得抓紧时间完成。”
“你隐瞒给你香囊之人来历,是有何顾虑吗?”桓翁抬手示意她继续坐好。
窦扣顿了顿,支支吾吾道:“那个香囊是前几日在宫前捡到的,我看它又香又精致,就带了回来。”
如果让大叔知道她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只怕以后要被禁足了,更何况如果迎香所述是真实的话,她又何必翻出陈年往事来引人伤怀,既然鲜少有人知道那个隐世的族群,也没有必要扰他人清净。
“这玄云宫前来了客人,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还掉了东西,不知是否会回来寻。”桓翁故作疑问,且不论窦扣说的是不是实话,光看这毫无防人之心的个性就让他觉得这孩子心智单纯得紧,虽脑袋瓜里也藏了不少事,总归还是处于涉世未深容易被人左右的年纪。
“你可有兴趣跟我修习仙法?如若此生皆受封印禁锢,你以凡躯修习仙门法术,来日方长加以勤奋也能修得不老之身,即便无此慧根,学点防身之术总是有好处的。”桓翁继续道。
这对窦扣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不过她一直以为桓翁和红鹤一样是某一类走兽飞禽幻化来的人形,一直不好开口问所属,觉得不太礼貌。这仙门法术,不是修道之人才会的吗?难道桓翁本身就是人?那大叔也……
“你不是升仙的妖吗?怎会仙术?”
桓翁呵呵笑道:“敢情你认为这阴山中的人都是妖炼化来的?不过你会这样想也不奇怪,我在百年前曾因犯错,被师傅罚永世看守藏书阁,后来仙尊来寻书,见我把藏书阁整理的井井有条,就让我来照看他的太慧殿,师傅对我心灰意冷,干脆眼不见为净就应允了。”
“大叔也是人吗?”窦扣小心翼翼的问道。
“仙尊是定清上神座下弟子,自上古时期就被派来守护阴山至今。”
窦扣偷偷的舒了一口气,原来大叔真的是人,不是妖怪变的,真好。她暗笑,还是不要破什么封印了,万一她真是什么某一类,就和大叔不一样了。
“你刚说的口诀是什么?神不离气,气不离神然后呢?”窦扣重新摆好姿势,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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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河另一头,山峦起伏,曲折延伸隐于浓稠墨雾中,寒鸦阵阵飞过,使得一片枯林更显死寂。林中弥漫着嗤鼻的腐臭味,两只长相凶恶,体型庞大的妖兽互相扭打,争斗抢食,在漫天魔气的熏染下更加凶残暴虐。
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扭打中的妖兽都停下了动作,警觉的同时看向一个方向,接着猛地放开对方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快地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烂肉,触目惊心的躺在泥洼水坑里。
一道黑影射来,黑风立在腐肉前,宽大的斗篷显得他身材格外矮小,不过他身后背着的长杖却格外骇人。
他口中念诀,长杖自身后飞出握于手中,指向地上那团腐肉吸出妖灵,待完成收回长杖后,他不满的朝地上猛啐一口:“如果魔君能有他父亲当年一半的本事,我犯的着来这种地方吸取死灵练毒?!”
印月悄无声息站在旁边的一根木枝上,手里提着刚才那两只妖兽其中一只的脑袋,绿色的血还在不停的往下滴,脸上的表情停留在死前那无比惊骇的瞬间。
“如今魔君只靠这林中妖兽的妖灵练功,成效肯定不大,更何况有蓝渊拦着,他始终狠不下心吸食人的精魂。当初我对蓝渊狠下杀手,就是怕魔君有妇人之仁,此番也是证实了,只待缪虞多下点功夫了。”
印月从妖兽头中吸出妖灵,装入容器,闪身隐去。黑风又厌恶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烂肉,用手愤怒震碎,继而也消失在林中。
喷火石林间,一座让人毛骨悚然的宏伟大殿坐落于血池上方,凌空悬浮,天水一色,皆是血红。池边环绕四尊巨大石像,人身蝠翼牛角,姿势各不同,虽是石像,可感觉似乎随时都能活过来。
大殿的石门高达数十米,上边嵌着数不清的眼睛,都是紧闭着的。正中一双凸眼大过成人体型,最为惹眼,再向上看去,一只巨大的獠牙妖兽头颅挂于建筑顶端,张着血盆大口,齿如刀剑,鼓睛暴眼,凶神恶煞。
空中打开了一道口子,印月飞出,落于血池边上,随手把提着的头颅扔了进去。只见血浪翻滚数层瞬间将其淹没,池内传出一声响彻天际的嘶吼,似乎有某种妖兽栖息,却不见形体,待血浪渐平复,一条锯齿大尾腾出水面又迅速隐去了。
黑风紧随其后,提醒道:“魔兽皆凶残无情,你可别养了只白眼狼。”
印月不搭话。
察觉到下方有人,石门正中的凸眼瞬间张开,血丝暴涨,看清殿前的来人之后又重新闭上了。石门缓缓打开,从里伸出一座铁链宽桥直至印月脚边。
魔宫内磷火通明,冰冷玄铁壁,诡异石妖象,大小不一的符文结界门分散于四周,门上或为铁链,或为水纹,或为光束。
两人穿过长廊,行至正殿,见缪虞在台阶下跪着,于书娴被几个魔兵牢牢架住,手脚腕上都锁了铁链,正要押下去。
“魔君,是缪虞让妹妹做的,不关她的事。”
季始文端坐于王座上,横眉而视,声音冰冷:“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父君的能力,所以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缪虞不敢,缪虞只是希望魔君能早日练成灭世魔功,一统三界,才会斗胆对您使用幻术,妹妹亦迷了心智,她并不知情。”
“我倒要听听,你让这个曾经试图杀害圣后的女人如何助我练神功。”
“妹妹当初也是被情势所逼,如今归我魔族,誓死效忠追随魔君,还望魔君不计前嫌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
“允你把她带回来,不就是给过机会了?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好意,送个软玉温香来我的寝宫,让我这个****的魔君识得翻云覆雨之乐?!”
“修炼灭世魔功要疏解男子阳刚之气,缪虞看您一直未有开始练功的想法,才斗胆冒犯。”
“此事我自有打算,轮得到你提醒?”
印月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见魔君没有消气的意思,他上前俯身道:“魔君请息怒,缪虞护法也是希望能早日重振魔界,为您父亲报仇,更何况……”他看向于书娴:“此女心性刚烈,以后定是个不错的勇士,只待魔君给她伸展报复的机会了。”
黑风此时也站上前,阴阳怪气的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冒犯了魔君,必要的惩罚还是少不了的。”他俯身拱手:“魔君把此女交予我惩处吧。”
于书娴至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她这条命是姐姐给的,即便姐姐利用自己做些什么,她也毫无怨言。从姐姐带她回来的那刻起,她就知道这里的日子如履薄冰,谁能容忍一个曾想要杀害自己母亲的人。
时过境迁,转眼自己已是家破人亡,半人半魔,以前父亲虽然对自己严厉了些,可那种膝下承欢的平常日子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窦扣,若不是她阻拦,于家怎会因血咒落至此境,都怪自己当时太仁慈没有让下人一棒子打死她。
此时一个魔兵行色匆匆来报:“启禀魔君,圣后又在强行运功,守在门外的兄弟们已被震伤。”
季始文眉头深锁,神色无奈又忧郁,他站起身道:“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此次不再计较,但必须惩戒此女以儆效尤,黑风,她交予你处置。”说完他看向印月又说道:“你跟我一同去母后寝宫。”
“是。”印月应道,随着季始文一同走向后殿。
待两人离去,跪在地上的缪虞站起来,抬手示意魔兵松开于书娴。
虽说这缪虞护法不是好惹的主,但毕竟魔君有令,魔兵十分为难的看了看黑风。
“魔君的命令你也听到了,此女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不然怪罪下来,谁都担不了责。”黑风让魔兵先解开于书娴身上的铁锁,也算是给了缪虞一分面子。
身体得到解放,于书娴一脸视死如归道:“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姐姐无需再为我触怒魔君大人,只怪书娴无能,完成不了姐姐的计划。”
“你倒是挺护主,不过你再有忠心也免不了我冰骨浆的惩罚。”黑风阴笑。
于书娴不知为何物,倒是她身后的魔兵一听都不由得全身一颤,细细嘀咕道:“这冰骨浆是一种让人极为痛苦的毒药,喝下去的人全身皮肤如火烤般炽痛,但身体里的骨头连肉却如千年寒冰,两种极端夹杂在一起,让人生不如死,听说以前黑风护法用来惩罚了好些犯过错的兄弟,都没能挺过去。”
缪虞一个闪身把于书娴护在身后,冷道:“你这是要置她于死地?仔细想来,我缪虞和你黑风虽谈不上交好,但也从未有过过节,能否看在同僚的份上,今日卖我一个薄面?”
黑风心下暗喜,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这可叫我好生为难,不过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怎好拒绝,我轻点下手便是,定不会要了她性命。”
缪虞岂会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可现下也只能无奈道:“那株尸香魔芋你命人来取便是,不过我可警告你,此花聚集了众多怨灵之气,你练毒的时候别把自己给献祭进去了。”
黑风得逞的大笑几声:“既然你肯割爱,那我就不推辞了,我还从未遇到过搞不定的毒物,不过还是得多谢提醒,归还令妹之日,我便命人来取。”偏过头对那几个愣在一旁的魔兵喝道:“把于姑娘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她一根汗毛。”
缪虞看着魔兵架走于书娴,暗自松了一口气,虽说失去了自己所珍视之物,可她觉得值,自从看到于书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缪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