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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命中的暗伤

我手里托着心房,感到血已经流光。

————加·米斯特拉尔

如果有人说误解是人生的第一步,那么爱情就该是人生的第二步了。爱情作为一个古老的命题在人类延续的道路上雨水般涌流不息,又像是一串金色的葡萄高悬枝头,闪耀美酒与毒汁混合交织的光芒。现在,我们的主人公朱尔就要为它踏上旅程。他的背囊轻盈简朴,像游荡在秋天大地上的一缕恍惚气息,那里面除了一只装有牙具的玻璃杯子之外几乎再无其它。朱尔对此毫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爱情。此刻,他的心里已经装满了甜蜜的爱情冰水,味道极好。他对着墙上的镜子咧一咧嘴,眼睛和眉梢都挂上了难以述说的兴奋。他雄姿英发,神采飞扬,心情像春天的麦浪随风舞蹈。他喃喃自语:美丽的冬妮娅,性感的冬妮娅啊!我爱你。

在人们看来,朱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朝气蓬勃、不加掩饰、崇尚真实和富于男性魅力。嗯,多少带点放浪不羁和形而上。这和眼下黄叶飘零的秋天十分协调。朱尔曾当众宣布说我爱死秋天了,一到秋天我就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是它妈秋天的狗杂种。朱尔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感动,挥舞的手势极不雅观,以至于让在场的两位女大学生愣怔片刻后麻雀般惊叫一声逃之夭夭。其实,她们哪里知道,朱尔绝对不是她们想象中的下流之徒。他的失态只是缘于对季节的由衷热爱罢了。她们根本用不着恐惧,因为朱尔对她们没有丝毫兴趣。因为他情有独钟。换句话说,我们的朱尔此刻正坠入滔滔爱河不辨东两南北。

哈,眼下,这样的情种已经不多了。

那个幸运的女人名字叫冬妮————朱尔叫她冬妮娅。你猜的不错,这个冬妮娅正是残废的革命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人物,那个十几年前在中国名声极臭的资产阶级小姐。她总爱着一身华丽时装,从上到下闪耀珠光宝气,有一双雪色性感的玉腿和一对勾人心魄的迷人眼珠。一个小时之前,她从遥远的海滨城市打来了长途电话,这现代化的通讯工具真是地道,它使城市男女间的爱情速度很快就抵达了一个天昏地暗要死要活的码头。

朱尔,你快点来吧。冬妮在电话那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商量,嗯,真的。

好,我来,明天就来……这一段没课。请病假也成……管它呢!这年头儿……嗯,我太想了……好吧,明天见。你还有什么事儿?

朱尔举着哆嗦不已的粉红色电话,叽哩咕噜地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语汇,额头上早已布满了大颗粒的幸福汗珠。最后,他反复强调说冬妮娅我很想你,你需要什么吗?对方回答说不不不,我什么也不需要……除了你我什么都有。你呢,想吃什么吗,蟹子还是大虾?

我什么也不想吃,朱尔说。你就是一切,是全部。宝贝儿。亲爱的。嘿嘿。

交谈至此,一股麻酥酥的电流已经迅速地融化了朱尔,他们已经把各自交给对方了。他们的通话就要结束,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一切都自然默契而又顺理成章。

但有一点粗心的朱尔是没有察觉的,那就是冬妮今天在电话里的语气有些慌乱和犹豫,好像隐藏了什么苦衷。是什么呢?

朱尔只是觉得,在那一刻,天空和大地都是多么的美好而又灿烂!

第二天,朱尔踏上了旅程。他乘坐的火车是那列干净舒适的旅游号。两年多了,他己经习惯了这趟火车所散发出的亲切气息--一种回家的感觉和再生的感觉。这奇怪的感觉往往让他觉得不是坐在行进的列车上,而是坐在幸福温馨的摇篮中。那是爱情的摇篮:花朵、音乐和头顶飞舞的鸟群紧紧尾随。这感觉当然都来自冬妮--他的冬妮娅,那个令他死灰复燃的女人。那是一个极其神秘的爱情事件,带着一点宿命的意味。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奇怪,你遇到了一个人,一件事,有时哪怕仅仅是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极有可能促使另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正在行进的方向。而且,这是任何虚构和表演都无力去实现的。往往,虚构和表演的愿望是那样,而事情的结局却偏偏成了这样。

你对此毫无办法。

难道真的是一切都已注定好了么?

啊,一切都已注定好了——比如生和死,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水;比如粮食用来充饥木柴用来燃烧;再比如飞舞的雪花是六角形游弋的海星星是五角形,等等。一切都已注定好了!你命中要遇到哪些人,哪一株树或哪一只鸟。甚至,你无意中踢飞的一粒石子,而石子落到墙上反弹回来,恰恰击中了你的前额。

这些都是难以逃脱的劫数。

说起来,朱尔和冬妮的故事并不十分复杂。两年前,朱尔大学毕业后经历的头一桩事竟是苦心经营的初恋的失败。他的女友小欧在一夜间推翻了巍峨的山盟海誓,几天后随一个头顶光秃的老头去了香港,留给朱尔的是一封被泪水打湿的长信和一个浮躁少年对末来的荒凉感和绝望感。当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被涮了;他的第二个念头是:我成了人们的嘲笑对象和议论话题;他的第三个念头是:我要去死。只有死才能救我,只有死才能证明爱情。小欧,我要让你悔恨终生,一辈子不得安宁。噢,让你的良心永远承受折磨吧,我就要去死了。

在形成这个愚蠢的决定后朱尔满怀悲愤地乘坐旅游号火车来到岛城,一出车站他看到的是这座城市的高大建筑物和一张张陌生人的嘴脸,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悲凉。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这个城市与我毫无关系。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收尸,我的尸体只配喂鱼。那些吃了我的肉的鱼类将永远快乐地遨游海底。也可能不小心被某一只网捕获,那么我又会被吃一次,我会变成餐桌上闪烁不定的鱼鳞。啊啊,朱尔这么想着,步履蹒跚地来到海边。时近黄昏,如血的残阳照耀着沙滩上三两只倒扣的木船,鸥鸟伤心的啼叫由远而近。几位打扮入时浓装艳抹但一眼就看得出是来自乡村的少女远远的冲他喊话,用的是味道纯正的方言:喂,大哥,睡觉不?朱尔愣了一下,禁不住问:什么,你说什么?

就是住旅馆呀!她们嘻嘻地笑着。

朱尔想妓女,肯定是遇到妓女了!妈的,不然怎么把住旅馆说成睡觉。

他摇摇头:我没有钱……再说,我已经不需要了。朱尔一边说着,一边径直向大海走去,他义无反顾的背影显得无比悲壮。

一见到海朱尔禁不住热泪盈眶以至于呜咽起来。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叫着我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选择海来做我的坟茔!

他仿佛看到绵延起伏的海浪之上,有无数只海妖鬼魅的眼睛眨动,在一步步地朝他逼近,并且张开了血盆大口,幻觉中,一只巨大的海妖率先将他衔入口中,其余的小海妖和不大不小的海妖急得哇哇乱叫,张牙舞爪地游过来争食他瘦弱的身躯,海面上泛起一圈美丽的殷红色漩涡。

不,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海啊,你就来埋葬我吧。唔唔,我不怕……我要在这个冷酷的世界彻底消失。

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美丽的冬妮出现了,她白色的影子像一个千古传说,一道神的不可抗拒的旨意。她的及时出现缘于一次偶然的散步,这看似偶然的散步却恰到好处地扭转了一个倒霉蛋的悲剧命运,那么这次平淡的散步也就具有了非凡的意义--为世界挽留了一条生命。

两年前的冬妮已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了,她很懂得通过何种途径才能让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恢复生机。她领着泪水长流的朱尔回到家中,像领来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她像对待自己心爱的纯种波斯猫一样温柔的梳理着这只受伤的小狗崽,直至他倒完满腹委屈的苦水为止。她像母亲般清洗着朱尔肮脏不堪的手和脸,给他换上一件干净舒适散发着肥皂香味的睡衣,轻声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乖孩子,先好好睡一觉吧。我守着你。瞧你现在好多了。

然后,冬妮动作熟练地往组合音响上放了一张唱片,一支舒缓的萨克斯乐曲顿时布满了房间。那是美国王牌肯尼基的绝活,它的名字叫《回家》。

回家吧,我的乖孩子,我的小情人。我孤独的心房是你的避难所。

朱尔就这样安静地睡去了,事后他说,我是在音乐的抚摸中睡去的。他说一个人若是失了恋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获得新的爱情,这叫以毒攻毒。

那么,一切的感觉通向你,亲爱的冬妮娅;一切的源泉通向你,亲爱的冬妮娅;一切的道路通向你,亲爱的冬妮娅!

秋天的黄昏夹带了凉意,落日涂红了岛城的高大建筑和红瓦屋顶,鸽群掠过林梢,留下一阵明亮的哨音。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浓烈的焦糊气味儿。

冬妮早已在喧闹的岛城火车站等候很久了,同她一道来迎接朱尔的还有大岛和夏娃这一对情人。他们是冬妮的朋友,也是那桩爱情事件的知情者。大岛看上去笨拙厚道,这与他所从事的诗人职业极不相称。他年届不惑就已华发苍苍了,哦,可怜的大岛,身高一米八零的大岛,你粗糙的大手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婉约的诗篇?夏娃是岛城最年轻的小说家,据说她新近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正在走红,成了岛城市民议论的话题之一,但朱尔似乎不太喜欢她那些仿制西欧某文学大师的小说,他开玩笑地对夏娃说:与之相比,我更欣赏你由于牛仔裤的缘故,而使身体愈显凸出的某个部位。嗯,大岛真他妈艳福不浅呢。

夏娃长的其实算不上漂亮,尤其是和冬妮站在一起时,逊色感马上就出来了。女人就怕比较。但夏娃比冬妮年轻得多,这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女也确实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韵味。比如,小鼻子和小眼睛若放到别人脸上肯定不是优点,长到夏娃的脸上却不同了,看上去搭配得当,挺叫人爱怜的。总之夏娃是一个纯情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若找到一位可心男人会一辈子都不失掉纯情感的,她会像一只柔顺的羊羔依偎在男人的怀中娇嗔地度过一生。可她偏偏在一年前那个浩月当空的夏夜爱上了诗人大岛,并且把自己全部交付出去。那个夏夜潮湿沉重又令人心魂荡漾;一场阵雨过后,从远方的丛林里飘来一缕苦艾的气息,给她的生命赋予了灰暗的光芒。

夏娃早已习惯了朱尔的方式,他们俩一见面就开始了一种打打闹闹的对话了,起初令冬妮和大岛颇感吃惊:难道他俩早就认识了吗?时间一久,他们也就习惯起来,他们知道朱尔和夏娃之间是多么的纯洁和坦诚--如果他们两人互相都局促不安吞吞吐吐,大概才叫不正常呢,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所以,我们看到了朱尔走下火车后把手伸向的第一个人不是朝思暮想的冬妮而是夏娃,夏娃想躲,未躲及,手被坏坏的朱尔抓得生疼。

朱尔嘴里咕哝着:夏娃你今天真漂亮,哇!这么长时间不见,想我了吧?

夏娃动作迅速地抽出了手掌,重重地打了朱尔一下,骂道:臭嘴。真拿你没办法。让冬姐狠狠收拾你!

朱尔是个臭嘴,这是大家公认的。

冬妮和大岛都笑起来。

大岛朝一辆红色出租车招了招手,对朱尔说:上车吧,伙计。

他们四人先是到一家小餐馆吃了一顿简单的便饭,每人喝了一杯崂山啤酒,便匆匆的收场,在餐馆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送走大岛和夏娃。大岛和夏娃一走,朱尔才放肆地把头埋进了冬妮的怀中,也不顾忌来来往往的行人了。冬妮今天穿了一件火红的风衣,面部轻施粉黛,一头乌亮的披肩发很自然地飘逸着,她的脸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生动而又凄艳-一用凄艳这个词汇来形容冬妮再恰当不过。此刻,她母亲般用尖尖的五指梳理着朱尔的头发,轻轻地叹口气,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说: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到海边走走怎么样?

朱尔抬起头,会意地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没有像一般的情侣一样,在久别重逢之后便急不可捺地往被窝里钻。他们需要彼此消除一下因离别而带来的陌生感。事实表明这是明智的也是科学的选择。朱尔早已无数次地品尝过这种酿好的、美酒般的陶醉了。此刻,他们正依偎着走向大海,耳边回旋着那支忧伤明亮的萨克斯乐曲;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他们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地祈盼着明月升起,黑夜来临。

朱尔第一次艰难紧张的性经历始于大学二年级的冬天。那一年他刚满十八岁。十八岁是个危险的年龄,那一年的朱尔已经对大学生活不抱什么幻想,它的神秘感像一只破水罐被现实打得粉身碎骨。当初为什么要"头悬梁、锥刺股"往大学的门槛没命地挤呢?简直是个莫大的讽刺。大部分学生都犯过同样的错误朱尔不过是其中之一,他们过分美化了心目中的高等学府而忽略了它冗长枯燥的细节。这一危险的思想转变所带来的后果自然是学习成绩的下降和终日的心灰意懒。于是,他想到了恋爱,这一美好的念头成熟于某一个夜晚而终于实施于某一天早晨。

况且,眼下是个多么浮躁的时代,天空蝗虫般飞满了花花绿绿的名片(有人叫它明骗),形形色色的广告占领了人们思维的高地,股票、期货、足球、情人、小三、坑蒙拐骗、反目成仇,抢劫和谋杀的洪流泛滥成灾;金钱和背叛像一只巨大的魔方变幻无穷闪烁不定。朱尔他们处于局外人的位置,他们不去恋爱去干什么?

可恋爱毕竟不是好玩的游戏,恋爱既伤身又伤心。

我们的才子朱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最初的一场灾难,那个名叫小欧的外文系少女成了这场灾难的关键人物。朱尔直到今天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一见到她浑身瑟瑟发抖,像中了魔般地不能自持?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夏天,学校里组织了一次野营篝火晚会,这无疑给小欧之流提供了施展魅力大出风头的机会。她唱歌跳舞样样出色,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披一身树叶的原始装束--表面看来这是表演需要而其实却是小欧蓄谋已久的拿手好戏。小欧毕竟是小欧,她别出心裁和极富挑逗意味的原始装束一登场让所有昂贵时装都黯然失色了。在那场晚会上,她成了一位冷傲的女皇,令无数的臣民为之欢呼和倾倒;那样的场面,是多么热烈啊。朱尔原本不过是小欧众多追求者其中的普通一员,但他的确有他的与众不同的之处。他避开了书生气十足的鸿雁传书之类的酸腐,而开始了对小欧的大胆跟踪,这一招的确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一招。在那一段酷热难当的日子里,人们看到他像个影子似地尾随小欧其后,小欧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安全是一副赖拉吧叽的形象,像一条赖皮狗--这话一点也不过分。起初,少女小欧还觉得挺好玩挺刺激,再后来就觉得挺烦恼挺恶心,但最终却没能逃脱朱尔奋不顾身的执著追求。

少女小欧的心终于动心已是初冬时节了。那一天,她和一位女同学去了一家咖啡厅,喝完咖啡出来,天已经很晚。夜色很好,有朦胧的月光,空气凉爽而洁净。她和女伴边走边说笑,朝宿舍的方向赶路,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一两只来历不明的小虫子在里面唧唧鸣叫--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夜晚。这样的夜晚令小欧有心情停下脚来顾及一个尾随身后的朱尔。她无非是想再一次陈述自己绝不过早恋爱的理由,她劝朱尔打消念头,她不想恋爱,她想出国-一这样的话她已经说过多次了,无奈朱尔就是不听,他已经被爱情烧昏了头。为此,朱尔曾在事后责备自己是个傻瓜。

小欧停下脚来,开心地示意女同学到一边等她一会儿,她很快就会回来,让她不要出声。这时,朱尔在缓缓朝她靠近,她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她想我今天是怎么啦?而赖皮狗朱尔在一步步朝她逼近,像一个故事的开头在朝她逼近一样。令小欧颇感惊讶的是当朱尔终于走到她面前时他已是泪流满面,瘦削的脸颊形似一张白纸,长久未理的头发乱作一团。时值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空气中充溢着一种初冬的凉意。这令人兴奋的情绪促使少女小欧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一种崇高的怜悯迅速地占据了她。小欧问你怎么哭啦?朱尔沙哑着嗓子说我每一次跟踪都要哭一次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觉得这样挺好受的。

小欧笑笑说真没出息,还男子汉呢!以后别再哭了,世上像你这样的人真不多见。

小欧完全被感动了。

接下来,动人的一幕出现了,他们开始了热烈的拥抱和亲吻。双方都哭成泪人。

嘴里还说:最后了,这是最后一次哭了。

在那寒冷初降的夜晚他们没有回宿舍去。小欧的女伴后来自己走了。

他们俩都仿佛置身梦境,一切都是不由自主。互相拥着去了一个寂静的公园,在渐渐微弱的月影下谈呀,谈呀,把时间与寒冷彻底丢在一边。

小欧说:爱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呵,多么奇妙。

她说早知如此,我干嘛还要拒绝你呢?

最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把各自交付给对方。

那毫无经验的做爱是在公园清香的草坪上进行的,朱尔笨手笨脚地爬到小欧身上,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瑟瑟战栗。他热烈地吻着小欧的头发、眼睛、睫毛和雪白的脖颈,他始终闭着眼睛在搜寻什么,最后终于找到她柔润温湿的嘴唇。他感到小欧面颊涨热,向他发出了求救似的呓语:今夜我是你的,拿去吧全都拿去吧!噢噢,你不是做梦都想得到我么朱尔?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可糟糕透顶的是无论朱尔内心多么热烈,他那不争气的东西竟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简直要多晦气有多晦气。折腾半天,最后不得不靠小欧帮忙才勉强进行,但又立刻在小欧惊惧的叫疼声中停止,毫无疑问,小欧是个处女,而他是个童男。

一个童男和一个处女最初的接触只能是这样的结果。就这样。天亮了。天一下子就亮了。从公园一角的草棚里传来了阵阵嘹亮的狗吠。

他们俩吃了一惊。

满面沮丧的小欧慌忙往上提牛仔裤,一边用手摸了一下,惊讶地叫起来:有血。我流血了。

她哭道:糟了糟了,我要怀孕了。朱尔,学校会开除我们俩的。都是你都是你,我要完蛋了呀!啊啊。

朱尔瞄了一眼小欧手上的一点红色,一种闯了大祸的恐怖感顿时袭上心头。

两年后,朱尔如实地向冬妮陈述了他和小欧之间不愉快的爱情经历,冬妮听后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冬妮一边笑一边说看起来你们男人同样需要调教啊。

她给朱尔倒了一杯葡萄酒,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轻轻地吮着。当酒杯完全空了之后,冬妮己经温存地伏下身来吻遍了面颊涨红的朱尔。在整个过程中,朱尔觉得自己很像一朵花蕾在渐渐开放,全身的毛孔在舒服地大声歌唱,又好像某一只昆虫缚住了手脚,挣扎和哭闹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朱尔一遍遍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我活了我活了是你救活了我。

冬妮笑一笑,挑逗地说:那您为什么恩将仇报,像是在和我拼命,嗯?

你这个小坏蛋儿呀!她说。

事后,冬妮说她已经有整整一年没碰过男人了。有点不可思议是吗?可这是事实。

男人没什么好东西,她说,你的出现让我对这种看法多少改变了一些。

我有什么?朱尔说,一个穷光蛋而已。可别对我抱奢望。

你比较真实,不虚伪。这些年来,我受够了男人的虚伪。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满嘴谎言处处演戏。吃起醋来比女人还女人,争名争利跑在前头,整起人来不惜手段。我受够了,我先前的男人全这熊样儿。小傻瓜,别忘了,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说到这儿,冬妮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是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挥金如土,贪恋享受……你会厌恶我的是吗?可我真实。我爱你。

朱尔静静地听着,听着,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问:愿意和我结婚吗?

冬妮瞄了朱尔一眼,没有回答他,伸出一只手去地拿烟抽。烟在床头柜上放着。

很快,满屋子都是浓浓的香烟味儿。烟雾像一朵朵羽毛,袅袅地飘向窗外。窗外是广阔碧蓝的远海,往事之水在轻轻流淌。

他们转移话题,谈起了诗人大岛。

诗人大岛一度内心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干柴,经历着生命中最黑暗的岁月。他已很久写不出一句诗了,明月,飞鸟,草垛和星星,这些与诗有关的事物疾风样飞速遁逃,远离了他。它们是我的孩子,我的命啊。可如今它们统统背弃了我,使我变得那么孤苦零丁。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他想。我活着只是为了随时死去,死在一首真正的诗歌的光环里。现实变得不可忍受。长期以来,诗人大岛为了解决内心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总是陷入苦恼的包围之中。那种无力自拔的痛苦几乎令他发疯,为了摆脱困惑,他曾几次在深夜来到岛城刚刚落成的火车站打算出走,他想随便去一个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能迅速离开这座城市,以及这个布满了妻子多疑目光的家。呵,家呵家,多么古老的词汇,它在世俗的唇上已经磨出厚厚的茧子了。它像一只套子,牢牢地束缚住大岛的手脚,它究竟是港湾还是牢笼呢?大岛边走边想,后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家既是港湾又是牢笼。它们是并存的,世界上有好多东西都是并存的,互相交织的,比如爱与仇,敌与友,白天与黑夜,光荣与罪恶……那么妻子,这个原本和他的生命毫不相干的女人,为什么因了一种道德与法律的维系就可以如此地为所欲为?这个心理变态的女人啊,她几乎剥夺了大岛的一切自由,诸如出门要请假,哪怕仅仅十分钟光景;走路要目不斜视,不准盯住大街上漂亮女人的胸脯紧紧不放;要早请示晚汇报,要揭盖子,要触及灵魂,等等。不仅如此,她还掏光了他口袋里仅存的最后一枚硬币,使他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目睹到政府又新颁发了一种人民币的图案。家的概念啊,这时候就不是港湾而只剩下牢笼了,那个女人毫无疑问地成了手执皮鞭的看守。常言说愤怒出诗人,但诗人大岛的愤怒却敌不过女人煞有介事地到单位撒一回泼更出效果。她经常拿出一件什么"证据"(无非是某位女作者的热情来信)闹到单位,完全是一副当代秦香莲的形象:一只手领着儿子,另一只手把头发搞乱。哦,够了够了,诗人大岛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的出走不可避免。

但诗人大岛每每来到火车站后又会每每冷静下来,最终放弃出走的念头,又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走回家去。这种冷静的来源也很简单,那就是在他欲行出走时却看到有许多人正在走来,他们东倒西歪地聚集在岛城火车站的广场上,眼睛里投射出一种灰色迷惘之光。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自何方?他们远远地离开了土地,到陌生的岛城来寻找什么?一个梦,一个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破灭的梦。

唉,我比他们要好一点,大岛想,至少还有个睡觉的地方。回去吧,回去吧,就当又经历了一次梦游。噢,多么无奈多么痛苦呐!于是,诗人大岛点上一只劣质烟草,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和蓬乱的心绪,又沿原路返回家去。那一刻,苍白的路灯照耀着他,几只飞蛾在软弱无力的昏黄光线里飞来飞去,路旁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铁青的枝干向上伸展;制药厂刺鼻的气味随风飘来,火车的鸣叫声不时地震颤着广大的冬天的夜空。而他的影子被风吹着,孤独,凄凉,像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那样绝望。

大岛,你该醒一醒了。

大岛,你该好好地反抗狠狠地报复了。

大岛,去放一把火一脚踩碎一座宫殿。

这时候,有一条迷人的小金鱼一路欢歌横冲直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他游来。

在一次夏天举办的笔会上,他结识了夏娃。

少女夏娃也许注定难逃劫数。此刻,她短暂而多难的一生已化作一朵羽毛冉冉升上天空,多情纯真的眸子依旧注视人间炎凉。这正像有人说的那样:悲剧一开始就上演了。夏娃,你的名字是世界上第一个女人的名字,你多么勇敢。

但有时勇敢不是好事。勇敢往往就是悲剧的序幕,或者一句死亡的潜台词。现在,它就要来毁灭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了,每一片凋零的花瓣都由青春的爱和血来组成。

那是在八年前吗?夏日的早晨湿气浓重,草杆和庄稼都结满了露水。这样的早晨原本平常普通,但却是夏娃命运的一个转折点。那天早晨,一向很宠爱她的父亲突然对他发起了脾气,发的是何等的莫名其妙啊,他骂她懒,骂她馋,责问她为什么把割来的一篮子青草没有放到羊圈里一些。其实,女孩儿家的事情,父亲哪里知道啊,就在头一天的傍晚,夏娃刚刚经历了少女的第一次初潮,正害怕的心颤呢!迷惑、慌乱加上委屈让她走出贫穷的村庄,手里仅仅提着一兜子偷偷拿出来的鸡蛋。那些鸡蛋就放在床下的米缸里,家里人轻易舍不得吃它们。她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数了数,共十二只,是个吉利的数字。她到镇上卖掉了十二只鸡蛋,凑够了去岛城的路费。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烦躁不安的夏天啊,村庄和田野迅速后退,树木和庄稼都沉浸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里。雄壮的列车在向东行驶着,伴随着她紧张的心跳发出果断的声音:哐哐、哐哐、哐哐、哐哐。仿佛在说:冲哇!

夏娃冲进了岛城。实际上冲进了一家宾馆,她成了那儿的服务员。

半年之后,苦难的初恋开始了,那是一个滑头滑脑的家伙,以顶替的方式进了工厂,成了一名半吊子城市人。在此之前,他做梦都想离开农村,最后竟以杀死父亲相威胁--父亲害怕了,提前八年退休让这个混蛋儿子达到了目的。从那时起,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找一个城市女人做老婆,他要让他的孩子世世代代都做城市人,他恨死农村了。

夏娃当然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她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打工妹。虽然,她已经过上了城市生活。起初,在恋爱刚刚开始时对方并不十分清楚这些,大概是出于少女的虚荣吧,夏娃也从未向他说起过。事实上她也在欺骗着自己,有意地避讳谈论身世之类的事情。从客观上讲,她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城市人了,语言、行为、穿着,她哪一点不是城市化的呢?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年代,许多打工妹和她做着同样的梦--祈盼一个具有城市人身份的白马王子会发疯地爱上自己。一旦木已成舟,她们才把自己出身哭诉着告诉对方,那才出爱情效果呢!这显然是一种冒险行为。在这个充斥利益、俗不可耐的城市里,爱情不能拯救一切。但她们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够拯救她们尴尬的处境?

与众不同的是,聪明的夏娃比较相信爱本身的力量--感情的力量。这混混沌沌的想法啊,让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呵--她把那家伙服伺的面面俱到,每月微簿的薪水也几乎全部花到了他的身上。她想用爱情把他灌个酩酊大醉。但他不醉,他很清醒。她的秘密计划不久就被察觉了,于是,灾难来了。一天晚上,他从外面醉酒归来,突然倒在夏娃的床上痛苦流涕起来,可怜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劲地拿一块热毛巾往他脸上敷着。说真的,那张脸丑陋极了,嘴巴尖尖,腭骨极其夸张地突出,牙齿黄圬斑斑,他没有刷牙的习惯,结果造成了严重的口臭。夏娃爱他吗?不,夏娃那时还不懂爱,那只是缘于一种无奈的需要而已,是一个骗局。这就好比眼下的部分城市女郎,需要的不是秃头顶的外国老头而是一张印刷精良的绿卡是同样的道理。

在那天晚上,那个家伙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卑劣地占有了她。

第二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那是怎样辛酸苦涩的眼泪啊。宾馆的走廊里回荡着她低低地呜咽,谁听了都会觉得揪心。很多同伴过来安慰着她,问夏娃你怎么这样伤心?她不回答,只是哭。一定是被人甩了,那有什么呀,我已被人甩过十来次了,我现在都麻木了。说这话的人是一名老打工妹。天下女人的命运啊,为什么会如此地相同呢?

她说打那时起,她眼里的泪流干了。变成了现在的、无论遇到多难过的事情也不再轻易流泪的眼睛了。这是一双什么鬼眼睛呀!

夏娃说这番话的时候已是多年以后,她躺在大岛的怀中说着自己的过去,口吻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大岛显然己沉浸在夏娃的故事里,他不停地追问着。一般来讲,诗人总是对人的命运很感兴趣。

还有什么后来?他很快把我甩了,狗操的。再后来……我找几个姐妹报复了他,工厂开除了他。我挺坏是吧?

不,是他罪有应得。大岛说。你毁了一个人的城市梦。这都是命哪!

大岛说着,就紧紧拥着夏娃青春的躯体,没命地吻着,吻着,一边喃喃自语:

我不把你看成情人。我们是在恋爱。哦,夏娃,我们是在恋爱。

一切都来得及,一切刚刚开始……哦,夏娃。

对于夏娃的出现,诗人大岛倾注了无限热力与激情,就像一株老树张开双臂拥抱春天新鲜的树叶,以及翩翩飞的鸟群、细雨和微风,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朴素高贵的诗歌又来亲近他了。月亮、星星和水又来亲近他了。这时期的大岛才是真正称得上是一位诗人,他面对的是整个幻觉世界。他的心灵离月亮和星星的距离最近,它们像垂在秋大枝头的果实一样伸手可及,随时都会被他摘下来,放进诗歌草编的篮子里面。因为爱情的缘故,瞧,诗人大岛变得多么敏感、多情和可爱的孩子气呵--走在路上,他往往会捡起一片落叶或一束花穗,说它们是"大地的胡须"、"大地的眼睛",是大地的"睫毛"或"头发"。当然,任何一种美妙的意象都会遭到夏娃的反对,她总认为大岛不够聪明,比如"大地的眼睛"这一比喻就早被一个名叫普利什文的作家用过了,并且拿它做了书名。

类似的艺术探讨多半发生在路上,美好的爱情故事也多半发生在路上,在路上。

现在,背景回到秋天,他们正在路上走着。准确点说,他们告别了冬妮与朱尔,走在回家的途中。

夏娃早已辞掉了宾馆里的工作,成了一个写作个体户。为了谋生,她不得不去写那些功利性很强的电视片解说词、广告用语和厂长总结材料之类的东西,剩下的时间才用来写作心爱的小说,她喜欢米兰·昆德拉。

即便如此,夏娃也不能支付一些必要的基本生活开支。她已经把生活水平降到了一般市民的水平线以下。

大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自然不能在经济上给她提供任何援助。相反,大岛的烟钱是从夏娃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关于这一点,大岛是不十分清楚的。他看到的表面现象是:夏娃处处出手大方,一副贵妇派头。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夏娃有意做给他看的。她不想让心爱的人背着包袱来和她恋爱。那样多葬情绪。

起初,他们的幽会当然都是在公园或海边进行,时间一久他们就越发感到不便--有好几次,他们都遇到了熟人。岛城虽大,可遇到熟人的情况还是有的,而且往往会发生在你最不愿遇到熟人的时刻。他们危机四伏的恋爱尚处于保密阶段。遇到熟人是最大的心理障碍,那样,熟人的名字和眼神像个阴影,会整整一个晚上都纠缠着他们。他们就没心思享受恋情而总在琢磨那个熟人会不会添油加醋地把他们手拉手散步的情形张扬出去。前几年,大岛曾有一位名叫老何的同事,就因为和情人在礁石后面接吻被一个熟人看见了,恰巧那个熟人和他有矛盾,并且眼下还竞争着一个出国的名额;就在老何不注意时拍下了他和情人接吻(后来是乱摸)的照片,迫使老何放弃了一次出国考察的机会,结果弄得老何很是狼狈。后来老何一气之下跑到海南做生意去了,他给大岛来信说现在隔几天不玩一个心里就痒,鸡巴就对他有意见。老何可能有些夸张,也可能是实情。但那是在海南,不是在岛城。岛城要羞涩含蓄一些。

一年前,他们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海边租了一间民房。从此,他们有了共同的爱情温室,也成了诗人大岛的另一个家。虽然,进这个家之前必须要对另一个家编上一整套谎言,虽然这个家不具备什么法律效应但它却拥有完备的爱情效应。类似的情况在美丽的岛城可谓为数很多,他们的故事已越来越不新鲜了。大岛在这幢海边小屋里是绝对自由的,不再趋炎附势不再看人脸色不再小心翼翼。在这里,他是一个纯粹的大岛,一个诗人。他可以随意地抽烟喝酒拉屎撒尿,也可以随意地把夏娃放钱的抽屉拉得叮哐作响。他们做起爱来总是激情澎湃,像感应着天地间的风雨雷电与流水瀑布。做爱的地点也绝对不会停留在一张单调的床上,他们有时在草丛,有时在树林,有时在雨中,有时在雪中,在沙滩上,在礁石边,在大海波涛的旋律里。呵,一句话,在眩晕中,在战栗中,在燃烧的火焰里,在幸福的浪尖上。

大岛是个真正的男人。

这一雄壮的事实很快让他们遇到了接二连三的麻烦。到眼下这个秋天,夏娃已是第四次怀孕了。医生已经非常严肃地警告过她。

没办法,爱总是与罪恶联系在一起的,有什么办法?

朱尔来得不是时候。此刻,大岛正在设法安慰着眼泪汪汪的夏娃,并试图找点别的什么话题。但眼下似乎没有别的话题。

我们没情绪陪他了。大岛说。让冬妮一个人去折腾吧。其实,他们俩比咱们好不了多少,对吧,夏娃?

夏娃不回答。在火车站迎接朱尔时的欢快情绪早已荡然无存。她挣脱大岛,急急地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一字一顿地说:

大岛,我要死给你看。

一轮水淋淋的月亮从海上升起来了,这是朱尔与冬妮的月亮。他们的爱情在海上,他们的心事也在海上。多么残忍的一片月光!夜深了,海涨潮了,巨大的浪头淹没了明亮的萨克斯乐曲,而被一种愤怒的咆哮所代替。这就是海么?这就是上帝的声音,不可抗拒的声音,浩瀚而悲伤。母亲般美丽的冬妮紧紧偎依着朱尔,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

回去吧,冬妮娅,你的样子有些可怕。

这是朱尔第三次催促了,无奈冬妮就是不听,她说她要好好看看海浪。

海浪有什么好看的,你今天是怎么啦?

朱尔不解地望着冬妮,吃惊地发现冬妮的脸颊上有两行亮丽的泪水。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摇了摇冬妮的肩膀,一种不祥之感已经笼罩过来。

不,朱尔,我,只想看看海浪!

瞧,它过来了,你瞧!……瞧!瞧啊!

冬妮失态地大叫着,猛然挣脱了朱尔的怀抱,不顾一切地朝滚滚而来的海浪扑去。这一反常的举动把朱尔吓坏了,愣怔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反应得挺快。他追过去,一把就拽住了冬妮的裙子,撕啦一声,他听到了裙子碎裂的声音,以及一枚纽扣惊慌失措地弹落到海水里的声音。这时,海浪猛烈地朝他们扑过来,像似要吞噬了他们。他们的衣服顿时湿透了,海面上回荡着冬妮令人恐怖的大笑声。

朱尔哭了,愈发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知道冬妮患有一种轻度神经失常症,一年前在他们的一次亲热过程中曾爆发过一次。她把朱尔的肩膀咬得稀烂,无论怎样哀求也不松口。后来朱尔无意中大叫了一声妈呀!冬妮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事后,冬妮狠狠地责备着自己,说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以前的男人了。她说我多想要个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

会的,亲爱的,我们会有一个漂亮儿子的。朱尔安慰她说,相信我。

冬妮叹口气,不,我已经老了。

哦,你不老……真的不老……冬妮娅……朱尔吻着她,把她脸上的泪水吸进嘴里,涩涩的,咸咸的。

真想不到,时隔一年,冬妮的病又犯了,而且是在这样一种美好的情景下。朱尔知道这是岁月带给冬妮的,是历史的错误,是生命中的暗伤。每个人都有程度不同的暗伤,它们在记忆的深处隐藏着,有时也会闪闪发光。

快醒醒吧,冬妮娅,我心爱的女人。

朱尔笨手笨脚地把她抱到沙滩上,用风衣把她盖起来,俯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呼唤:妈妈,妈妈。

冬妮乌发散乱,雪白颀长的脖颈温驯地卧在朱尔的胳膊上,长长的睫毛在冰凉的月光下显得楚楚动人。

她醒过来了,说,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看海浪吗?

朱尔笑了:我们是在看海浪,它很壮观,你看它像什么?

那天夜里,他们看到了真正的海浪。哦,海浪,海浪,大海美丽的乳房,诉说着美丽的忧伤。

冬妮是在半年前认识田原先生的,他是个著名的日本妇科专家,年纪五十开外,长得慈眉善目,眉宇间透着儒雅。只是走起路来有一点跛。在那些无聊不堪的日子里,冬妮正对股市发生着浓厚的兴趣,以至于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去医院做妇科检查。她每天都往股市跑,着了魔一般。满脑子都是什么"熊市"和"牛市",什么"开盘"和"收盘"这一类的市场用语。冬妮并不缺钱,玩股票只是玩个刺激,也不十分在乎输赢,她是个输得起的女人,她先前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政府机关的官员,另一个是早早"下海"的商人,给她留下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的。一年前,她辞掉了一家科研所里的工作,原本是想搞一个服装设计公司,想了想又觉得太麻烦,干脆等一等再说吧,没想到一等就是一年光景,整日闲得发慌,最后瞎起哄似地玩起了股票,玩着玩着竟上了瘾。当然,她并没有发财,一年下来,还赔了两千多元。她笑一笑,并不介意,心里说只要有个事干,别空虚就行,管它老娘的赔还是赚。关键是玩个心情,心情好就玩,心情孬就不玩,总不能闲得发疯了,到大街上去当"鸡"去吧?但她忽视了一点,好心情需要一个好身体,这是个根本问题。冬妮的身体一向不好,不是这儿出毛病就是那儿出毛病,尤其最近一个时期,腰酸背疼,小便带血,且愈演愈烈,只好去医院检查一下,这就让她认识了田原先生。

田原先生来自那个海棠叶子般的日本国,通体散发着一种高贵的气息。他胖乎乎的手掌抚摸着冬妮柔软如雪的坦腹,操一口流畅的中国话询问他的病人,内心禁不住被冬妮惊人的美貌所震撼。冬妮仰卧在那张热烘烘的皮革床上,鼻子里充满了浓郁的来苏味和药水味。她觉得有点条件反射似地恶心。在类似的床上她已躺过许多次了,所以在整个过程中她都宁愿闭着眼睛,任凭大夫的摆布。人在看病时往往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把一切都交给大夫去处置。

后来,田原先生安排她去做一个B超检查,结果一出来,田原脸部的肌肉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他严肃认真地告诉冬妮说,小姐,您必须进行复查。

冬妮吓了一跳,问:大夫,有什么问题吗?

田原宽厚地一笑,安慰她道:不要那么紧张,没什么好怕的。但需要您好好地配合。说着,把一张质地柔软的名片递给冬妮。小姐,我会尽全力来帮助您的,这是我的责任……再说,您是那么美丽……能和您交个朋友我很高兴。可以吗,小姐?

看着这个日本人彬彬有礼的样子,冬妮一时有点迷惑不解,心想:他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会在女人面前脸红呢。真是世界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日本人真有意思。

半个月后,冬妮走上了手术台,从此失掉了女人宝贵的子宫。

一个失掉子宫的女人就不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也从根本上斩断了冬妮要做一名母亲的最后一线希望。

朱尔不知道这些。冬妮也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他们一年中大约只能在朱尔的假期里才能见上几次面,而在那个暑假里朱尔带着一帮学生去了遥远的漠河北极村。再说,冬妮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朱尔,在她眼里,朱尔永远是一个大孩子,他还那么年轻,又那么纯真和烂漫。他常偎在她怀中唱一些儿歌,一直到他睡去。他怎么能和一个失去女人特性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呢,这太不公平了。我已饱经沧桑,冬妮想,即便我也能尽力让他满意--他照旧会叹息逝去的幸福,他会觉得我是一个假女人……再说,我原本就没打算和他结婚的呵!噢,朱尔,可怜的朱尔……他还蒙在鼓里。每每想到这些,冬妮总不免会泪沾衣襟。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日本人田原先生对冬妮展开了猛烈的攻势。田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冬妮思想产生松动。他说我是医生,有条件照顾好您的身体,我妻子百合美子死了快三年了,她是遇车祸死的,同样,我目前也需要女人的感情。至于我本人的身体……很好,您是看得出来的。我有三个美丽可爱的女儿,正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母亲呐。您不是很想做母亲么?她们会像我一样地爱您和尊重您的。到日本去吧,冬妮,那儿是个温暖的地方,有茂盛的森林,打不完的猎物,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温泉。

打那天开始,田原每天以步当车,一瘸一拐地从豪华的外宾公寓走出来,走很长一段路,来给冬妮送上一束玫瑰鲜花,风雨无阻。他谙熟中国的文化和艺术,背诵《诗经》中的作品给她听。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朱尔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定。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胸口。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他搜肠刮肚,也没有什么结果。他依稀记得冬妮曾在电话上讲过有件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的,他问冬妮是什么事情,冬妮却闪烁其辞地避开了,说要找个适当的时机和他谈,他现在的任务是好好的休息,彻底的放松。乖,听话。冬妮每天下午都要出去一趟,说是去股票交易所。她回来得很晚,提着一只花布兜子,把第二天的生活用品采购回来。令朱尔感到蹊跷的是每次外出归来,她的腋下总有一束红玫瑰花,她把它漫不经心地顺手插到花瓶里,什么也不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个神秘的女人呐,真是个谜。朱尔想,了解一个女人比晋升高级职称还难。

冬妮也不是没有顾及朱尔,比如她是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给他的。在上午,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事可做时就各自读书,听音乐,或者干脆睡大觉。冬妮居住的这幢房子位于城市的繁华地带,出门不远就是著名的栈桥。海水碧蓝,游人如织,夜晚的灯光像一串成熟的葡萄绽放光芒。但他们的房间是宁静和温馨的,三年前冬妮把它买了下来。朱尔住在这里,在心态上俨然半个主人,但他却为何这般心乱如麻呵?为了排除朱尔的寂寞心绪,冬妮能做的全做到了,去水族馆,去迷宫,去卡拉OK歌舞厅,去看通宵电影。这些项目在过去早就进行过,但朱尔每一次来岛城,冬妮仍会乐此不疲地陪他再温习一遍,为他大把大把地花钱,心里觉得踏实。她也曾给大岛打过电话,约他和夏娃一道去看著名的风景点"石老人",据说那儿的海滩别有风味,原始感比较突出,尚未遭受人工的破坏。但大岛却婉言回绝了,说他正忙于接待一个新加坡作家代表团,不便脱身,夏娃呢?让她和我们一道去玩吧。夏娃她……大岛含含糊糊,说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她,她大概正忙于给一家乡镇企业写一篇报告文学。说到这里,大岛开玩笑地说你是富婆呀,她怎么能和你比,她一天不干活就得扎脖子。通常,大岛是不爱与冬妮开玩笑的,总和她保持着说不清的距离,即便偶尔地开上一句玩笑也显得笨拙之极。大岛今天是有意搪塞她,她感觉到了,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冬妮满腹狐疑地挂了电话,心里打了一个死结。

这个结果很快就解开了

一天深夜,冬妮吃了两片安定刚刚睡下,就又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了。她听到门外有人在抽泣,是夏娃,是夏娃在轻轻地抽泣。冬妮慌忙开门,夏娃已经蹲在门口好一会儿了,她全身颤抖,憔悴的脸上有几道新鲜的血痕。快,快进来。冬妮把她扶进屋来,扶到沙发上,倒了杯水给她喝。别急,究竟发生了什么啦?

夏娃哭着,然后咚咚地喝掉了满满一大杯水。

冬姐,我不想活了。夏娃说。

傻样子。

我真的不想活了。呜呜。

不许说这种话。傻样子。快再喝点水吧。

冬妮站起身,又给夏娃倒了一杯水。

事情渐渐明朗,原来是大岛的老婆刚刚找过了夏娃,并且二话不说,对夏娃大打出手。

那天下午,大岛的老婆正在纺织厂当班,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不停地穿梭,很突然地接到一个神秘男人打来的电话,并且告诉了她一个陌生的地址。那说大岛得了急病正在抢救,你快去那儿找他吧,晚了可能就见不上面了。她吃了一惊,说他不是正在接待新加坡作家代表团么?对方故作惊诧,嘿嘿地笑了起来。

撒谎,又是撒谎!大岛的老婆又气又恨,火烧火燎地乘坐一辆出租车赶到那个海滩小屋,目睹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情景。

这场战争几乎打碎了夏娃心中所有的幻想,在她品尝拳头的时候,她发现大岛是这么害怕那个正在撒泼的女人。在那种时刻,他甚至连劝架的胆量都没有表现出来。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让他完全懵了,张大了嘴巴望着两个女人在拼命地撕杀,耳朵里灌满了老婆连珠炮似的污言秽语。他是深知她的厉害的。

夏娃甚至不知道大岛和那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小屋的。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脸上、身上都在火辣辣地疼痛,她睁开眼睛时屋里已是凌乱不堪,只剩下了她自己。

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谁?冬妮恨得咬牙切齿。我想一刀宰了这个卑鄙小人。

不知道,可能是大岛得罪的人。夏娃哭着说。我太伤心了,没想到大岛会这么胆怯。他还是个人吗?我一定要和他断绝往来,我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冬妮安慰了她一番,说今晚就住我这儿,什么也别想,我明天找大岛谈谈。

夏娃拼命摇头,说有什么好谈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在爱情上,女人个个都是欺骗自己的高手,认为自己爱上的男人是天下最优秀的。其实事情远非如此。冬姐,我的事你别操心了,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我心里最清楚。

她说,我一定要死给大岛看。

夏娃的失踪是在三天后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那一刻,天空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像一辆辆马车的队伍掠过长街。秋天打雷,遍地是贼,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果然,夜半时分,大岛一脸惊慌地出现在了冬妮的住所之内,冬妮一看就知道出事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想毁了,毁了,夏娃,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她的眼眶,令眼前的东西变得模糊起来。在某些人嘴边,死亡不过是一句戏言,说来说去最终也不过是一句戏言,有谁说死就真正地去死呢?可死亡对夏娃而言却不是一句戏言,而是一个酝酿许久的计划,一座冥想中的美丽花园。有什么好怕的呢?只要死的不是太痛苦,肉体能接受得了,她就随时可以像个小天使般地飞进那个神秘的花园里。那儿阳光灿烂,泉水淙淙,草木繁茂,蜜蜂嘤嘤,绝无污染、硝烟与欺诈。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说:死亡是一门艺术。既然死亡是一门艺术,那么活着该是多么的枯燥与卑琐。太真实了也太重复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艰辛,饥病和衰老在前面等着呢,它随时准备附到你的身上去。你有很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处?最终的结局还不是一样么。与其那样,何不自己知趣一些。她看到眼下一些作家整天大谈所谓的淡泊名利,有谁真正去淡泊名利了呢,狗屎蛋呢!真正的淡泊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是永恒的沉默。而我夏娃就要选择永恒的沉默了,我要把这沉默写在明亮的水上。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天才的英吉利女作家费吉尼亚·伍尔夫不是把生命写在水上了么?听,那是怎样的歌唱:我将走下去,我绚丽的精神直飚九宵。

在那个叫人伤怀的夜晚啊,秋雨绵绵不绝。冬妮,朱尔和大岛分头行动,沿着辽远的海岸线没命地找啊,喊啊,泪水和雨水掺合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锋利的礁石和人们随手丢弃的玻璃渣划破了脚腕和膝盖,血顺着往下流。他们叫着夏娃--夏娃--回来呀--最后连嗓子都喊哑了,可茫茫的海面上却无人答应,只有秋雨绵绵地落。

哦,夏娃,我是冬妮,你的亲姐姐,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

姐姐,你别过来。我不想回去了。

好妹妹,听我一句话吧,姐姐有着和你同样的悲伤。

不,姐姐,你别过来。要多保重呀!

冬妮呆呆地伫立在海滩上,仿佛看到夏娃已化作一只美丽的狐狸逃向了圣洁的天堂。

天色微明,朱尔与冬妮率先到达了约定地点,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满身血污的大岛,正从沙滩上一步步走来。他怀中躺着夏娃娇小的尸体,她熟睡了一般宁静安详,远远地看去,像一尾闪闪发光的美人鱼。

在料理完夏娃后事的那天夜里,冬妮与朱尔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这在他们的关系史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本来,那天他们都很难过,冬妮着一身黑衣,雪白忧郁的容颜在送葬的人群中格外耀眼。她的心好像沉到了海底,与各种藻类纠缠在一起。夏娃的父亲也来了,他抱着女儿的骨灰盒老泪纵横,好像在哭八年前的那十二只鸡蛋。如今,那十二只鸡蛋连同女儿一道化作了一股青烟,围着他内心的悔恨久久盘旋。大岛躲在人群里,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抬一抬,但却分明听到了人们指手划脚的小声议论,感到人们把暧昧谴责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那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显得那么苍老,像一株被雷电劈焦的树木。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哑口无言。他心爱的人走了,仅仅是因为他的软弱么?是,又不全是。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其中的内情,人们太会想当然太简单化了,尤其是面对一个刚刚毁灭的生命。

冬妮和朱尔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家中。

这几天他们实在太疲惫了。原本很温馨的房间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冷清的感觉,好像被蒙上了阴森的鬼气。厨房里的灯奇怪地亮着,水管在嘀嘀嗒嗒地漏水。他们都沉默着,连饭也没吃就倒在了床上。半夜里,一阵急促有力地呼吸声从厨房传出,冬妮尖叫一声就坐起来。朱尔慌慌张张地开灯,在厨房检查了一番,把水管拧紧,回到床边。没什么,他说。是楼上的人在打呼噜,你别太紧张了。

冬妮却再也睡不着了,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于是,争吵开始了。它导致了他们关系的最终毁灭。

这场战争是由冬妮一手制造的,它来得非常突兀而不可避免。她当时脑子里乱糟糟的,被夏娃安详的死亡面孔所占据。她想摆脱,可她被牢牢地抓住了,怎么也甩不掉那残忍的一幕。她看到朱尔对此有些漠然。甚至连大岛————都显得太漠然了。你们男人哪,真它妈不是东西。如果我是大岛,即便没有去死的份儿,至少也要哭个满地打滚儿,把头撞到墙上去,撞个血流如注才是。可他倒好……这个冷血动物,这个傻×,这个冷血的世界啊!

那么我又是谁?她的朋友而已,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承受这巨大的精神折磨呢?冬妮越想越觉得委屈。实在太委屈了,让人忍受不了。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怨气转移一下,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共同负担,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她向朱尔摊牌了。

她交出了田原先生。

朱尔对此毫无准备,他只是觉得困乏,到厕所里撒了一泡尿后打算继续睡觉,后又觉得肚子有些饿,它在咕咕地叫呢,就折回身去厨房找东西吃。无奈,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妈的,一个朋友的死竟给生活带来这样大的混乱。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包简装的康师傅方便面,他如获至宝,也没用开水冲,飞快地撕开包装,喀喀地吃了起来。

平日里一想就令人反胃的方便面,此刻变成了美味的物质流进了朱尔的肚里。当方便面仅剩一半的时候他想起了冬妮,没错儿,她也饿着肚子呢?光顾自己了,真不好意思。

哎,你吃吧?他把剩下的半包方便面递给冬妮。

冬妮看都没看,冷冷地甩过一句:不吃。

她恨恨地把烟头扼死在烟灰缸里,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重新点上,说:朱尔,该结束了。

这是她准备好的一句开场白。

你在说什么呀?

怎么,你没听清?那我再重复一遍:该结束了。

你怎么啦亲爱的?是不是发高烧?是不是捺不住啦?哈,我来给你……

朱尔不合时宜的幽默彻底把冬妮激怒了。她万万没想到朱尔在这种情况下还会玩幽默,太恶劣了,不,简直有些卑鄙无耻。顿时,一股火气噌噌地燃烧起来,她气得嘴唇青紫,美丽的脸扭曲变形,看上去非常可怕。

她破口大骂:朱尔,你个混蛋,你听清楚,我操你妈!

你?!朱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这么粗鲁的话会出自冬妮之口。一时愣怔,然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辨别着眼前发生的事件是否属实。可他的脑子突然间变得非常混沌起来。

这时,冬妮又骂了一句,并且把刚点上的香烟朝他摔去。他本能地把头一偏,听到耳边飕地一声,香烟落到了地板上。

朱尔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说你是不是又犯病了,你怎么会这样?

冬妮冷冷地说我很清醒,我没有病,你他妈别污辱我。好,我已忍了很久,今天索性讲个明白:我要结婚了,你好自为之吧!

朱尔懵了,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些天……女人真他妈善变啊,而且一旦变了就这么绝情,这么翻脸不认人。他望一眼头发掩埋了半个面部的冬妮,眼前竟奇异地掠过了少女小欧的影子。历史就是这样,它会制造许多惊人的重合。

沉默良久,他口气平和地问:能向我谈一点您未婚夫的情况吗?

天还没亮朱尔就走到大街上来了,街上一片冷清。夜空高远而辽阔,几粒星星在眨眼。晚秋的风吹过来,夹带了明显的寒意。这个叫人伤感的夜晚啊,它比一生都更加漫长。朱尔觉得秋天就要过去了,正伴随着爱情的影子埋葬在即将来临的冬天里。桐树上的叶子开始凋落了,风在吹打它们的同时也在吹打着朱尔,把他身上的黑色风衣吹得呼呼作响,像一团黑色火焰。他身体轻盈,步履绵软而迟缓,耳边的萨克斯乐曲消失了,他究竟要往哪里去?希望如此遥远,而道路又那样凄凉。泪水有几次在眼里打转,又被他强制性地咽回肚里。他想,我再也不能流泪。我清醒得很。我越来越清醒了。我心爱的女人已经刺伤了我,她开始注重那些腐烂的东西。尽管她竭力否定这一点。她说她喜欢过一种另外的生活,新鲜的生活,妈的,狗娘养的日本有什么新鲜的?他们当年践踏我国土,杀害我人民,我一闭眼就能想象那令人深感耻辱的情景。我的心里早已充满了仇恨。仇恨!懂吗?那是高贵的仇恨,像子弹一样饱满结实。可你却垃圾样丢弃了它们。你甚至从未想到一个人活着还需要仇恨。我不能原谅。这是另一种侵略……我即便能原谅小欧也不能原谅你冬妮娅--不,是冬妮,彻底彻尾的冬妮!我不敢想象你被一个老态龙钟的日本鬼子搂在怀里是个什么感觉。幸福吗?从此你就不再是中国人了,你的名字前面将被加上"田原"二字,这是日本的规矩,你、你背叛的不只是我你知道吗?噢,日本鬼子,噢哟西!噢大大的好,噢八格牙路!

呸,恶心。呸,真恶心。呸,恶心透了。

朱尔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吐唾液。他在岛城无人的大街游荡,他走到哪里,身后就会留下一串珍贵的唾液。他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座坟墓般的城市,到野地里去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事实上,朱尔没走,他不可能这么仓促地离开这里。天亮后,他按响了田原先生房间的门铃。

经过一夜的内心发泄,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理智而镇定,气宇轩昂,思想准备充分,像一名复仇的斗士。他从容不迫地按响了宾馆里那扇白色小门上电力充足的门铃。那里住着他的情敌。

田原先生多年来保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早睡早起。此刻,他已到院子里的草坪上做完了一套保健操,正在卫生间刷牙漱口。他的身体很好,牙齿一颗也没有掉,除头发略显疏稀一些,看不出他已是一个接近六十岁的人了。他红光满面,一点也不显老态。这自然得益于他对医道的精通和日常生活的清心寡欲。在这个著名的外宾大楼里,住着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意志和马来西亚人,除了外商,其余的几乎都是中国政府花高薪聘请来的各类专家,他们待遇优厚,生活奢侈。但毕竟背井离乡,精神上难免空虚寂寞一些,尤其是一些专家来中国只做短期考察,夫人未能同来,有一点浪漫行为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田原先生是个例外。他非常看重中国的文化,并且从中汲取精华部分,他懂得忠诚和尊重感情。他之所以喜欢上一个中国女人纯系一种情感的驱动。来中国两年多了,他相当洁身自好,终日过着三点一线近乎工作狂式的生活。唯一的精神享受是每天黄昏去抚摸草坪上那株孤独的樱花树。它四月开花,花期很短,不几天就凋谢了。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怀念起美丽的日本那些早早逝去的亲人。他常常一边抚摸樱花树一边自言自语地对生命的短暂扼腕嗟叹。

昨天,他还给正在东京上大学的女儿写了一封信,除报平安外,还谈起了冬妮。他说我给你们找了一个中国妈妈,她是那么美丽和可爱,你们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一定。他说亲爱的女儿们,冬天就要来了,我想念你们,也想念富士山顶上晶莹的白色雪光,请代我向它致意吧!亲爱的女儿们,我爱你们,像你们爱我一样。吻你们明亮的前额。

田原先生写好信,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宾馆,去邮局把它投入绿色的邮筒。他幸福而满足。他总是幸福而满足。

现在,他从卫生间里出来,一面梳头一面打开了电视机,那里面正在播放《东方时空》节目,他打算看一小会儿就去餐厅吃早点,用日本话说就是米西,噢,米西米西去。

这时,门铃响了,他起身开门,朱尔出现了。他稍显一愣:您是……

我找田原先生。朱尔语气平静地说。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哦,请进吧。田原礼貌地把他让进了房间,并且倒了一杯水给他。

哦,先生,是您的妻子……有病了么?田原说,您可以在八点钟以后带她到我的门诊室去。

朱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敌是个医生,禁不住笑一笑,说田原先生,我还没有妻子,并且打算永远不结婚了。

田原说,这很奇怪,为什么呢?

朱尔说这不奇怪。田原先生--我还是按照贵国的习惯--叫您田原君吧,好么?田原君,这一点都不奇怪。

田原满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朱尔不想太难为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精明的田原马上就知道他的来意了,他笑了起来,友好地握住了朱尔的手,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赞许道:好,很好。冬妮小姐果然好眼力。她每天都向我谈起您,她很爱您,这我是知道的。而且,您也很爱她,对吗?朱尔冷漠地把手从田原的手里抽了出来,他没有回答他问题。

朱尔君!您觉得我很对不住您,是这样吗?

您很清楚。朱尔冷冷地说,田原君,凭您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我就知道您一定是个中国通。您知道您的行为在中国叫什么吗?第三者插足。另外,我想您一定会搓几圈麻吧?里面有一个很不仗义的行为叫"截胡",您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吧?朱尔越说越激动,上来了火气,恨不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但朱尔毕竟是个大学助教,懂得让理智支配行为。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忍不住了自己的冲动。

再说,他来找田原究竟想干什么呢?心里模糊不清。是要把冬妮夺回去吗?他知道女人一旦绝情,转移了爱的焦点,一方以何种理由强求再得,都是强收覆水。冬妮是永远不会和他结婚的--即便没有田原的介入,冬妮也不会和他结婚。那么,他找田原就只剩下了一个发泄的目的了吗?或者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让心理平衡一些?

这样说有些卑琐。但又在情理之中。

老谋深算的田原看透了这一点,朱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田原微笑着满足了他。

待朱尔发泄完毕,田原用极其简洁的语言讲述了他喜欢冬妮的原因,还讲述了他本人的一些生活经历。他说他的童年时代是在中国度过的。他的父亲是一名侵华战争中首批入境的上校军官,他亲眼目睹过日军杀害无辜的中国百姓的情景,他同情中国的儿童伙伴,经常偷出一些食品来给他们吃,他的瘸腿就是父亲对他行为的惩罚。这在他心里是个秘密,像耻辱一样不忍回忆。他的父亲是个罪人,所以他发誓要用他精湛的医术报答中国,替他的父亲赎罪。

他说朱尔君,您和冬妮小姐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你们两人年龄差距太大,心理差距也很明显,性格差距也是不小的。另外,在生理上……半年前她患了癌症,切除了子宫,随时还会发生病变……这些情况,您都了解吗?我想你是不了解的。田原威严的目光直视着他。

胡说。你胡说。朱尔咆哮起来。但他透过田原职业性很强的目光认定他没有胡说。一个医生是不能靠谎言来骗取信任的。

朱尔彻底泄气了,喃喃道:冬妮……哦,我的……冬妮娅!泪水从眼里奔涌而出。

突然,他听到身体内部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大堆美丽冰冷的碎片。

那是一种专门储存爱情的容器。

两个月后,气候变冷,一切都像朱尔预料的那样,轰轰烈烈的秋天结束了。紧接着,一场北风呼啸着袭击了北方的大地--自然也包括朱尔所在的那座以泉水闻名于世的城市。冬天来了,它来得如此匆忙,以至于有些令人不知所措。因为秋天里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在眼前飘动。不错,就在昨天,天空喜出望外地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鹅毛大雪,校园内的湖水结冰了,树枝上结满了白色的冰挂,看上去甚是美丽壮观。早晨,朱尔缩着脖子,腋下夹着一叠讲义,丝丝呵呵地朝教室的方向走。两个女大学生从他身边嬉笑着跑过去,其中一个还回过头来礼貌地说了句:朱老师早。

你们早呵,朱尔说,声音沙哑而苍老,连他自己听了都吓一跳,就停下脚稳定了一会儿情绪。

他的大衣兜里装着两封信。一封是大岛写来的,另一个写信的人是久未音讯的小欧。大岛说他终于离婚了,现在栈桥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独居,对了,离冬妮原来住的那幢楼不远。他让朱尔抽空去找他玩儿,他目前比较寂寞。小欧的来信有一半是英文,她说她现在很怀旧,一天夜里做梦还梦见了朱尔,居然是在重复几年前的公园里做爱的情景,情节十分的逼真。她说她的女儿已经两岁多了,至今还不会说话,一家人愁坏了,怀疑是个哑巴。她给女儿取名念珠,就是怀念朱尔的意思。朱尔看后忍不住乐出了声,然后他把两封信撕成碎片,一扬手撒到了湖面上。

只有冬妮……冬妮赴日本后再无音讯。据说她曾回国一次,因为田原先生的确对中国感情颇深,她陪他回岛城住了三天就匆匆地返回日本去过外语关去了。

她会有信来的,朱尔想,说不定明天就会收到她的来信。嗯,一定会的。

这世界变化如此之快,我对什么也不再感到奇怪。

朱尔这么想着,就禁不住加快了步伐。他在湖岸上一跳一跳地跑着,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伸长了手去抓那些白色的冬天的冰挂。

(原载《当代小说》199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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