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已经很久没有和孩子打过交道了,但和陈澎生活在一起的经历让他突然对孩子产生了兴趣。
陈完在这太泽湖一带很有名望,庄民们都很敬重他,村子中祭祀等各种大事都找他操持,此外,由于他擅长制作硬纹陶,教当地庄民制陶的活也由他和随从承包了,因此很少在家。陈夫人虽出自蔡国公族之家,但跟随陈完避居太泽湖后,便好像忘记了自己公族之后的身份,很快就融入当地,采桑绩麻、洗衣做饭,没有一样是她不会的。这是个学习和适应能力都很强的女人,能干、利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对陈澎严格,但自由。
严格和自由同时出现在陈夫人对孩子的态度中,表面看起来这是两个完全对立的教育观念,但其实,这两者毫不冲突。
陈夫人认为,孩子若是想尝试一些新鲜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也应该让他去尝试,并承担后果。陈澎可以当着陈夫人的面打架,也可以玩水、爬树,提各种要求......
但在一些原则性比较强的事情上,陈夫人寸步不让:比如浪费食物、做危险的事情等等。
总的来说,陈澎是自由的。或许是天生,这个孩子似乎有用不完的旺盛精力,结实、力大,执着、精明,有一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执着。这个时候的孩子,最顽皮,最有活力,是非观念尚未建立,对人世间一切正统、严肃、理想化的东西都嗤之以鼻,他们真实、具有蓬勃鲜活的原始活力,勇往直前而又无所畏惧。
云霄开始觉得自己不能小看这个七岁的孩子。
这一日,陈澎出门后很快就回来了,气鼓鼓地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脸上身上都是土,明显是被小伙伴揍了。
云霄看在眼里,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动静。
只见那小孩坐了一阵,豆大的泪珠不住地从他眼里滚出来,他抬袖一抹,把泪水抹去,扁着嘴自语:“不跟我玩,还打我,我以后都不理他了。”
云霄突然来了兴致:“澎儿过来,告诉云霄哥哥,你被谁打了?”
“就是‘花耗子’,他说我打不过他。”陈澎一脸的委屈。
“花耗子啊,那你打过他了吗?”云霄也认得那个孩子,是陈澎的小伙伴,比陈澎高一个头。
“没有!”陈澎垂头丧气地:“本来我是打得过他的,只是这次他和柳溜一路,他们两个人,我一个人。我要唤狗去咬他们。”
“你唤狗咬他们,他们又唤狗咬你?这样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云霄忍住笑,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比划了一下道:“他们是这样打你的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云霄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去撞花耗子,柳流就在后头掀我的腿,把我掀翻了。”
云霄:“我教你一个方法,不用拿头去撞,一个人就能打赢花耗子和柳溜两个。”
“真的吗?什么方法?”小孩立马雀跃起来。
“一个对两个,重要的不是拳脚,而是步伐。”云霄边说边缓缓在场中游走:“现在,我慢慢走,你来追我。”
陈澎道:“你这么慢,我肯定一下子就追到你。”说着便跳起来来追云霄。但他很快就发现,若照平日里那样走路,他肯定很快就追上云霄了,但云霄一旦走起这个奇怪的步伐,哪怕他已经很慢,自己还是追不上他。
陈澎着急起来:“云霄哥哥你看嘛,我都追不到你。”
云霄停下来,轻轻跃到一边:“要不要学?”
“要!”
孩子很聪明,也学得很认真。看得出来,他很想打赢小伙伴,要知道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而言,拳头是一个很不错的立竿见影的解决问题的好方法。打赢了,伙伴便会服服帖帖的,打输了,他就只能听小伙伴的,但很显然,他想成为前者。
云霄见他练得差不多了,又教了几下反击的招式,陈澎很快练会,着急地找小伙伴去了。
他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脸上的土还没有掉,但十分自豪:“云霄哥哥,我打赢了,我把他们两个都打到地上去了。”伙伴们这回肯定要听他的了。
小孩子就是如此,一点点的小事就可以很开心。
花耗子、柳溜的身影在转角树林处一晃,一个声音朝田家喊道:“陈澎,出来玩。”陈澎高兴地去了。
云霄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陈澎很快跑回来,后面跟着打架打输的两个伙伴:“云霄哥哥,他们两个也想学你教我的那个‘走路’,我们说好了,你多教我一点,少教他们一点,这样他们就永远打不过我。”用“精明”来形容一个孩子,似乎有点过,但是此时的陈澎给云霄的感觉就是——这个孩子真的是太精明了。
得,又给自己惹了事来了,云霄赶紧把身子朝向墙面,假装没听见。
但是三个孩子锲而不舍地围着他,又拉又扯,云霄只是不理。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下来,云霄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身——
“云霄哥哥,教我!教我!教我!”陈澎带头,跳上台阶,抓住云霄的手就不放。
接下来的几天,陈澎表现异常的好,陈大娘说:“澎儿,给云霄哥哥倒茶。”
陈澎跑得比狗还快,将一杯满满的茶递到云霄手上:“云霄哥哥,我给你倒茶,你可以教我了吧?”
陈澎正在和伙伴玩,陈夫人说:“澎儿,去拿个簸箕来。”换成以前,孩子是听不见母亲的话的,但现在,他赶快去拿起簸箕递给母亲,又跑到云霄面前:“云霄哥哥,我表现好,你可以教我了吧!”
陈夫人很高兴:“季公子呀,你在我们家真的是太好了,我家陈澎最近真的是太乖了,以前啊,我说啥他都不听,现在啊,只要一说:‘告诉你云霄哥哥去,’他立马就听话了。”
云霄只有苦笑。他是真想好好清静一阵子,然后无牵无挂地离开。
但,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孩子赢了。
“锲而不舍,死缠烂打。”应该就是这个孩子的人生格言,虽然他甚至都不懂“锲而不舍”这几个字怎么写,但这样的方法明显是有用的。
在一个被纠缠得毫无办法的白天过后,云霄开始每日早晚抽出时间教这几个孩子技艺。孩子们当然不会如成人的想象一般刻苦认真,当云霄转过头的时候,他常常可以用余光看到陈澎突然离开他站桩的位置,沿院子跑一圈再回来站好。
但云霄开始乐在其中。
他带孩子们上山砍来竹子,教他们做适合他们大小的弓箭,教他们如何瞄准、射箭。中场休息的时候,他折了树枝在地上画出棋盘,教他们围棋:
“天地万物,从一而生。围棋的路数,总计为三百六十一。所谓一,这是其他数产生的依托,把握住了这个根本才能控制四方。所谓三百六十,这是模拟周天的数目。分成四个角,这是模拟四季的数目。每角各分九十路,这是模拟每一季度的天数......”
顺便教习书:
“伏羲观察天象,取法大地,把天地万物概括为八个基本符号,汉子由此萌芽。仓颉仰观天上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鸟的足迹和龟背的花纹,洞察天地的变化,泄露大自然的秘密,文字因而产生。六艺之五,有所谓六书,造字之法才真正完备。所说的六书,一是象形,二是指事,三是会意,四是谐声,五是假借,六是转注。
所谓象形,就是描摹实物的形状,随实物的形状曲折,而画下其痕迹。比如‘田’(大篆)字是对四口的摹拟,表示纵横交叉如十字形的田制;‘草’字摹拟植物初生的样子,有枝有茎。
所谓指事,就是直接显明事物,将事物加在象形字上,所表示的意义容易了解。比如,‘木’是个象形字,在下面加‘一’,则表示‘本’的意思,在上面加‘一’,则表示‘末’的意思。这些字,既不能称之为象形,又不能称之为会意,所以称之为指事......”
他教得认真,孩子们也逐渐体会到学习的乐趣,每日准时便来找云霄教习诗书技艺。
在诗书礼乐射御这“六艺”中,除了“御”这一项受条件限制不能教外,云霄还有一样没有专门教,那便是“礼”。在他看来,这个“礼”字太约束孩子天****中便可体会,不如自由发展的好,有些东西,等他们长大再学也来得及。
没有道德观念的束缚,孩子把云霄看做是他的好伙伴,轻松而又愉快地跟在云霄身边。
云霄也渐渐知道了外界的消息:
齐国经历易牙、竖刁等四公子之乱,国势大衰,宋襄公认为自己助齐国世子昭(孝公)回国有功,借机邀请楚王、陈候、蔡候、郑伯、许男、曹伯在盂地行“衣裳之会”,目的是与楚国争组做诸侯的盟主,没想到自己本人却被楚国人劫走。
楚军执了宋襄公,借机率大军伐宋。但宋国国内还有公子目夷(宋襄公弟)和司马公孙固这一文一武的贤人,他们不吃楚国这一套。公子目夷临危即君位摄政,公孙固把守城门,严拒楚军,楚军连攻三日不能下。楚国劫了宋襄公却毫无用处,攻与放都尴尬,只得一边退军,一边写信到鲁国,请来鲁僖公组织陈、蔡、郑、许、曹五国诸侯会盟,释放了宋襄公。
公子目夷与公孙固联手退了楚军,迎回将奔卫的宋襄公,目夷退就臣列。
这里出现了陈、蔡、郑、许、曹、宋六国,这六个国家中,陈、蔡居颖水,最靠南,其南边便是淮水河畔的江黄二国,可是江黄二国已灭,陈、蔡便直接面对楚国。陈、蔡北边,从西到东依次是许、郑、曹、宋四国,这几个国家夹在晋、卫、齐、鲁和楚国的中间,成为各国诸侯争夺的对象,在齐桓公时期,他们依附在齐候羽翼下,基本无事。但现在,齐国衰落,宋襄公图伯不成,晋居北,秦努力伐西戎,中原没有一个诸侯能够与楚国抗衡。在这种情况下,陈、蔡、郑、许、曹国只好尊楚国为盟主,向楚国纳贡。
这几个国家中,郑国与楚关系最睦,宋襄公被楚国羞辱,宋楚之间眼看有一场大仗。
另外,江黄二国亡后,随国仍勉力支撑抗楚,拒不向楚纳贡。
在鲜肥的淮白鱼的滋养下,云霄的身子终于大好了,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就要到了。
这日午食过后,他一个人慢慢沿着太泽湖畔闲走,想好好享受这怡人的宁静。太泽湖中岛屿众多,岛上栖息着各种鸟类:豆雁、罗纹鸭、斑嘴鸭等等,它们见到人来,纷纷从芦苇丛、灌木丛中振翅而起,转眼间消失在天际,也有立在湖边树上一动不动等捉鱼的白鹭,修长的身子、优雅的身姿,不染尘埃、超然物外。
湖的南岸有一大片的稻田,此时正是水稻灌浆的时期,稻穗上紧缀着糖霜一般银白而细密的稻花,细密的稻粒在修长的绿叶间若隐若现。稻田东边又有一大片荷田,田中荷花盛开,蜂蝶翩然翻飞其间,一切都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云霄走过荷田,绕过一处凸起的小山脊,来到了一处被三座小山坡所遮挡的湖边,山坡后面,形状相近的丘陵似海浪般起伏着,以一种简单的形式重复着延伸向未知的远方,山谷排列得井井有条,连绵不断。湖边一处山石旁停了一艘孤独的小渔舟,渔舟上,一渔父宽袍长带,面朝山坡而坐,看他那闲散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垂钓的结果。
这这样的场景,就好比一幅澹静温和的山水画,画面中同中有异的景物给人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观画人随着孤独渔人的视线望去,发现自己的视线竟然也被那山峦吸引住了。
云霄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浸在这旷达、高洁的孤独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忽然动了起来,一圈圈的水波纹从远处荡过来,又有渔人摇橹的声音响起,很快,一艘小渔舟拐过山脊,划到山石边,和先前的渔舟并列。
仅仅是多了一艘渔舟,画面顿时不一样了,岸边树石颜彩突然绚丽起来,气氛也变得洒脱生动、亲切自然。山峦、峡谷还是那样的朴实、平淡,然而色彩更加丰富,层次更加明显,树干、蜿蜒而去的湖岸线条微微抖动着,给人一种活动的真实感,树丛浓郁而醒目,没有陈腔滥调,也没有矫揉造作,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地闲逸、舒适。
就好比一个画家趁灵感充沛时,寸力不费、一气呵成,同时画出了两幅连续的——而非单一的——一组画稿。它没有院画所表露的那种必然而又尽善尽美的模样,而是充满了随意性——即画成什么样,全看画家的那一瞬间的决定。然而,也就是看起来是似而非的情况下,整个画面达到了一种统一的秩序感。
很快,后来的那艘小渔舟向云霄荡来,舟中一人朝云霄一拱手:“云霄上来,来见见龙潭先生。”原来是陈完先生。
云霄这才从画面中回过神来,轻轻跳上渔舟。
龙潭先生斜坐在舟中,对云霄道:“季小友看我这个地方好不好?”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云霄平生所愿哉。”
“你看这山中的景色,似乎每年都是如此,从来没有变过,但谁又能说没有变化呢?只是那变化我们感觉不到罢了。我在这里,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前些年来拜访我的人很多,有的听说我那点虚名,来请我出仕;有的是我的旧识,穿着衮服大带,来嘲笑我这破帽渔翁;我看着他们带着欲望而来,又嚼了得意而去,却不得一日安眠,又怎及得上我逍遥自在?”
“龙潭先生说的是,如今这天下,越叫人看不懂了,子弑父、臣弑君、兄弟相弑,父杀子、夫杀妻、强侮弱,人而无信,真不知何日是个尽头啊!”陈完这是有感而发,他刚从陈国“兄弟相弑”、“父杀子”的漩涡中出来,体会自然深刻。
云霄的话更多地包含了他的一些思考:“是啊,当安稳度日成了人的奢望,成功和财富成了人生的唯一理想;当人人都求‘干进而务入’,香兰独茂于隐谷,那我们这些人,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或许是让每一个耕田的农夫都能安定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让每一个商旅,都能安心地出行;让父亲像父亲,母亲像母亲,兄弟像兄弟,姐妹像姐妹?只是这样的愿望,会不会太过分?
龙潭先生失笑了:“季小友志向,我已知之。我已为你卜了一卦,乃是履霜坚冰,九死一生之象。所谓避无所避,逃无所逃,生来就是个操心的命啊!”
“履霜坚冰,九死一生?”云霄一下子就释然了,难道他此前经历了这么多,才仅仅是霜降,天寒地冻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如果真如卦象所预示,他此生命中注定要遭受磨难,那他何不好好享受这个过程?若卦象只是人的一厢情愿,那他就更没必要去顾虑这么多了。正是因为这世道“乱”,才需要更多的人去努力,去探索、追寻......
这时陈澎清脆的声音自岸上传来:“云霄哥哥——有人来找你来了。”
云霄猛地一回头。
“师兄!”他惊喜道。
扶桑那张不管走多少路都不会沾上一丝风尘之色的面孔正朝他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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