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葵在三十二岁那年去往深圳,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那个移民城市里,一路并没人对她的来历有过特别的关心。她甚至有机会在那儿遇到又选择了离开令人心仪的同乡大哥华源。之后也开始过两、三次很认真的关系,让她以为那果然是一个代表希望的新世界。但她和那些男人的关系,又都在他们得知她有过学盛之死后,无疾而终。层出不穷年轻貌美的女孩对比出她的苦相和不吉--这是她在见过其中一位的父母后,从老人的话里听明白了他们最终离去的理由。在生物钟开始拉响警铃的三十五岁那年,葵葵决定出国。到了这时,她亲眼看到身边被离婚抛离家庭轨道、拖儿带女的大姐们,忽然一个接一个通过跨国社交网站在大洋彼岸找到了不错的归宿,心又活了过来。她到涉外社交网站上注了册。照片刚贴出去,就碰到了戴维。
时年四十七岁的戴维送走因白血病去世的同居女友不久,正处于人生低潮。按戴维说的,葵葵深黑的头发和深棕的眼核、浅棕色的皮肤,都让他想到他那个叫吉娜的来自南美的女友。戴维和吉娜同居了十五年,她帮他将第一次婚姻带来的两个乖巧的女儿拉扯大,自己没有再生孩子。葵葵为吉娜流下了眼泪。她想,吉娜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肯定跟没有婚姻的保障有关,就直愣愣地问戴维为什么没娶吉娜。戴维回说:她就是我的妻。我是按她是我的妻送走她的。戴维后来告诉他,他不肯结婚,实在是被第一次婚姻伤透了。戴维和前妻是高中甜心,结婚很早。前妻生下老大不久就开始酗酒吸毒。从戒毒戒酒中心出来后有所好转,待老二出生后再次重犯。戴维只得离婚。法庭将两个女儿判归他。戴维又当爹又当娘,直到遇到吉娜,生活才重上轨道。他跟吉娜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那一张纸?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吉娜,竟然不再提婚姻话题,陪在戴维身边,直到离世。戴维传来了两个女儿的照片,两个相貌乖巧的女孩子,分别在读大四和大二。
葵葵跟戴维说起了学盛,这是学盛走后,她第一次能和人如此自然放松地谈到他。葵葵这时意识到,跟戴维相比,她的故事太简单了,一时有些愣住。戴维很快回了信,说女孩,我太懂你的痛。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怎么没有再寻找伴侣?戴维又问。她说找不到。你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怎么会?戴维不肯信。
他们在仲夏的深圳见面。戴维说,他在酒店放下了行李就过来了。戴维的头发有些花白,背着双肩包,T 恤短裤皮拖鞋配着硬朗的身板,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对这个世界一副照单全收,全无脾气的沉着,让葵葵的心静下来。戴维站在他们约会的华侨城餐馆的门口等她。远远见一袭白色针织无袖长裙的葵葵迎面走来,他取下太阳镜,露出深深的两汪蓝。一看就知道是你!戴维微笑着,迎上前轻轻拥抱她。
葵葵和戴维吃完晚饭出来,在榕树交错成隧道的街市里慢慢散着步。在南国溽湿的夜色里,葵葵用语速缓慢的英文,有一搭没一搭地穿插讲着自己的生平,他们最后落坐到冷气充足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看着窗外被霓虹用赤橙蓝绿搅碎的夜色,她忽然想到学盛有过的那些年轻的梦被死亡击碎的过程。学盛留下的那最后一条直线,是她跨不过的路障。她的泪水涌上来,对戴维说,她好像看到学盛跟吉娜正在舞池里跳着莎莎舞。戴维捏住她的手,说她让他处处想到吉娜,他非常心疼--葵葵接过戴维递过来的纸巾揩泪,没问他心疼的是她还是吉娜。在后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他们几乎天天下班后都在一起,戴维教会她跳正宗南美风情的莎莎--正宗是戴维强调的,当然跟那吉娜有关。戴维完成在深圳的工作回美前,休假去往云南丽江。飞机在昆明一落地,在奔往下一个机口的短暂隙间,他发来了短信:快过来,太想念你。葵葵告假去往丽江。飞机在丽江机场下降时,暴雨初停,她看到一条笔直的白线,慢慢在天边发散,弯成彩虹。在束河古镇纳西人家花木扶疏的居所楼上,清晨里从小小的木格窗里越过层层叠叠的飞檐,望着远处玉龙雪山白色的顶峰,戴维搂紧她,反复说,我要带你去美国。
葵葵果然在那个冬天,拿着戴维为她申办的美国专为未婚夫妻发放的K 签证,飞抵旧金山机场。按K 签证的要求,他们必须在三个月内决定是否成婚,不然葵葵就要回中国。在戴维那栋塞满了笨重老式乡村家具的房子里,他们开始讨论婚礼的细节。葵葵告诉戴维,她最想要的礼物,就是一个自己的孩子,越快越好。戴维一脸的错愕: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葵葵清晰地听到一条裂缝被撕开的声音。戴维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已经太老了,不想再生养孩子了。她想说,我还很年轻。但是忍住了。她的前面排着吉娜。他没有给吉娜婚姻,也没有给吉娜孩子。是她自己不肯看清。
葵葵和戴维的关系,从孩子那个裂口撕开。她在第一个月内就明确知道了他们无法成婚,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戴维帮她联系学校,申请转换学生签证。她由戴维帮助垫交了圣荷西州立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就搬离了戴维家。她不能要得更多了。靠在深圳工作的积蓄和课余打工的收入,葵葵花两年时间修出了计算机系的硕士学位,又由戴维介绍到他朋友新创的小公司里工作。到了这时, 葵葵才终于在新大陆喘顺了气。戴维也有了一个来自西安的同居女友。她再次清晰地听到生物钟钟摆的声响。那频率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
现在,是横在地板上的那条红线让那刺耳的钟摆声突然停住。葵葵微蹙着眉,将搁在地上的试杆拾起,从水池下的小屉里抽出一只小塑胶袋,将试杆放进去,搁到屉里。
合上抽屉的时候,葵葵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声。在年届不惑的当口儿,她的人生将被改写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葵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对生理周期精准的人而言,例假已经错过三周意味着什么,她当然明白,却一直不敢证实。直到昨夜切开平素喜爱的胡萝卜,忽然恶心欲吐,葵葵才在夜里冒雨去往超市,买回验孕试杆,又拖到今晨才进行了测试。果然没有意外。
葵葵走进窄小的卧室,拿起iPhone,看了一眼时间,是清晨五点刚过。她在暗里快速搜着通讯录上的名单。她需要与人分享这个喜讯。很快,高光锁定在华源这个名条上。葵葵的手在iPhone平滑的表面轻动了几下,又将机子扔开了。她倒到床上,看到天花板上顶等灰暗的圆形慢慢退远,凝成一滴泪,从华源憔悴愁苦的脸上滑落,洇湿了她的脸。
葵葵没有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他们竟那样碰上,又这样关联起来。
葵葵离开家乡桂林去往深圳发展那年,原来单位里的小姐妹华清将她在深圳的哥哥华源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说已跟哥嫂都打了电话。他们很热情,说葵葵到了深圳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一定不要客气。果然葵葵一到深圳,华源就来了电话,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葵葵那时最怕听到人们同情关切的口吻。她谢过华源,说她喜欢深圳这个为移民存在的都市。她经研究生时代的同学介绍,在这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衣食住行便一顺百顺,过得很好。华源在电话那头就说,那我改天请你吃饭,老乡啊,而且你是华清的好朋友,应该的。华源果真是讲信用的人,不久就来了电话,约好开车过来接她,和他的太太和儿子阿麒一起见面吃饭。 见面才知道,大学自动化控制专业出身的华源,当时刚离开旱涝保收的电信国企,和朋友一起在初创一家电子遥控防盗设备公司。
华源戴一副无框眼镜,中等个儿,浓黑的眉毛和温和的笑容让葵葵想到学盛。和他握手时,葵葵的鼻子竟有点发酸。华源太太苗条修长,烫着短短的头发,一双大而长的眼睛在瘦削白净的脸上异常醒目,脸上的笑淡得有些冷,让人想到漂洗得太久的丝绸。那太太在报社当编辑,话很少,只安静地在后座上不时搂紧七八岁模样的阿麒亲一口。那是葵葵第一次见到阿麒,也是最后一次。
阿麒长着圆圆的脑袋,有着母亲那样的大眼,笑起来眼里有着奇异的光亮,动作敏捷得让人感觉是卷携着风的,像极了一只来自大森林深处的神鹿。那天他穿了一套翠蓝的运动服,衬着他白白红红的脸,带着灵异。葵葵忍不住也搂了他几次。那次之后,葵葵和华源走动起来。华源的公司那时已有近六十多员工,租在一栋大楼里,五脏俱全,样样却都带着初创的潦草。葵葵开始只是对他们质检部门的专项给些口头建议,很快就帮着带起人来,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华源的公司里,连物流那块也接管起来,做得有声有色,引得人们有时都笑称她为老板娘。到了那年秋天,有天她和华源在深夜里从公司出来,像往常那样来到大排档吃宵夜。华源问她愿不愿加入他们的团队。工资、职务和待遇当然就不用说了,还可以给她些股份。葵葵没有说话。和华源一起用功,让她在深圳的日子变得有了着落的踏实。每次加班的夜晚,华源将她送到公寓楼下,她一转身上楼,倒下就能睡到天明的那种感觉,让她上瘾。她喜欢这样的格局,却不知如何表达。她要了啤酒,和华源喝起来,好一会儿才说,还是这样好,就这样吧。华源揽住她的肩,两人的头靠在一起,忽然都有些哽咽了。葵葵就说,好的,我明天就去辞职。华源将她搂紧了,说,那就真的过来当老板娘了。葵葵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就看到了阿麒那双明亮的大眼,一闪而过。她轻叫了一声:阿麒!华源就放下了酒瓶。握紧她的手,脸色凝重地说,只有一件事:为了阿麒,我不会离家的。葵葵再没有说话。华源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对你讲真话。葵葵点头,抹了抹眼睛,说:谢谢你。那天夜里之后,葵葵就再没有接华源的电话。华源安静地退远,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令她感激。后来葵葵偶然也会想,华源也许跟那些与她交往不久就一拍两散的男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他更高手,能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让她心下生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