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邵元走到一旁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打开包裹,又一次数了数里面的银钱。那点细碎的金属在他黝黑厚实的手掌里折射着傍晚的日光,仿佛是一掬金沙。
如果真是金的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把钱在手心里攥紧,抬头瞧着远处茫茫的山林落日。
和龙关失陷之后,难民从西面一路迤逦而来,仓皇奔命,越来越多。邵元也随着这些逃亡的百姓日夜不休地奔波。直到今天早晨传来消息,说是折冲将军蒲宁远已经率军顶住了貊人的攻势,流民们这才放慢了逃亡的速度。
此刻这个不大的山谷里已经集聚了数百人。一条河流穿谷而过,沿着河岸两边都有百姓歇脚,妇哭儿啼,喧声不止。
“怎么?你到底买不买?”
邵元身边一个胖大汉子拉着一个黑瘦小孩,手里拿着个干硬烧饼,作势要塞进口袋转身离开。离乱之时,偏偏有人会发这种财。这胖汉子跟小孩赶了一架驴车,车上载了许多烧饼,一路上高价出售,很是发了一笔。
“别!别!我买。”邵元伸出手,恋恋不舍地把自己最后那点钱放进胖子手里。钱虽不多,可在平时,买上一箩筐烧饼还是够的。
那胖子颇不耐烦地把那个硬烧饼塞给邵元,伸手掏了掏口袋,回头唤道:“小风,火镰!”小孩吸了下鼻涕,从自己破烂的口袋里掏出火镰,乌黑的小手灵巧地打着火,将一根木柴点燃,递给邵元。
“给你烧饼!再送你个火种!今晚小兄弟你能又饱又暖了!钱货两讫!哈哈。”胖子干笑一声,拍了下小孩的肩膀,二人转身走了。
邵元捧着饼和木柴快步走到河边草地上。那里独自坐着一个青衣少女,双眼红肿,呆呆地看着河水。“小姐,”邵元笨拙地坐在她身边,将烧饼递给她,低声道,“吃点东西吧。”
少女一声不吭,仿佛根本没听见邵元的话。
“小姐,要是不吃东西,你挺不住的。也许我们还要走好远的路……”邵元抓抓头,不知下面该如何措辞,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我知道……你为老爷和夫人伤心,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邵元的话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却是少女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烧饼和木柴,狠狠一掷,远远丢进河心,“嗞”的一声轻响,溅起一朵小水花消失了。
少女抬起眼睛冷冷横了他一眼,将头转向一边。邵元呆了呆,猛地涨红了脸,大声道:“你干吗……扔掉?”
少女仍不理他。
邵元一时气结,起身便要离开。走了几步,终究不放心,又回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气闷地抓着脑袋。
邵元本是和龙关附近永平村的孤儿,被村里的私塾先生施易川收养,算是家中的一个家仆。这少女便是施先生的独生女儿施萱。和龙关被攻破的时候,战火殃及永平村,施家夫妇都死于兵乱,只有邵元带着施萱逃了出来。施萱从小被父母宠溺,天真骄纵,遇到这塌天之祸,先是吓得呆了,一路上都傻傻的不说话。前天开始仿佛渐渐明白过来,就只是哭,这时终于哭得没有了力气。邵元本来就对怎么去安慰她手足无措,想了半天,用最后的钱买来吃的给她,却不想被她扔掉了。
暮色渐深,风里送来旁人煮饭的香气,那味道闻起来太过诱人,邵元腹中不禁咕咕作响。他靠着树,仰头瞧着暗蓝天幕中闪亮的一颗星星,不禁发愁起明天吃什么来。
当一支箭“铮”的一声没入邵元头顶树干,他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凄厉的叫声骤然撕裂山谷里短暂的安宁:“是貊人!”
邵元惊骇地看见一丛丛移动的黑影,伴随着烈马嘶鸣闪进山谷,如同利刃切入人群。马蹄踏碎篝火,飞溅起耀眼的火星。空气里满是利箭破空与长鞭翻卷的风声。就在流民们愣怔之间,已经有数十人倒在箭下,也有人被貊人的长鞭卷住脖颈或手脚,惨叫着被拖过草地与水泊。
人们终于回过神来,惊叫不止,四散逃离。邵元一跃而起,拉住施萱便朝树林冲去。树林里草木杂芜,貊人的马无法疾奔,应该能更容易逃脱。他不顾野草灌木的枝条抽打得脸痛,只是死死攥住施萱细软无助的手,任凭树林里的夜风大口大口倒灌进火热的胸膛。
可是施萱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音就噎进了喉咙。邵元的手被猛地一挣,肩胛处撕裂一般疼痛。施萱从他身边飞速滑进蒿草,邵元回过头只看见她破了口子的青布衣袖在草丛里一隐而没。
邵元呆看着那丛摇晃不止的草,面如死灰,几乎忘了呼吸。他一顿脚冲过去拨开草丛,正看见一个黑衣骑手以长鞭卷住施萱的脖颈,将她飞快拖走。
她会没命的。邵元心中只闪过这一个念头,咬紧牙奋力追了上去。
树林和灌木阻碍了貊人马匹的速度,邵元的疯狂追逐竟然几乎追上奔马。骑手似乎有所察觉,侧头向邵元这边看来。邵元心一横,飞身跃起,脚在身边一块凸起的大树根上一蹬,借力以身体向骑手狠狠撞去。
邵元并不懂得拳脚功夫,不过是仗着农家少年的一身蛮力。可惜逃亡的这些天里又累又饿,这一撞并没有太大力气,只将那骑手的马撞得偏了一偏,自己却重重落在地上。
骑手从容提缰,任马匹自己调整步伐站好,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邵元,冷哼一声,沉声低语。邵元粗通貊人语言,明白骑手是在催马上前。他不顾头晕眼花,刚挣扎起身,便觉眼前一黑,竟是碗口大的马蹄踏下,正踩在他手臂上。邵元痛呼一声,翻身滚到一边,那马蹄就在他眼前再次踩下。他已疼得大汗淋漓,眼前又有雪光一闪,是骑手弯刀折射出冰冷的月光。
施萱倒卧在不远处的泥水里一动不动,也许已经死了。冷汗沿着邵元的眉毛滴下,他在地上向后蹭了蹭,看着施萱,心中一阵绝望。
难道,我们真的逃不过一死么?
施萱仿佛听见了他的疑问,模模糊糊地呻吟了一声。她没有死!这一声呻吟给了邵元莫大的勇气,他猛地转头去看那骑手,泪眼里只见一片银光倾泻而下,刀风呼啸,吹起他破烂的衣襟。邵元侧身闪过这一刀,嘶声大喝,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前去,死死揪住骑手的腰带。骑手一刀劈空,身体未待坐稳,邵元这搏命般的一拉竟将他硬拖下马,身体倒垂,一只脚还套在马镫里。
骑手翻身挥刀便砍,邵元疯了一般扯住他的双臂,二人在马腹下滚在一起。
夜黑如墨,风里都是冷腥的气息。树林外的火光与哭喊仿佛离邵元有千百里之遥,他只是咬紧牙关,用疯子一般嗜杀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敌人。貊人衣袍上散发着浓重的马奶和烟火味道,油腻脏污的髡发之下露出一只狰狞的眼睛和穿着猛兽利齿的鼻尖。他终于挣开邵元的手,弯刀在邵元背上挥开火辣的长长一线。疼痛如霹雳般凌厉落下,几乎将邵元撕成两半。他颓然翻倒,无意识地抓住了手边的石头。他用垂死之时才有的那种饥渴深深吸气,察觉到泥土与草根的气息深入肺腑。疯狂的本能让邵元再次支起身体,举起石块,狠狠砸在那人头顶。
一下,一下,又一下。
邵元不记得在自己瘫倒之前砸了多少次。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阖上双眼时,猩红的视野里有丝缕树隙间漏下的银色月光。
(二)
草海风过,波浪般缓缓起伏。
零星的白色花苞散落于草间,近可历历数,远望去,却在草原遥不可及的天边铺成了白茫茫一片。同样洁白的毡车就静静停在草海之中。车辕边高高立着一根白色长杆,赤红长穗安闲地垂下。这是部落祭司才有权持有、足以呼风唤雨的大纛,此刻却安静得如同一棵秀美的白杨。
布伦策马而来,离毡车还有几十步远就跳下了马。他把腰间的弯刀与长鞭都挂在马背上,整了整马皮腰带,才恭敬地走向毡车。
“启禀大祭司,奉汗王之命,俘虏营那边已经备好,大祭司可以过去了。”
毡车内毫无动静。布伦纳闷地皱起眉,额头苍黑的刺青在眉峰上浮动。他把话又大声说了一遍。
爽朗的笑声从毡车后面传来,阿拉坦部的大祭司从车后探出一只手晃了晃,笑道:“你这蛮牛般的大嗓门!我听见了!”布伦咧嘴笑笑,擦了擦脸上的汗。
半晌,车后发出一阵窸窣之声,大祭司霍楚吉将一张大羊皮纸展开举在半空,朝布伦走过来。“帮我看看,这颜色干透了没有?”霍楚吉的脸隐藏在羊皮纸后面,布伦只看得见纸上绚丽至极的画面。那幅画极尽逼真,像是草原背景上豁开的一个窗洞,露出后面另一个活灵活现的世界。
也是无尽的草原。却是流离烂漫的一片红色,像铺天盖地的一大片火,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沉静的蓝色从高空弥漫而下,在天际与红草连接处形成斩截分明的一条直线。在这直线之上,有那么一小团白色凸起,夹在天空的蔚蓝与大地的殷红之间,闪烁着圣洁的光芒。
布伦抬起手,忍不住去触摸那白色的地方。他眼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渐渐伸入画面,先是手指、手掌、手腕,然后是滚着狸子毛边的灰色衣袖……
猝然而起的罡风猛地缠上手指,狭长的赤红草叶火辣辣地抽打过手腕,陌生的草原气息扑面而来,布伦惊骇地向后一跳,挣脱了魔魅般的景象,用手指着那幅画。“巴雅圣石!”他大声喊出名字,浑身颤抖起来。泪水猛地涌出这个悍勇男人的眼睛,他跪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
霍楚吉叹了口气,把羊皮纸放低,露出脸孔。他面带笑意,赤红的狼纹刺青自眉梢飞掠至额角,金色眼眸闪亮如星:“我只是要你看看颜色,又不是要你在这里跪拜圣石。”风吹起他宽松的长袍和披散的长发,布伦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猛然低下了头。
能够拥有那样的眼睛和容貌,又有那么高超画技的人,必定不是凡人。
霍楚吉把羊皮纸放回毡车,走到布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走吧。现在开始全心筹备,七日后为汗王送上一份大礼!”
布伦不敢应声,擦掉方才流出的眼泪,起身跟在大祭司身后。
汗王这一次攻打和龙关共征召了七个部落,规模之大是貊人联盟的首次。阿拉坦部本来居于瀚海大漠极西之处,这次也随着汗王旌旗所指遣军出征,奔袭而至东方的阆风国门。霍楚吉更是因为通神之力名动瀚海,汗王钦点要他前来相助。
战事未息,军队暂时休整,这时的营地内外甚是混乱。布伦骑马跟在霍楚吉之后,在毡帐、篝火、马群和辎重之间穿行,一些认出霍楚吉身份的骑兵与平民纷纷停下手中事情对他俯身敬拜。
前方传来阵阵嘈杂哭喊,正是关押俘虏的营地。一群黑衣骑兵正在驱赶一群刚被捉住的阆风俘虏。霍楚吉驻马看着,布伦在他身后道:“是乌那坎骑兵。”言语中难掩轻鄙。
七大部落中只有乌那坎部势力最弱,此次倾全族之力出兵,每伤亡一个战士都是莫大损失,所以每一战结束,都忙不迭抓起俘虏送回部落去,也有些贩卖给没有前来参战的其他部落。貊人生性骁悍,大多都不屑于去做这种贩奴之事。布伦低声道:“阆风人,瘦弱得就像流丝草。别说让他们牧马牧羊,就是带他们能活着走回瀚海以北的乌那坎部去,只怕也难!”霍楚吉没有在意布伦的话,他只是微眯着眼睛,静静看着那群惊惶不已的俘虏,若有所思。片刻,他突然一抖缰绳,奔向驱赶着俘虏的几名乌那坎骑兵。
“我要几个人。”霍楚吉开口说道。
那几名骑兵先是一愣,马上认出了大祭司的衣袍和坐骑。他们知道汗王已有诏令说霍楚吉会来,此刻真的见到他,却还是紧张无措,几乎说不出话。
布伦策马上前,厉声喝道:“大祭司的话,你们没听见吗?”几名黑衣骑兵一惊,立即为霍楚吉让出路来,让那群绵羊一般惊恐拥挤的俘虏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
霍楚吉缓缓举起马鞭,随意朝人群中一个伤兵一指。黑衣骑兵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肩头,把他拉出人群,推倒在霍楚吉马前。
这个貊人到底要做什么?恐惧猛地在茫然的人群中爆开,他们发出凄厉的哭喊,纷纷向后挤去,竭力躲避霍楚吉看似不怀好意的鞭子。霍楚吉摇摇头,又随手指了几人,老少男女,似乎漫无目的。很快,霍楚吉马前已经站了四个瑟瑟发抖的俘虏。他抬起下巴,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似乎已不会再有新的发现。他正要打马离开,突然又停住了。
他目光定定看着人群中的某处,嘴角勾起神秘的笑意。布伦顺着他的眼神抬头看去,只见在俘虏营最里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他身边坐着一名娇弱的少女,面色苍白,只是垂头看着那少年,仿佛对这边的混乱一无所知。
霍楚吉抬起鞭子,笔直地指向前方,错金银质鞭杆对着的,正是那一对弱不禁风的少年。一名乌那坎骑兵面露迟疑之色,上前俯首道:“大祭司,这两个阆风人杀了我部落一名百夫长,回头是要上剥皮架的。”
霍楚吉闻言一挑眉毛,低声道:“哦?有趣。”他深深看了那两人一眼,一拉马缰转身离开,只给那几名骑兵抛下轻飘飘的话语:“全部送到我的营地。”
(三)
夏日长昼的午后,寂静的庭院里弥漫着一树紫罗花的香气。邵元提水走过青石铺砌的院子,敲了敲房门上菱花槅扇。
“进来!”清脆的少女声音让他心头一颤。他推开门,看见施萱站在临窗的书案之前,手里毛笔抵着下巴,正瞧着桌上的画发呆。邵元将木桶放在书案旁,见那幅画绚丽翩然,仔细一瞧认出是海棠蝴蝶。
施萱瞟了他一眼,道:“怎么,我画得不好看么?”
邵元忙摇头摆手,却说不出什么来。
施萱闷闷地叹气:“颜色配得也不错,为何瞧着这样死板?”
邵元心中暗暗用力,想对施萱说:这海棠蝴蝶画得五彩缤纷,已是好看极了。可耳朵都憋得发烧,却还是不敢对她吐出一个字。他气馁地上前,拿过书案上的竹根笔洗为施萱换水。心里只顾恍惚地生着自己的气,笔洗在书案上一顿,溅出无数水点,落到那幅还未完成的画上。
施萱惊叫一声,忙揭起那张画纸,却见已有水迹淋漓,滴滴滚落下来。她嗔道:“我的画!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邵元大惊失色,呆了半晌,伸手道:“小……小姐,我来帮你把画弄干……”
“谁要你弄干!我好不容易画成的……”施萱蹙眉轻轻吹气,想吹去那画上的水。吹了几下,突然停了下来,把画举到眼前,呆呆地看着。
画上一幅艳红海棠颜色未干,刚才的水滴落到花瓣之上,红颜色被水冲向花瓣后方,留下淡而发白的印记。敷色秀彻,自然明净,竟然一扫方才画面上平板暗哑的一片大红,那花瓣赫然鲜活灵动起来。
邵元站在一旁,瞧着施萱一张俏脸由怒而惊而喜,心下忐忑,也不知那画被自己毁成什么样子了。
施萱眨了眨秋水般的眼睛,突然把画放在书案上,提起一支新笔蘸了蘸清水,向海棠其他花瓣点去,一一以水破色。不一会,那朵海棠已栩栩如生,仿佛映着灿然春阳,即刻便要自纸面绽放而出。施萱抬头看着邵元,带着恍然的喜悦:“我明白了!原来是要这样画。这都要谢谢你呢!”她莞尔一笑,纸上海棠亦不及她笑靥明媚,“你好厉害啊,邵元!”
邵元抬眼看着施萱,忙又低下头去,心中又酸又甜。夏日的暖风从窗牖吹进书房,一室紫罗香气缭绕不散。
暖风骤然变得寒冷刺骨,邵元睁开眼睛,看见暗黑天幕里璀璨汹涌的星河。
伤处的剧痛深入骨髓,邵元不禁呻吟出声。身旁有人俯看他一眼,道:“醒了。”施萱急切苍白的脸立刻出现在他眼前,一滴泪水从她眼中落下,温热地溅湿邵元的脸。
原来她是这般关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