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曾年轻美丽的母亲会驾一叶小舟接我回去吗，回去的我行囊轻轻，纯洁清新如清水中的莲花；还有那轮明月会接我回去吗，回去的我一如从前，未遇恋人，未解风情。可是，我知道，我已不能回去——生命，便是在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上划向对岸，不容回返，而所有的心酸心动便是泊在岁月河里那轮圆圆缺缺的月啊！
旧时天气
秋天是旧的。实实在在的旧。
躺在床上，听黄昏的雨，雨是旧的。不用推了窗去看，单凭这霏霏的雨声，便知道那雨是瘦细瘦细的。朦胧中，觉得那雨似乎是生了毛的液体。是黄梅天生了菌毛的液体，一直耗在阴暗的瓦罐里，终于待到深秋了，被高高端起，满空里撒下来。
七八岁时，父母在雨天里吵架，平日里攒下的怨和怒，终于在雨里像列车到达站点。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无处安放她的惶恐无助，躲在屋檐下，兀自看雨。那雨也是瘦的，飘摇着，一如此刻。十八年前，怀着早恋的忧伤，扛着一把花布伞走在铺满金色梧桐叶的沙路上，伞顶之上的天空，也飘飞着这样的细雨，无着无落地飘着。
岁月叠增，一层层，如同岩石的纹理，而秋雨，还是旧的。旧的瘦薄，旧的寒凉。
旧时天气旧时衣，是的，衣也是旧的。
这样微雨的天气，天光穿过窗外并不疏朗的南方的香樟叶，落在室内一架长长的挂衣架上。挂衣架上的衣服多半是去年置下的，中式的民族的为主，兼以挤几件今年新添的。年岁渐长，置衣的激情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半新不旧的那几十件小袄或旗袍，被心思沉重的天光晕染，竟也越发呈现出年代久远的古旧之色来。若要起身去闻，想必那纹理之间散发的，不是我的气息，而是明朝的残砖瓦砾的味道了。脂粉转身又凝作了富含碳酸钙的石头，胭脂盒子上生了厚厚青苔，一切都老旧老旧的了。
我也是旧的。一日一日地，凶猛旧下去。
习惯是旧的。在不上班的日子里，还是像从前，喜欢在秋天百无聊赖地睡觉，睡一下午，睡睡不着的觉。晴天里，喜欢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夕阳在西边一寸一寸沉下去，终于像一块橘子糖，慢慢溶化在灰蓝色的水里。雨天，就干脆和一床素衾、一架衣服纠结在灰蓝色的空气里。直到天已晚透，终于点了灯，这才开始活动。仿佛一头昼伏夜出的兽。晚上，散步，顺带购物，然后提灯，看书，或者网上看热闹。
日子也是。旧的多，新的少。记得从前，手中是有一大把的明天——少年时喜欢躺在春风浩荡的江堤上，一边嗅着马兰花的隐约清香，一边空自描画着二十岁三十岁的遥远自己，该是怎样的不凡模样。如今，那么多的明天都早被我过成了昨天。如今，一双蹄子终于沾了泥着了地，已经现实了，不再喜欢对镜空自许。知道明天永远是未知的，无数个明天还是未知的，只有昨天，一日日在行囊里沉淀下来，成为我们的尾巴。我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中年和暮年缓缓走去，仿佛旧时乡下生殖力极其顽强的女人，身后是高高低低的一长排衣衫粗陋的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襟随行。
生活越来越慢，不喜欢赶了。能坐下来，一个人看阳台外的树与日影子，一看一个时辰过去。无谓的期盼也渐渐少了，更在意过好每一个今天，哪怕素色，哪怕无惊无险。人群之中，更习惯去做一个配角，做一片安静的树叶。生活的内容里，新意渐少，慢慢将柴米油盐奉为正道，成了十足良民……这舒缓与淡定，像从前父母终于安稳下来的中年。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这情怀，是中年情怀，无限情意拣拣叠叠缝缝起，旧上做文章。
岁月河
身上的小红袄是去年的，贴身的绿毛衣是十六岁那年母亲织的，可是我还是去年的我吗？还是那个十六岁的、走在长长河堤上的我吗？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春光相似，而人颜已改！
我想起童年，想起依水而居的老屋，想起屋后的小河，还有一个童年的秘密。
屋后的小河终年悠悠地流着，像一位默默无语的乡野红颜，只在朝霞落日、月圆月缺倒映其中时，才显露那份妩媚和生动。河对岸住的是一户医生家，医生家有一顽皮的小子，比我大六七岁吧。常见他凶悍的母亲拿着根竹棍在他身后，而他会一忽溜地爬到高高的树干上，躲避他母亲的责罚，接下来便是他母亲两手叉腰，对着树顶“仰天长啸”一般：××，还不给我死下来！我和我的伙伴们在河这边看着，觉得好笑，他母亲一走，便也模仿起他母亲的“仰天长啸”，以此消磨无知而寂寞的童年时光。
过年了，河对岸搭起了戏台，来了那些穿戏装的人，寂寞了一年的乡村活跃起来了，而孩子们那同样寂寞了一年的心又怎受得了那份震天的锣鼓喧嚣。再三央求下，母亲终于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只小木船荡荡悠悠，载我到对岸，也只是十几米的水路，小木船便泊在对岸小子家的门口，没想到他竟不计前嫌，下了水边，似乎很熟悉地搀我上岸，然后牵我，一路奔跑到戏台……一直到月亮泊在船头，母亲焦急地在船上接我回去。
自此，我总是神往着对岸，不管伫立在哪条河畔，对岸总是最诱人的，那边的花正红，草正青，那边的舞台已款款为我铺开。我曾对着河水和沉在水里的静静的月悠悠地想：十年之后，我会像村里的那些新嫁的姑娘一样吗？母亲为我置办丰盛的嫁妆，然后一叶兰舟，嫁我，到对岸。那时，一个正当年华的男孩，牵我上岸。那时月儿初升，纱窗里的红烛正明。
当岁月的小浆已划完了十年的水路，当柳梢上的月正圆，当我已玉立亭亭，对岸的医生家已举家迁走……说伤心吧，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此后所有的时日仍如同屋后的小河水般那么波澜不惊地流逝着，流逝着。这其间是长长的小河之间有了三两道堤坝，勤劳的农家人要养鱼致富，我也进了破庙改建的学校，从前的那些漫无边际的生活似乎都开始有了规矩和方圆。然后是我初恋的人儿在河对岸等我赴约，直到有一天，他过河来接走了我的嫁妆，我的人！
当然，牵我上岸的已不是从前的人，我明白不是每一段岁月的尽头等待的都是自己的初衷。可是谁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不管曾是否有过期盼，有过失落，最终都会过了那条河，到对岸，如同我这般淌过所有斑澜的岁月从懵懂的女孩到初嫁的新娘。
弹指间，我已成年，已跋涉了人生的许多沟沟壑壑，有过纵声放歌，有过徘徊不语，有过丽日扬帆，有过风雨当头。那个秋天，我走在幼时向往的河对岸，看对面青砖灰瓦间爬满暗绿青苔的老屋，我忽然想，我能回去么？——我那个曾年轻美丽的母亲会驾一叶小舟接我回去吗，回去的我行囊轻轻，纯洁清新如清水中的莲花；还有那轮明月会接我回去吗，回去的我一如从前，未遇恋人，未解风情。可是，我知道，我已不能回去——生命，便是在一条又一条的河流上划向对岸，不容回返，而所有的心酸心动便是泊在岁月河里那轮圆圆缺缺的月啊！
古城墙上的行走
西安的城墙建于明洪武三年至十一年，在国内算是既有规模，又保存完好的了。去西安，肯定要上去走走的。
抬头，夏日的阳光亮得很，像白水，从青砖铺就的墙体上纷披而下，自墙角漫到我们的脚尖。拾阶而上，就有点踏浪前行的惶然，历史是海吗，粒粒水珠，涓涓溪流成年累月汇就。
整个城垣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短，周长13.9米。城墙是实体的，底宽15——18米，墙体高12米，中间夯土，顶面再铺砌青砖，成平整而开阔的路面。
走，租一辆自行车，以车代步，肯定要快些。从“长乐门”顶出发——太喜欢“长乐”这两个字了，想着古城的人们每天进进出出在长乐之下，好生羡慕。南唐后主李煜有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倘是立这一句词里再看那“长乐”二字，像蹲在枯井里看天上的满月，美好的东西似乎虚晃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往前骑着，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客，阳光迎着送着。至“文昌门”顶，又是个吉祥的名字！停下来，靠右看去，城墙下面是飞檐叠瓦的房子，问熟识的人，答说是碑林博物馆，也难怪，一身青灰色的建筑，关不住的墨香。这碑林博物馆建于文昌门后是对了。
途经南门，还是喜欢它旧日的名字：永宁门。繁华之后，灿烂之后，要是有个软着陆——永宁，就真的很好了。或者饱经苦难，阴霾散去，天下太平，大地复归于永久的宁静，像上古时代。我一直希图寻求一种介于出世和入世之间的最平和的状态，就像在那个山村的夜晚，一盏灯下，和一位远道而来的作家谈起我的小说时，我说的一句话：于无为处有为，于有为处无为。不知这样的状态距离“永宁”还有多远？
再往前走，又有两座城门的名字有趣，一是朱雀门，一是含光门。朱雀在中国文化里，有时指方位和季节：南方；代表夏季。此门在南边的城墙上，如此取名是有道理的。其实再寻根究底一下，朱雀又名朱鸟，四灵之一。朱为赤色，像火，南方属火，故而又名凤凰。因它有从火里飞翔获得重生的特性，如同西方的不死鸟，故又称火凤凰。这样浓墨重彩的华丽，这样生生不灭的霸气，只有皇家的门才敢这样从容取名吧。倒是“含光”二字，于我，无论为人为文，都有启发。关于光芒，或者锋芒，今人性子急，总喜咄咄逼人地露，不喜韬光养晦地“含”。
我的兴致，似乎就在那些城门头顶上的名字了，而不是脚下的路。其实古城墙顶上，慢慢走下去，就觉出了单调，除此，只有辛苦了。我想起了行脚僧，尤其是古代的行脚僧，或为寻师求经，或为教化他人，云游四方，跌破了多少回膝盖，磨穿了多少双鞋。不记得是哪一年看过的哪一幅画，画里一行脚僧负笈自远方而来，背景是辽阔的沙漠，细细的小河，和河边的沙丘。他的脚穿过关山，淌过大河，此刻也许刚从沙漠那边的另一个国度而来。为寻求佛法，不计脚下的苦难；为宣扬佛法，也同样不计脚下的苦难。人，在人世的行走里，也多多少少扮演着行脚僧的角色吧，为获得爱，为给予爱，在时间里一刻不停，苦并乐着。
继续向前，拐个弯，再继续向前，就能看见安定门了。再往前，就是玉祥门。安定门和玉祥门都在西边的城墙上，依然是美好的祈愿，我喜欢这些有年头又温暖的词。其间的行走里，遇几个白肤金发的洋人，夸张一点，身高有丈余。相互挥手打个招呼，各自远去。生命里路过许多人，更多的过眼即忘，能终生铭记的，一两个就够了。
好了，一转弯，就到尚武门了。尚武门在北边的城墙上，这让我想起中国古代的外患似乎都来自北方。早自秦朝，就有匈奴来犯，然后对抗历经两汉，魏晋，五代十国，隋，唐。甚至把女人都拉出来了，当然了，昭君出塞这件事是被万世称颂的，我这就不能替女人叫屈了。其后有契丹，女真，蒙古等。直至清时康熙皇帝亲自出征葛尔丹，那也是扬鞭北方。有人说，要想与狼共舞，首先自己要变成一只狼。创造了几千年封建文化的汉民族作为农耕民族，面对剽悍野蛮的游牧民族，要记得做的一件事就是“尚武”。生女当丝织，生男当习武。一个人，骨子里不能没有点不屈的东西。
就这样走走，想想，又到了安远门，然后再拐弯，到了东边的朝阳门。自行车爬上一个小小的坡，停下，是长乐门。终点又是起点。下吧，沿着上来时的台阶，一步步下去，有点留恋，不是太多。那边，如潮的游客正挤着上去，像我一样，来试图在一截截的城墙上触摸历史，或者其他。
而历史，似乎就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坚实的土地上，走一圈，流下脚印。而更多的人，如我这般，寂然的行走里，什么也未曾留下。
可是也不悲哀，因为经过了那么多的门：长乐，安定……。还遇上了那么多的人：说过话，牵过手，交过心，甚至一点点相怨生恨。
叶落满城
印象里，合肥两个字，总是敷了一层薄薄的霜意。
好像每次去合肥，都那么巧地赶在了深秋或初冬，从水汽漫漶的长江之滨出发，一路北上，三个小时的车程，便到了合肥。下车，出站，汹涌人流和薄寒而干燥的空气劈面扑来：这就是合肥。
深秋去合肥，一定要到芜湖路去走一走，只为了那长路两侧的老梧桐。那些老梧桐，我猜起码也应该有父亲一样的年纪了，伸手去搂抱它们，我这样的怀抱，自是抱不过来。往上，是伸向空中的班驳的枝干，白色，矫健有力。金黄的叶子层层叠叠，贴在云朵之下。
若是赶上风日晴和的天气，在霜色消失的午后时分，一个人走在芜湖路的树荫下，像一片落叶在微风中那样悠然地走，真是件美妙的事情。金黄乃至泛出霜红的叶子，将穿过枝叶播撒下来的秋光也晕染成了玉米糊糊了，那样稠厚而有质感，有一种暖老的妥帖安稳。可是横穿马路时，不经意往远处投上一眸，只觉得时空错乱，仿佛倏然间走进欧洲的古堡里——马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枝桠相互牵手交叠，搭建起来的金色浓荫简直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油画里的一道长廊。这长廊的用色比梵高的向日葵黄还要饱满，还要沉着。
原来岁月并非永远是一道无情的魔咒。岁月流转里，梧桐终于从当初的单薄新绿换作此刻这磅礴大气的金黄。就像有时候，你坐在一个略显风霜的中年男人的对面，默默欣赏他的沉稳睿智与风雅博学，心下忍不住也要感谢时间馈赠与他的一切。在合肥，在芜湖路，走在深秋的梧桐树下，就像经过一个极品男人的人生。
在合肥，还有一条路，也是因为树才记住了它的名字：红星路。那是一次去朋友家，也是秋天，在他们家后阳台一站，迎面撞见了一棵老乌桕。黑瘦嶙峋的枝干上还点缀着寥寥几片醉红的叶子，有些冷清。树下那一条红星路也是细瘦的，路两边的房子有种小庭小院的古朴与苍老。这一块是老城区，朋友说。在红星路的人家阳台上，暮晚时分，很适合吟上几句马致远的《秋思》：枯藤老树昏鸦……有一种凄凄然的诗意美。是低温的诗意。跟芜湖路的梧桐相比，芜湖路的秋天是一场盛大的节日，这里是小民的低眉顺眼的烟火小日子。
有意思的是，在长江之滨的芜湖，也有一处可以入诗入画的地方，好像叫九华山路。那路两旁，皆是银杏。秋天我坐车经过那里，满目是杏黄色的树，叶子还没凋，葱茏一片，风姿绰约。也许是滨江的原因，也许是芜湖这座城市本身就极具一种雍容华贵的脂粉气，九华山路的秋日银杏，那些黄叶肌理间似乎还含足水分和香气，它们实在像一个个丰腴的江南少妇。晚风经过，有几片叶子摇曳着娇小身姿，落下来，落在行人肩头——很有一种风情美。我很想做一桩大媒，将九华山路的银杏配给芜湖路的梧桐，如果它们真的懂得风情的话。
我有个想法，到了深秋天，应该将合肥芜湖路的环卫工人统统放假回家——满街的落叶就留在那里最最好了。是啊，待霜色渐浓西风早早晚晚刮起，去芜湖路看那些金色的叶子从高高的云头上落下来，一片片，一阵阵，多好。在这条深深浅浅的铺满落叶的路上，与可意的人儿相约牵手，踩着簌簌簌簌的落叶，一起描画未来，多好。或者在这条路上，跟相伴了大半辈的那个人一起散步，一起回忆早年的时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