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晚上被关押在一个废弃的矿坑中,坑中用木头分隔开来,每四五个人或者十来个人住一间牢房。云霄用发冠中藏的一颗玛瑙和身上带钩向牢头换得和舞墨、旱****在一起,住最靠里的一间牢房,右侧是木头围栏,其余三面全是石壁。牢头还将另一个看上去身形瘦弱、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他们关在一起,云霄问过他的名字,他只回答了一句:“燕羽,”便不再说话。云霄也不再过问,只是在旱精又找来一些薯蓣的时候,云霄会顺便递一块给燕羽。也许是这样的举动让这个年轻人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这几日采矿的时候他都很自觉地紧紧凑在云霄和舞墨、旱精身边,虽然他对自己的来历一字不提。
这里的人几乎没有名字,能叫得上名字的只有少数几个掌握着开凿、冶炼技术的领头奴隶,云霄慢慢知道了他们叫毛木、贾山。可能是云霄和舞墨那一种有别于这里所有人的出众的气质打动了他们,又或者是云霄确实足够勤奋好学,领头奴隶对云霄很友好,会给他指点一些选矿、开凿的技巧,对云霄照顾舞墨,替舞墨多干的行为假装视而不见。照目前来说,这样的情形已经算是最好。
没有人想要逃跑,也没有人能逃出去。
椒图每晚会将它那似乎可以无限延伸的尾巴伸到矿坑的牢房中,用尾巴末端那张五官模糊不清的面孔,一个个地点嗅众人,它记得他嗅视过的每一个人。椒图来了以后曾经有人受不了想要逃跑,但是他们刚逃到山脚就被它发觉抓住,一口吞进肚子里。这样的惨状发生过几次后便再没有人想去经历。
照目前的情形看起来,云霄他们似乎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世界末日了。
他们的身体迅速消瘦,身上、手上布满了艰苦劳作、被鞭打后留下的疤痕、血泡,血泡破皮时钻心的火燎般的疼痛逐渐消失在记忆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厚厚的茧。这是一段考验人坚忍意志的日子,他们别无选择,只是无言地去承受、等待,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只是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似乎有些过于遥远。
不过这样机械的日子,倒让云霄放下了思想上的负累,在这里,他不用去想山外的齐桓公诸子争位置争得怎么样了,重耳公子怎么样,楚国令尹子玉和易牙,他们又在干什么?因为在这里,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反而释然了,开始去仔细研究这些葡萄状、颗粒状、块状,黄色、斑状锖色、黑绿色,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沉甸甸、毫无生命力的铜矿石。
他看到,丰富的矿脉向山中无限地延伸,这些都是沉默的大地赐给人的宝贝,它们所产生的价值令人着迷,两国战争时常由此而起。它们是国君、贵族们心爱的宝贝。这些看上去毫无生命力、冰冷无情的石块,在奴隶们辛苦的开采冶炼和巧匠们精心的雕琢、打磨下,有的成为天子、国君宴席上飨客的贵重食器、乐器、用具,有的被铸成锋利的箭镞、戈戟、刀剑。乘轩者们当然不会想到,一把装饰精美、沉甸甸、光彩如春水波纹的青铜短剑,浇铸的是奴隶们沉重而又轻飘、充满艰辛、汗水甚至是血泪的生命?
然而这些,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无法体会的。云霄就是这样被命运送到了这个让他终身难忘的地方。他坦然去接受这一切,这里高强度的劳作反而让他充满了对生命、对大地的热爱,他惊喜地发现,采矿这件事情同样充满了戏剧性:在采到矿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一凿下去采出来的是废石还是宝贝。但这只是针对那些只知道机械干活的人而言的,做得好的、有经验的矿工只需要看一眼从矿井中提上来的地下水就能判断这底下有没有铜矿。
等云霄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夜间视物,他开始仔细探测所住的这一件牢房。这个矿坑看起来已经废弃许久,不像是近年间开采过的。他发现牢房对侧的岩石和其他两侧的岩石构成明显不同。接着,他在靠左边的墙角处发现一些木头的成分,这一发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出一块日间采来的质地坚硬的玄武岩沿着木头刨,好在这块墙壁岩质松软,很快,整块木头露出地面。云霄把它上面的泥土清理干净,取出来一看,惊喜道:“是它。”
舞墨也惊呼:“淘沙木斗。”
“这里怎么会埋了一个淘沙的木斗?”旱精也疑惑道。
云霄道:“淘沙的木斗,这个废弃的矿坑是很久以前的选矿地。”
“选矿?”舞墨感到她头上笼罩的乌云正在一点点散开。
“是的。矿工采下矿物后,需要将其中的泥土和矿石混合物淘洗,就地抛弃废石,后观察各种矿物的颜色,其中主要是观察孔雀石的颜色,来判断含铜量多少,决定采掘方向,追寻富矿。这里出现了选矿木斗,说明这里在很久以前是个选矿地,而不是单纯的挖空的矿坑,只是不知道为何被废弃。我们再往前挖了试试看。”云霄说着,从刚才旱精刨出的一堆土中找到一块坚硬的岩石,找到一块土层较为松软的地方往前挖。舞墨和旱精也赶紧动手,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燕羽也凑过来一起挖,四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将岩石挖开一个小洞。
洞的那一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有风吹过来,说明这是一个有出路的通道。云霄率先跃出小洞,接着舞墨、旱精、长青也从洞中钻出来。
这里的空间稍微开阔一些,像是一个山洞,洞内几乎没有什么光线,但云霄他们已经适应了黑暗中视物,因此可以看见地上散落着的各种木斗、竹篓等选矿工具。显然这是一个废弃许久的选矿台,滤水台、尾沙池等地方倒着几具白骨,白骨身上压了大石块。
舞墨看了半晌道:“这里果然是上古矿工的选矿地,看起来这些人都是被掉下来的石块砸死的。”
“会是什么原因呢?”旱精也疑惑道,说着去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木斗等,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工具还可以用。
“有可能是地震,发生突然。这些人出路被阻断,又被巨石砸中,就留在这里了,我们来看看有没有路出去。”云霄在洞中四处走动,希望能有所发现。
旱精也不闲着,在洞中探宝一般上上下下来回跳跃搜索。
舞墨跟在云霄身边,和他一起停在一块中间掏空的大大的用来选矿的木溜槽前,这木溜槽用宽大的原木刳成,前有供水道,溜槽两侧铺有竹席,以保证两侧工作面清洁。木溜槽后面为尾沙池,池后有长方形滤水台,滤水台约长两丈,宽一丈,台面平整,呈倾斜状,尾沙池的一侧有排浊水的水道,水道用水槽叠落铺设。矿工在这里选好矿后,将有用的矿石装筐运往地面,剩下的泥沙等废石则从浊水道排走。
舞墨道:“公子,你说这选矿溜槽的通道有没有被堵住?如果通道还在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这里出去?”
云霄点点头:“或许我们可以试一下,如果这里曾经是选矿台,那浊水就是从这里排至山脚,你看,供水道中还有水流。”
这时旱精听说有通道,也凑过来观看,又用手摸摸木溜槽:“这溜槽还是好的,我们是不是可以像坐船一样从这里滑下去?”说着跳进木溜槽中。
“听起来像是个好主意,不过我担心这个通道也被地震落石堵住了。还有,这个阀门可不要随便乱动,”云霄指着木溜槽末端一个木挡板道:“否则你立马就会被当做废石从这里排走。”
不过一直沉默寡言的燕羽开口了:“或许底下有出口?要不我们试试看?或者我们还是不要坐溜槽了,直接沿着这个通道往前走,也许就能找到出口......是谁?”他突然感觉耳朵边有什么物体在朝他吐气。
云霄、舞墨、旱精也感觉到了。
舞墨看了云霄一眼,云霄也看着她,四人再相互对看。他们都看清楚了,椒图的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进山洞。一共四根,湿滑粘腻、鬼魅一般地伸在半空,嘴巴张大,吐着气,露出比青铜戈还锋利的牙齿,正要朝云霄他们下口。
这下不能再犹豫了,云霄一把扯住还在发愣的燕羽,把他扔进木溜槽,再和舞墨一起跳进去,迅速扯下槽尾的阀门朝最近的椒图尾巴一扔。椒图尾巴闪避之下,选矿台闸门大开,在水的冲力下,木溜槽“轰”的一声向前冲去。
冲走的那一刹那,云霄他们听见背后传来“啊......”的怒吼,还伴随着石头“砰砰”落地的巨大迸裂声。不用想也知道椒图此刻是如何地气急败坏,只有卷石头泄愤。
下降中,云霄四人紧紧抓住木溜槽侧板,任凭身体随着溜槽在水道中颠簸曲折。刚开始那一段平顺的地方还好,可是当木溜槽下降到一段由于地震而变得凹凸不平的地段时,他们四人的身体便像溅起的水花般向上弹起又落下。或者不如说木溜槽就是一个长圆柱形的大炒锅,他们四人便是锅里的菜,被水道这个厨师颠上去又簸下来。那样的感觉真的是糟透了,舞墨感觉她的身子完全不听使唤,她的肚子也快留不住今天晚上吃的那一朵小发菜了。
她只得死死贴在溜槽底部,紧抓住云霄伸过来握她的手。期待着这一场冒险早日结束。
就在舞墨以为自己快被“炒熟”了,身体快要散架的时候,坡势终于缓下来,木溜槽的下滑速度减慢,适才那一番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慢慢平复。他们看到,水道的尽头是一个大大的山洞,原来他们这个水道和山洞相连,水道中的水就汇入山洞的河流中。
在他们的左侧前方,久违的光亮让他们的眼睛有些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