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花厅摆下了能容纳全家人落座的九尺圆台，十多个丫鬟家丁如工蜂往来飞驰，服侍着吏部侍郎杜希淳夫妇，还有一班少爷少奶。离乡六年的杜环自然成为餐桌上的主角，被轮番问及军旅趣闻，尤其是远房族侄杜佑，小家伙年方十五未及弱冠，感兴趣的全是国家大事，稚气的脸上写满不符年龄的成熟。
“族叔，安西军此番西征，朝中其实多有异见，西域小邦百年来大体上不失藩臣之礼，纵使黑衣大食新近崛起，小邦们稍有二心，遣使严责即可。然高仙芝斩首三千，洗劫商路，不是将这些小邦百姓推向大食人的怀抱么？”小杜佑长发束起，蓝布发带在他脑后梳起两枚发髻，一副小书僮的模样，甚是可爱。
老夫人笑道：“他们大人儿说话，佑儿就别瞎掺和啦，出门放爆竿玩耍吧。”
我倒是对小杜佑一席论断颇感意外，对老夫人道：“母亲大人休怪，佑儿虽小，一番议论倒是极有见地，与我还有嗣业不谋而合，只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人在营中身不由已。”
小杜佑得我夸奖，满是得意洋洋，冲我眨眼会心一笑。谈笑几句后，膳房已办妥了宴席，一道道珍馐鱼贯而至。魂移大唐以来，吃的多是汤饼干粮，还有胡酒和牛羊肉，从未细细品尝过这个时代的美食。煎炒烹煮炸，八碗十六碟，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尤其这道花椒醋鱼，就地取材，自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内现钓现烹，鱼脂粉嫩，鱼肉白细，花椒醋汁配以上好的蜀姜粉，在味蕾表里留下丰富的味觉层次感，唯一的缺憾就是口味略清淡了些。我嚼之赞不绝口，随口道：“若加些辣椒同烹就风味更佳了！”
不想此言一出，整桌人全以诧异目光盯住我，好久才有姊妹问道：“环哥，你说的辣……椒是啥物什？”
我心叫了声糟糕，辣椒此时还远栽在美洲，得等七百年后哥伦布远洋发现新大陆后才渐渐传到中华，尴尬之下只得搪塞道：“那是极西的大秦国所使用的一种佐味料，我有幸在征途中品尝过一次，味之辛辣远胜花椒。”
三妹杜珺拍手叫道：“竟有此等美味之物，环哥你下次回家一定要替我拉一大车来！”
小杜佑也露出心系神往的表情，兀自感慨：“天下之大，实非我辈所能臆想。此生若能行遍天下路，即便空无功名又当如何！”
杜老爷子不满地瞪了小杜佑一眼：“这是何等疯话！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全心在京苦读，就是为了将来金榜题名，不负杜家宦门之风，怎可只知游山戏水，玩物丧志？”
小杜佑吐了吐舌头，暗地握住我手，悄悄道：“环哥哥，你以后再去西域，可要费些笔墨记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再次被这小家伙成熟甚至高于成人的思想所震撼，心道，后世十六岁的孩子多半只知晓明星、动漫或是网游，相较我们的先人，真不知时代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不经意间，菜色已上过一大半，众人吃得尽兴，唯有老爷子左侧的位置一直空着。夫人不时望着空座发呆，终还是忍不住道：“珏儿去哪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回来和全家聚聚。”
杜老爷子捋了捋长髯，叹口气道：“昨夜突发大案，御史台院刘御史突遭横祸，于返家途中遇刺身殒，珏儿身为大理寺卿，自然抽不开身了。”
突发命案令我颇感吃惊，长安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刘启仁官居左都御史，正二品的大员，凶手选择安西军镇将士返京之际作出惊天大案，这其中究竟有着何种玄机呢？
如此血色恐怖的新闻完全扫了大家的兴致，未等菜色上齐，家宴便匆匆收场。离席前，杜老爷子对我悦色道：“环儿，来我书房叙会儿话吧。”
当朝吏部侍郎的书房，果然有大家气派，文房四宝均是俱佳上品。徽州的文府墨，端州的端砚，泾县的宣纸，宣城的宣笔，黑砚如乌润玉，纸笺胜千层雪。我恭敬伫立聆训，老爷子慈爱地抬掌抚摸我肩，细细端详罢后转至案台，端茶轻啜后悠悠言道：“环儿啊，我杜氏一门从不出武夫，你是唯一操戈戎马之士，这六年来，你受苦啦。”
我心头一酸，忆起前生，私下决定去武校习武时，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瞬间心疼起眼前这位年迈的夫子。
“此番回长安，就不要再回那个苦寒之地了，我替你在兵部谋得了一份差事，品秩不高，却可以天天回家，吃上口团圆饭。”老爷子眼眶突然湿润，方才在家宴上的威严完全不见了踪影。
见我不语，他继尔道：“你也老大不小，二十有八了，几个兄弟里，就你未曾成家。六年前你初征时，工部王尚书与我私定了一门亲事，当时王家小女尚年幼，如今已落得大家闺秀，正好婚配。”
我心中咯噔一下，急得差些原地蹦起，口无遮拦道：“不成！不成！这门亲事万万使不得！”
老爷子颇为不悦：“婚姻大事，全由父母作主，古今皆然，你何以如此激动？衙门坐班，妻女环绕，这样不好么？”
我有些恼怒：“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老爷子一听便傻了，他当然不明白我情急之下嘣出的现代汉语。我忙切回古语：“这并非孩儿要走的路。孩儿志在疆场，马革裹尸，此大丈夫之所为也！”
老人恍惚了半晌，喃喃道：“王尚书之女名曰蕴雪，懂诗书，明大体，德貌双全，你虽不识得她，她却每日盼着你回来迎娶。这六年来，每每有涉及疏勒镇的战报，她均要从父亲处取阅，你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唉，这孩子，太过痴情，又太过悲情了。”
这位素未谋面的蕴雪姑娘，居然与我一样，爱上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我的阿兰，诡异莫测的行踪，还有她身后神秘的袄教，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第一次，我对这段飘渺无依的感情产生了恐惧，阿兰，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么？
见父子之间尴尬，我稍转话题道：“大哥所办的案子，看来颇为棘手。”
老爷子深锁眉宇：“选在天子迎接凯旋将士的当天傍晚行凶，目标又是二品大员，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呢。”
父子二人围绕案情又聊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夜色深沉，遂跪安告辞。丫鬟将我引入厢房，这是杜环自幼年起一直居住的个人小天地，墙上悬着的木剑、木枪、绵甲，还有抽屉中幼时的涂鸦，上面满是手持刀枪剑戟厮杀的小人儿。脑中杜环的记忆区再次强烈的脉动起来，一股巨大的情绪洪流在迅速的积聚。我摘下木枪，在狭小的空间里耍了一套枪花，轻抚枪尖端的红缨穗，杜环幼年时的经历如电影般一幕幕放映着，我试图关掉这些映像，但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小厢房里显然是徒劳的。
在绵软的床榻上“看”了一夜的“电影”，次日清早，杜环的意识终于疲累，纷乱的大脑算是清醒过来。拜问双亲早安之后，我打马直奔大理寺衙门。知会了守卫，少顷，大哥杜珏足踏青云官靴，头戴六旒絺冕，身袭绣着三章纹的四品官袍，满面笑容却难掩倦意，一把将我紧紧搂住，狠狠拍击着我的后背。杜珏虽是文官，却有武将一般的豪情，相形之下，我倒是更像白面儒生。
寒喧过后，兄弟二人很自然谈及刘御史一案的进展，杜珏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思维仍十分清晰。“我不识武，但从现场的痕迹，以及死者的伤口判断，行凶者当是武艺高强之辈，且只用了一招！”
我奇道：“大哥可否带我验一下死者遗体？”
杜珏吩咐仵作打开停尸房，岁值寒冬，低温干燥让尸身保存完好，伤口如同新创的一般。刘御史面露青色，尸斑沉着，面部保留着遇刺一瞬的紧张惊悚，实在触目惊心。我近观伤处，出血不多，细如丝线，精准的切开了死者的喉管，确实如杜珏所说，凶者手法精湛，非平常刺客所为。
“环弟，我还得提醒你，刘御史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在云南有过从军经历，练得一手好剑法。遇刺的一瞬，他以快于常人的速度拔剑招架。”
“结果呢？”虽然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与刺客比试的细节。
“现场采集的证物在此，你自己看吧。”杜珏指向了证物架。
从证物盘中，我见到了刘御史的佩剑，确切的说，是断作两截的残剑。我戴上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执起断剑，用食指一弹，剑身“叮”的嗡嗡作响，剑刃铭刻有“鹤膝”二字。此剑断口齐整，细小的剖面可以观察到，唐刀闻名天下绝非虚言，用串联式炒钢法反复锻打出的合金钢材韧性极好，寻常兵器根本不足以将之切断。
杜珏一脸的严峻：“你也看到了，这柄‘鹤膝’虽算不得绝世好剑，也堪称佩剑中的上品了，出自冶铁名家锻打。凶手连人带剑，只一刀……”，他划出一个挥刀的动作，“这样刚猛的力道，必定是一名臂力惊人的武者，我已下令捕快，留意全城臂力发达的男子。”
我反驳道：“为何不可是女子？”
杜珏摇头道：“女子？试问天下哪一个女子能有如此神力。案情紧急，皇上限期破案，我必须缩小嫌疑对象的范围。”
两人在停尸房一筹莫展，我提议到凶案现场查看。在大理寺捕快的护卫下，我与杜珏来到位于东市南侧的一处小巷。小巷用鹅卵碎石铺就，一边是御史台院两人高的院墙，另一边是穿城而过的水渠，若逢雨天，此处定是风情雨巷，别有意境。不过，我俩都没有心情体会此间的诗情画意。
“呶，此处就是刘御史横尸处”，杜珏指了指圈着白色粉末的凶案现场。
我叹道：“居然在自家衙门附近遇害，真是匪夷所思。”
“我们也百思不解，凶手完全可以在远离衙门的地点行凶，那里功成身退的可能性更高。”
我抬头排查了院墙的砖瓦陈列，顿觉十分异样，不禁疑道：“这一小段墙瓦排列得太工整了，就如同新铺设的一样，珏哥，这段院墙修砌了有多久了？”
杜珏沉吟片刻道：“十二三年该有了”。
我击掌道：“是了，凶手必定轻功极佳，在院墙上踏瓦而过，事后欲盖弥彰，将踏乱的瓦再次规整。”
杜珏赞道：“环弟你果然有见识！此处哥哥我倒是未曾想到。”
我心道，前生时在化工厂任保卫干事，于公安局组织的培训中学了不少手段，比如犯罪心理学和痕迹分析啥的，后人的知识积累是古人万不能及的。
杜珏开始了冷静的分析：“刘启仁为人刚直，自任职御史台院后，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人赠浑名‘倔牛’，牛、刘近音嘛。并且，这刘御史每次弹劾大员，总是突然发难，独自行动，连御史台的同僚都颇感意外……”他反复搓着手，穷极而思。
我接着分析道：“凶手的目标有两个，一是刘御史的性命，二是他所写的弹劾奏折！凶手行刺成功后，为确保御史台院内没有保留折奏文本，还潜入台院，文案库中应该有翻动过的痕迹，对了，刘御史的衣侧内袋也应该有被搜身的痕迹。”
杜珏听闻后立即着人查看了两处疑点，果然与那段院墙一样，有被动手搜过之后又故意重新规整的痕迹。当夜回到杜府，杜珏在老爷子面前大大的夸奖了我一番，说我不光武艺了得，断案分析也颇显见地，有做金牌捕快的潜质。老爷子点头赞许，却又叹道：“你二人算是还原了凶案过程，但凶手究竟是谁，受谁指派，仍是疑云重重啊。”
杜珏问道：“父亲大人，您在朝中见多识广，可否细说一下刘御史所持的政见。”
老爷子柱着手杖，在花廊中仰视天空，缓缓道：“这刘启仁……虽只是个言官，在大政方略上见识并不短。对此番高仙芝征伐西域诸国，他私下里一向是持反对意见的，坚持力避与极西的大食国开启战端。”
杜珏垂首思虑再三道：“力主西伐的官员极多，不光是统兵在外的高仙芝，如杨国忠、李林甫，还有那位贵妃义子，不都是咄咄逼人的主战派么？若以此来划出政敌，嫌疑人也太广了。”说到“贵妃义子”，皆知是肥壮如山的活宝安禄山，彼此会心一乐。
线索分析到这里，似乎又断了踪迹，父子三人未免有些气馁。过了许久，老爷子才道：“环儿，明日太极宫摆下庆功宴，你是有功之将受邀在场，可细观这些人等的言行，届时再做判断不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