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缘起
浓荫蔽日的翠谷之中一片静寂,偶有数声鸟鸣猿啼自山坳外传来,清越悠长,在绿意层叠的森林里回绕,更显得这山谷深幽无比。
溪流边的灌木中响起窸窣的草叶摇动声,一张俏丽的少女脸庞探了出来,极机灵的眼睛四下里一扫,脆声笑道:“就是这里么?”话音未落,树丛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轻敲了个爆栗。
少女吃痛蹙眉,一脸懊恼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回头大声道:“怎么啦?干吗敲我头?”
稍年长的少年飞快地闪出蔽身之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吵!”
二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身着紫台山猎户常穿的粗布短衣。少年身量不高,宽额深目,一脸紧张之色。他转头四面查看了半天,方松了口气,放开少女道:“当心被它们听见。它们可精得很呢。”
少女攥紧了身上背的一张雕竹铁胎弓,努起嘴巴道:“我才不怕它们!”
少年瞥她一眼:“我知道你胆子傻大的!可我们是来干吗的?是来打架的么?”他蹲下身子,紧了紧脚上粗麻打的芒鞋,率先跳下谷底溪流,破开清澈微凉的水流溯溪而上,在溪底卵石上踏出几个浅浅苔痕。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二人趟着溪水走到山谷尽头,面前却是一道小小的瀑布。少年将腰上系的水囊转到背后,翻身登上湿滑的石头,试试脚下踩得实了,便回身将手伸给少女,微微一笑。他肤色微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目光中满满的笑意只让人觉得愉快踏实。少女方才还有些气闷,此时见他这样,白他一眼,却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相携爬上石崖,攀着葛藤树根,终于到了最高处的岩洞口,屏息探身向洞中看去。
这是紫台山山腹之中一处极大的岩洞,高敞方广,仅是下面这个洞厅便几可容纳千人。岩洞四面又有无数小洞,通往更幽深的未知之处。阳光自洞顶缝隙射入,在洞厅内千姿百态的石柱石笋上投下迷离的光。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低声道:“这就是乌桕洞么?”
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洞中一处地方一指。少女凝神看了半天,才发现在洞中极晦暗的角落里,藏着几团黑乎乎的影子,若不是它们间或一动之时毛色泛出一丝光彩,几乎无法辨出那里有东西。
耳边传来山野某处猿猱啼鸣,一声声高低起伏,似在呼朋引伴。少年四下打量一番,转头对少女叮嘱道:“我教给你的,你都记得了?千万要小心。”
少女毫不畏惧,目光闪闪:“我都知道了!你只管去,剩下的都瞧我的!”
少年皱眉想想,将腰间的水囊解下来交给她,又问道:“再瞧瞧弓箭绳索,可都备好了?”
少女笑他啰里啰唆,嗔道:“方才是谁说,我们是来打架的么?”
少年一笑,幽深的眸子看着少女,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半晌却只是说道:“听见我的唿哨便快跑,一定要小心。”
少女点点头,看着他滑下山崖,踩着溪水向远处走去。
片刻之后,远远的山谷尽头,骤然响起一两声尖锐的猿啼,声音急促,正是猿猴受伤或遇袭之时发出的凄厉惨叫,听上去惊骇至极。岩洞角落那几团黑影猛地一耸,暗处闪亮起数点赤红的光芒。它们果然惊醒了。
少女忙伏低身子,从石缝间偷偷看去,只见那几团影子抖了一抖,飞速奔出洞厅,动作之快眼睛几乎无法跟上。少女只瞧见它们穿过洞中光柱之时,一身蓬起的黑毛划出流动的光晕。
这便是紫台山中最狡诈多疑的鬼面猱。它们本是个头矮小的一种猿猴,却因喜食脑髓、诡计百出而成为紫台山众猿之首。在紫台山民的传说之中,它们智慧超凡,甚至山中的猛虎豹子也要败在它们手下。
少女扯出腰间长索在洞口岩石上系紧,深吸一口气,飞身跃入幽深的洞口。洞内湿润微凉的风扑面而来,风里隐隐有醇酒香气牵绊人衣。她咬住下唇,如一只轻捷的雨燕,稳稳落在洞中空地上。
洞厅尽头便是那块巨大的白色岩石。她快步上前,摘下水囊向石头上一抛,自己也手脚并用爬了上去。醴醪醉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浓得令人一怔。少女看见那大如床铺的石头上有个浅浅的凹坑,坑的边缘堆满野果鲜花,而坑底却积着一汪碧莹莹的液体,正是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猴儿酒。这是猿猱酿成的紫台山名酒,因为要深入鬼面猱所居之处取得,甚是危险,所以极为珍稀难得,在世面上有价无市。
少女心中暗想:“石头哥还说这乌桕洞怎样怎样可怕,不叫我来。现在一瞧,这酒岂不是唾手可得的嘛。”她甚是欣喜,半跪在坑边以手掬起一点酒嗅了嗅,只觉得甜美芳香无比。虽高兴,却还是一刻不敢松懈,石头在外面林子里学猿啼引开了洞中睡觉的鬼面猱,它们极聪明,若发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一定会马上回来。
少女伸手去摸方才丢到石头上的水囊,打算灌满酒便离开,可心却猛地一沉:触手处竟然空无一物!这石头不过这么大一块,方才自己攀上来时,水囊还好好放着,怎么只是低头闻了一下酒味,就没有了?
少女惊疑地挺直身子,听见耳边有极细微的一声,咯吱吱——
一张鬼魅般的脸孔陡然倒垂在少女眼前,面孔覆满白毛,赤红的眼睛眯成一线打量着她,突起的下颌左右缓缓扭动,少女认出它是在磨牙。
鬼面猱前爪抓着水囊,长长的尾巴和一条后腿攀住岩石,倒吊在闯入者面前,目光闪烁,那冷静的神态竟如一个阴沉的老者。它盯着面前强自镇定的少女,突然毫无预兆地挥爪抓来!这动作迅疾如电,少女已退到巨石边沿,避无可避,只觉得脸颊至肩颈上火辣辣一疼,惊叫一声栽下巨石,重重摔在干硬的地上。
少女面颊手臂都摔得鲜血淋漓,眼中也噙着泪花,却飞快爬起身,一把摘下肩上的弓,向着空中迎面扑来的鬼面猱狠狠一劈!雕竹铁胎弓以老竹绞着铁筋制成,坚韧无比,这一击重重打上鬼面猱的腰肋,只听一声钝响,那鬼面猱痛嘶一声摔在一边,四爪抽搐,显是受伤不轻。
少女转身便向来时的洞口奔去,只觉得胸中心撞如鼓。石头哥说鬼面猱最是睚眦必报,若是猿群中有哪只猴子受了欺负,定会不择手段、不计时日地复仇。他在外面模仿猿猴哀叫,鬼面猱一听必会倾巢而出去寻找,可是这里怎么会还有一只?
心中惊疑不定,脚下却一刻不敢耽误,她跑到方才跳下的洞口处向上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脚下都软了。方才那已被打伤的鬼面猱不知怎么竟坐在洞口上方,双爪缠弄着那卷绳索。它佝偻的背影映在洞口青白的天光里,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火炭般的眼睛沉默地瞄着敌手,利齿轻轻啃着绳子,咔嚓咔嚓。
少女后退一步,咬牙自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弓便射。恰在此时,洞外一声激越的唿哨响起,声音传进空寂的洞中如星火蹿升,又猛地打了个旋儿,直射向高深的洞顶,回音四溅。
这是石头哥警示自己快些离开的唿哨声!
少女心念一转,手上便失去了准头。这一箭射出鬼面猱身后的洞口,箭身只擦过它毛发纷披的头顶,切断的一缕白毛飘然落地。
远远的山洞那头,众猿猱攀着岩石飞奔的声音纷至沓来——它们已经回来了。
(二)红桑
红桑猛地睁眼,雕漆床顶上悬着的竹青纱帐映入眼眸,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那个噩梦。她汗涔涔地坐起身,庆幸自己及时醒来,没有等到最后那最为恐怖的时刻。
转头看见小呆趴在枕边,通体一层淡蓝荧光,碧绿的尾巴蜷着,睁圆了一双金黄的眼睛歪头瞧着自己。红桑心中一松,伸手碰碰它下颌。它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床帐外传来一声轻响,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醒了?”
汗透罗衾,被子凉涩之极,刚醒来的懵懂还未消除,她怔了一会才答:“嗯。”
床外的人为她掀起帘子,桂婆婆那张疤痕纵横的脸探了进来。红桑虽已看熟了这张脸,此时在烛光跳跃之下再一看,不觉还是心中一紧。那惊怕瞬时又变成了极尖锐的哀伤,她低下头去,手紧紧攥着床帐子,不肯让桂婆婆拉开,自己耸着薄肩哭了起来。
桂婆婆冷冷站在一旁,丑陋的脸孔僵如木雕,并不开口,亦没什么动作去抚慰她。只有小呆爬上她的膝盖,仰头瞧着她的脸,鼻孔一张一缩,似在嗅闻着红桑的哀伤。半晌,红桑自己抽抽噎噎地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起身道:“今日做什么?”
桂婆婆没有做声,从旁边衣架横杆上扯下衣物,帮着红桑系好绣璎珞纹的鹅黄罗裙,又披上一件素白菱纱的单衣。这丝滑的衣服散发着淡淡幽香,令红桑颇不习惯,只觉得束手束脚。她心中亦常常感慨:从前自己整年都穿着粗布衣裳,虽不好看,却难掩自己的青春韶光;而此时此刻,穿了再华丽的衣服又有什么用?流觞阁里没有镜子,红桑微一低头,便在洗脸铜盆的漾漾水波中,瞧见自己丑陋的面容。
自桂婆婆救她回来,已过去了五个月。初来时,她一次次忍住伤痛挣扎着跑出卧房,沿着曲折无尽的通道搜寻奔跑,想要找到一条可以逃出去的路。但是这流觞阁内其大无比,回廊幽深、帷幔深垂,最令她吃惊的是重檐之上并无天空,这里宛如一个沉沉的大墓。每一次,她都是在这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迷宫里迷失了方向,跌倒在地,昏迷中又被桂婆婆带回房间。桂婆婆在床前冷冷说道:“别说你出不了这流觞阁,就是出去了又怎样?你这满身满脸的伤疤,还指望着别人会像从前一般喜欢你么?”
石头哥瞧着自己时的热辣目光骤然闪现在眼前,红桑一时忘记了呼吸。自己再也不是原来明眸皓齿的女儿容颜,他又怎会喜欢这样一个丑八怪?只是想象着他垂下眼帘转头离去的模样,便已是痛不欲生。她低声抽泣,手背擦去泪水,触到脸上深深的伤疤,像是古藤干枯的纹理。
自己便是已经枯死的藤蔓吧。
夜深之时她蜷起身体,对父母家人和石头的思念依然如潮涌动,让她无法安枕,可是天明醒来,水盆中那陌生而恐怖的倒影总是一次次熄灭了她回家的热望。
桂婆婆一边替她挽着头发,一边开口问道:“《流觞酒经》你看到哪里了?”
红桑道:“中卷第二十编,用曲。”
桂婆婆沉默一刻,簪好了红桑鬓边一支垂珠步摇,扳过她的身子仔细打量。她眼中似露出一丝笑意,徐徐念道:“凡用曲,日曝夜露……受霜露二十日许,弥令酒香……是这一编么?”
她平日总是冷冰冰的,这笑意却是极其少见。红桑心下纳闷,却只是道:“正是。”
桂婆婆轻轻叹气,道:“水为酒之血,曲为酒之骨。这一编道尽酒曲无穷变化,从前,主人是最喜欢这一编的。”
红桑打了个寒噤,立刻想到流觞阁最深处的那座冰殿。
她初来时有次沿着回廊逃跑,身上脸上愈合的伤都已崩开,血流了满脸满身。正是头晕力疲之时,猛瞧见前方黑暗中亮起皎洁的明光。她还当是找到了出口,惊喜地踉跄而前,扑入炫目的光里,却在冰冷刺骨的高大门槛上绊倒,抬头看见满殿皆以寒冰砌成,水晶般明净辉映,最中央的高台之上,琉璃棺中躺着一具女尸。
那便是桂婆婆的主人。她死了,桂婆婆这忠仆却活着为她陪葬。
桂婆婆察觉她脸色有异,冷下脸道:“今日我便教你制作酒曲。”说着起身便走,并不多说一句。红桑伸手让小呆爬上自己肩膀,提着裙角跟她走出房间。漫长黑暗的岩石甬道似乎永无尽头,只有桂婆婆手中提着的一盏琉璃宫灯在二人脚下划出昏黄的光圈。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有阳光射入通道,桂婆婆吹熄了手中的灯笼。这是曲洞,流觞阁之中唯一可见天日之处。在四壁如刃的石壁中间,有极大的一块空地,仰头可见遥不可及的上方一块圆形的碧蓝天空。红桑暗忖:“若不是制造酒曲要日曝夜露,只怕这一点阳光桂婆婆也不愿意留着吧。”
桂婆婆在石壁一侧架子前,拿出几个瓷盘,里面盛着各色酒曲。她道:“你说说,这都是什么?”
这是要考考自己。红桑虽从未亲手做过酒曲,可刚刚看完《流觞酒经》,倒也愿意试试自己学得如何。她仔细瞧了瞧,指着两盘道:“这是红曲。这是黄曲。”
桂婆婆冷冷哼了一声。红桑脸上一热,红曲便是红的,黄曲便是黄的,这两种酒曲本就颜色分明,也难怪桂婆婆瞧不起。她咬住嘴唇,踌躇半日,胡乱指着另外几个盘子道:“豆曲、饼曲、这个……这个大概是笨曲……”
桂婆婆狠狠剜她一眼,目光中满是轻蔑与失望之意。她转过身道:“我前些日子考你如何选择酿酒的粮食,你便说得乱七八糟,今天又是这般!你是真的笨,还是做样子给我看?”
小呆在她肩上咧开嘴巴,打了个呵欠。红桑低头不语,心中闷闷地想:“连你这小蜥蜴也嫌我笨么?偏偏要我学酿酒,我是一个猎户女儿,学这个做什么?”
“现在给我仔细瞧着!”桂婆婆恶狠狠道,“我现在便做个最简单的莲子曲,你在一旁跟我做。”
红桑走上前来,拿起笸箩盛糯米,只觉得一身衣服拖拉牵绊之极。她高高挽起袖子,还是觉得不舒服,便开口道:“桂婆婆,我还是换了粗布衣服……”
桂婆婆厉声道:“不要多事!就这样来做!”
红桑吓了一跳,忙闭口不语。心中却暗道:“穿着绸缎干活计,还有比这更古怪的么?”她忙不迭地跟着桂婆婆烧火洗米蒸熟,又去准备要加的各色辅料,忙得满头大汗,一天下来,鬟乱钗斜,衣破裙污,再加上一张满是疤痕的脸,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恶鬼现世。
桂婆婆将蒸熟拌好的糯米装了满满一盆,正要弯腰端起,却突然哎哟一声,僵住了身子,脸色极为难看。红桑忙上前道:“可是心痛病又犯了?让我来。”
桂婆婆忍不住痛,只得放手让红桑去做。一切收拾停当,红桑回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桂婆婆,问道:“还做什么?”
桂婆婆瞪她一眼,道:“该做什么自己心里没谱,还总是要我吩咐么?瞧你这脏猴儿一般的样子,还不回去把自己收拾干净!”
红桑撇撇嘴,提了灯笼拔脚奔回卧房去。小呆跳下地,沿着回廊边沿飞快游走,只在拐角处回头瞧瞧,若红桑跟不上,便等她一会儿。它是山洞里最乖不过的一只四脚蛇,这数月来的痛苦煎熬,若没有这颇具灵性的小家伙陪伴,只对着桂婆婆那张脸,只怕自己早就忧郁而死了。
小呆蓝莹莹的身体在黝黑的回廊之中明灯一般闪烁,它偶尔回头,发出一声短促沙哑的嘶叫,仿佛在叫红桑快点走。红桑心中一阵感激:“世上的人大概都已当我死了,桂婆婆也这般恶声恶气,可是总有小呆是对我好的。”她含泪微微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三)石头
粗糙冰冷的捕兽夹在灯光下泛着森森寒意,石头再次点了点数目,又把套索、干粮、猎刀、火石和弓箭码在桌上。
他伸头吹熄了灯。窗外晨曦将至未至,屋子里透进些薄薄的淡青色天光。石头在晦暗之中静静站了一会,慢慢伸出手,抚摸着桌上那张雕竹铁胎弓。
“红桑。”他低低唤了一声,将这两个破碎的音节迸出唇齿,咬牙抑住喉咙里的哽咽。
他原本不想带红桑去偷猴儿酒的,可是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她仰起脸张着明眸,装出低声下气的模样一声声喊着“石头哥”,任谁都会心软,更何况,他爱她成痴。
他赶到乌桕洞用火驱散了猿猱,见到的只有满地血迹和这张弓。那一刻的自责和哀恸山崩海啸一般将他压倒,他今时今日竟已记不起自己在那之后做了什么。村中猎户们数日后进山搜寻,只在远离乌桕洞的一处山谷里找到遍体鳞伤的他,全无知觉,手中却紧紧抓着一只鬼面猱的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