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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第十一章 深宵密语论山河

郑雪竹负着龙星儿行出乱山,于天明前来到一处小小市镇,在镇上惟一一家客栈住下,为龙星儿配药调治脚伤。

龙星儿伤得本不甚重,不出三日便已全愈,行走纵跃再无拘碍。她在房中静养的时分,却是多亏了郑雪竹悉心照料,为她疗伤解闷。二人日夜同处一室,但只在必要时相互扶持,绝无逾礼之举。

龙星儿伤愈当晚,郑雪竹复对她提起救人之事,言语间已显得颇为焦虑。龙星儿知他担心陈思昭,心中虽有不快,但思起崔秀秀等一干鲁王余部的安危,却也顾不得陈思昭的是非,直截了当地问道:“雪竹,依你之见,我们却当如何去救?”

烛光闪动之下,郑雪竹的面容显得极为沉毅,胸有成竹地道:“星儿,我在此处思量了几日,已算出宗瑾现下的去向。若是我的推断没错,宗瑾等人擒了一干鲁王部属,为满人立下了如此大功,此刻定是急于将他们押解上京,向鞑子皇帝邀功请赏。我们只须一路暗中缀着宗瑾,偷窥明白他们的虚实,待得与樊当家的会合后,寻处天时地利适宜之所,便可趁机出手救人,一击不成,尚可全身而退,不致陷落。据我想来,若筹划得宜,救人成败之数应各占其半,大有可为。星儿,今日你脚伤已愈,行动无碍,救人之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去追宗瑾!”

龙星儿听得他这一番头头是道的言语,禁不住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朗声道:“不错,是成是败,均在此一举,我们这便去罢!”反手扇熄桌上烛火,将腰间丝绦一紧,拉着郑雪竹疾行而出。

郑雪竹与龙星儿昼夜兼程,三日后便已到了汝阳。汝阳乃是中州重镇,处于南来北往必经之道,其繁华之貌自是远胜龙星儿养伤的僻远小镇,较春风十里的扬州,六朝金粉的江宁虽颇有不如,却自有一番古朴敦厚的气象。伏牛山依城而走,更为古城增添了几分宁静幽远之意。

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城之时,已是日近黄昏。二人无暇在城中闲逛,匆匆寻家客栈投宿。郑雪竹知灌汤包乃是当地一绝,故此特意点了两屉灌汤包,令店伙送入房中。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莫看这客栈狭小简陋,作出的点心还当真地道。这灌汤包皮薄馅大,隔着房门我便已闻到香气了。”

龙星儿“嗤”地一笑,道:“瞧你这副馋相,好似几十年未吃过东西一般。这灌汤包不过是此地最普通的吃食,你却将它捧上了天。我且问你,你在台湾作延平世子时,日日珍肴美味,哪一样不胜过了这灌汤包十倍百倍?”

郑雪竹摇头道:“星儿,你这却不知了。岂不闻李太白有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当日我困守孤岛,空叹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却难有作为,纵是将天下所有的美食摆在我面前,又如何容易下咽?直至后来我下定决心,一帆渡海,偷来中土,见到中土尚有无数节义志士宁冒杀身之险,也定要驱逐满夷,复我大明,方觉反清复土之事大有可为,只要大家齐心合力,联成一气,他日定可直捣黄龙,恢复神京!哈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仇人的血肉尚且可食,何况是这小小的灌汤包?”

龙星儿双手掩耳,嗔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下去了。本来好好地说灌汤包的事情,谁教你冒出这些喝血吃肉的言语?教人听了好生没胃口!”

郑雪竹笑道:“是么?我反倒觉得说出这一番言语后,更加胃口大开呢。也罢,你既不愿听,我不说便是了,还是趁热吃晚饭要紧!”言罢,顺手抓起一只灌汤包,张口咬将下去。

郑雪竹的牙齿与灌汤包尚在将触未触之间,忽见窗外黄尘滚滚,几匹快马自街道尽头一掠而过,不由心头一动,暗思道:“莫非已经撞上点子了?”

忽听龙星儿惊呼一声,叫道:“雪竹,你这是发的什么呆?瞧瞧你作的好事!”

郑雪竹被她骤然一喊,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向龙星儿望去,却见她衣襟上满是油渍,正在向自己怒目而视。原来自己方才见到街头飞骑,分了心神,一口咬下时未曾留意,灌汤包内的热油汤汁竟全部溅射在龙星儿身上。

郑雪竹自知理亏,忙陪笑道:“星儿,你这一生气,却是越发妩媚了。都是我不好,弄脏了你的衣衫,明日一定赔还你一件新衣。”口中顾自说笑,目光依旧向窗外望去,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龙星儿见他如此敷衍之状,心中不由愈加着恼,恨声道:“你既挂心窗外之事,这便出去好了,原不必对我说这些风话。我又不希罕什么新衣,你也无须说什么赔不赔还的引我开心。”

郑雪竹觉出龙星儿言语中的愠意,急急掏出手帕为她揩拭,笑道:“星儿,你这人就是性子急,只顾同我斗气,却不问问方才我在窗外见到了什么。”

龙星儿听他这等口气,禁不住也被引出了好奇之心,口头上却不肯就此服软,当下“哼”了一声道:“我又没向窗外看,怎知你见到了什么,弄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言语虽然强硬,但显然已松动了几分。

郑雪竹面色忽地一端,神情立转凝重,沉声道:“星儿,我且问你,你我劳神费力,昼夜奔波,却是所为何事?”

龙星儿奇道:“自是为了追踪宗瑾。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呀,是了,方才你莫非......莫非......”

郑雪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方才自街头飞骑掠过的便是宗瑾的部属。这几名大内高手我都在鹰扬谷中见过,今日虽天色已晚,相距又远,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他们。”

龙星儿惊道:“这几个鹰爪子既在此处出现,宗瑾与被擒的众家兄弟岂非也在左近......”

郑雪竹低声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宗瑾一行人此时定是在这汝阳城中。他们押解钦犯,不便在客栈歇宿,现下想必是在汝阳驿中安扎。我们一路追踪,今晚终于有了结果,事不宜迟,待得天黑后,我便往汝阳驿中一探究竟!”

龙星儿这几日苦苦追寻,为的便是探察宗瑾等人行踪,如今得知宗瑾与自己同处一城之内,却有些震恐惊怖起来,颤声道:“雪竹,宗瑾武功极高,人又机警深沉,更兼身边有许多部属相助,今晚这汝阳驿中只怕是龙潭虎穴......”

郑雪竹忽呵呵一笑,又恢复了平日的飞扬洒脱之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前在老界岭下,我与他当面对决,尚且不惧,今日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又何惧之有?”

龙星儿闻得郑雪竹故作轻松的言语,心头却愈加沉重,道:“雪竹,今晚我与你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郑雪竹笑道:“星儿,今晚之行不过是为了窥察宗瑾虚实,又不是当真要与他动手火并,原无须你随行相助。夜探汝阳驿,人越少越不易暴露,你还是留在客栈中等我的好消息罢!”

龙星儿见他心意已决,也不便再劝,只柔声道:“雪竹,你这一去切要当心......”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真情流露,禁不住心神激荡,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低声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星儿,你便在此安心等候,我定会好好回来见你!”

龙星儿痴痴凝视着郑雪竹,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般,久久无语。

郑雪竹忽道:“星儿,我们只顾着说话,忘记了吃晚饭,点心都有些凉了。现下我们须得快快吃完,这灌汤包再放一刻便不好吃了。”言罢,拈起一只灌汤包,放入口中细品起来,笑道:“果然滋味鲜美,入口细腻,名不虚传!星儿,你且尝尝看。”

龙星儿心绪纷乱,勉强吃得几只,但觉味同嚼蜡,全无食欲。

初夏时分,昼长夜短,郑雪竹饭后又挨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才完全黑下来。客栈内外渐渐静寂,一阵槐花的甜香之气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郑雪竹伸掌扇熄了桌上的烛火,向窗外四顾张望片刻,见街上已无人迹,低头将自己的长剑银针略作检视,伸手在龙星儿肩上轻拍两下,身形一展,穿窗而出,顷刻间身影便没入了茫茫暗夜。

汝阳城虽繁华通达,占地却并不甚大,城中道路也远不及扬州复杂。郑雪竹略略兜了几个圈子,便寻到了驿站附近,但见驿站中灯火摇动,隐隐有身佩刀剑的人影往来行走,更加证实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郑雪竹深知宗瑾精明厉害,他身边的众部属也均非庸手,今夜的汝阳驿确是暗藏着极大凶险,稍有不慎,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丝毫不敢大意,远远自驿站前门绕至后墙之外,四顾片刻,确定并无埋伏,方纵身越墙而入,借园中草木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厅接近。

汝阳驿本是小站,房舍院落都有些狭小敝旧,后园更是荒芜已久,杂树荒草随处可见,亦无人收拾清理。这却恰恰为郑雪竹提供了良机,令他一路顺利地摸到了前厅窗外,未露半点痕迹。厅外有一株极大的古槐,枝叶如盖,此时正自开满了一树繁花,在暗夜中分外醒目。

郑雪竹见厅后有此巨木,不禁心头暗喜,当即蹑足潜踪,掩至树后,借足够两人合抱的树干遮挡,手足并用,几下便攀上了树巅,隐身茂叶繁花之间,向窗内窥视。在满树雪白的槐花当中,他的白衣也不再醒目。

但见前厅当中燃着十几支蜡烛,将室中照得一片通明。厅堂占地不大,陈设亦因陋就简,室内惟有一张硬榻,一袭布衾,一副旧木桌椅而已。

郑雪竹见驿站如此简陋破败,不由暗自叹道:“我还道宗瑾一干大内高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绝不肯屈身居于斗室寒舍,岂知他们竟似较我们郑氏部属还耐得清苦......”

正自胡思乱想间,忽见不远处的树丛枝叶微微一动,却不似风吹而致。郑雪竹精神本就紧张,睹此异变,更是心头剧震,只道宗瑾派人在此设伏围捕自己,几乎便要现身而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忽听前厅内有足音传来,脚步凝重,落地均匀,显然功力绝非泛泛。郑雪竹心头一紧,一时间也顾不得理会树丛中是否有人,疾疾将目光复向前厅投去。

烛光摇曳,一人缓步行入前厅,在几旁稳稳坐下,刚好将背心向着窗外。那人身形挺拔,仪容魁伟,郑雪竹自树巅居高临下看得分明,正是自己一路苦苦追踪寻觅的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郑雪竹骤见宗瑾在厅内现身,不禁感到一阵极为深重的压力自前厅方向传来,虽至始至终都未与宗瑾眼光相交一次,身上却已有了一种透骨般的寒意,连呼吸亦有些困难起来。

却见宗瑾凭几呆坐片刻,忽轻叹一声,双掌在空中“拍拍拍”地连击了三下。这叹息似乎包含着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传入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荡气回肠, 感慨伤怀。

郑雪竹尚在琢磨宗瑾这声叹息的真意,忽听有人破口大骂道:“鹰爪子,你们却听真了,你爷爷我一时不慎失风,落到了你们手中,要杀要剐全由得你们,爷爷若是皱一皱眉头,便将牛震泰三字倒着写!你们也不必玩什么深夜提审的鬼花样,看爷爷可吃你们这一套?”

郑雪竹听这人声音卤莽,语句粗俗,虽明知他骂的是宗瑾等大内高手而非自己,亦禁不住暗暗皱起了眉头。但见门外人影闪动,那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已押了一个人进来。那人面黑体壮,身形胖大,仿佛一头莽牛一般,正是被俘的鲁王余部之一,号称“牛魔王”的牛震泰,此时心有不平之意,自是不住口地大骂不止。他本是个粗直之人,说话行事都不会转弯抹角,面对宗瑾这等令他极为憎厌之人,还指望他能如何口中留情?越到后来,粗言秽语越是滚滚而出,滔滔不绝,郑雪竹虽不过是坐树上观,亦有些为之脸红。

那押解牛震泰的御前副统领方无畏亦是生性憨鲁,有如烈火,听得牛震泰如此恶言辱骂,自是大为激怒,厉声叱道:“你这黑厮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好教你晓得御前侍卫的手段!”

牛震泰身上重穴被点,使不出半点力道,连行动都有些困难,却丝毫不惧方无畏的恫吓言语,高声骂道:“什么他娘的御前侍卫,御前统领,不过是鞑子养的几条狗!得了一点残羹剩饭,便受主子指使,跑出去乱叫乱咬,自以为如何威风荣光,事实上还是几条改不了****的癞狗!”

方无畏胸中怒火本炽,方才碍着宗瑾的一再严令才勉强按捺,未曾十分发作,此刻见牛震泰一再出言不逊,辱及宗瑾,这口气却如何强压得下?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大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嘴硬?”反手重重一掌,向牛震泰脸上掴去。

方无畏膂力强劲,此时更兼恨怒填胸,一掌拍出,自是非同小可,牛震泰即便是功力未失,也定难以避开这一掌,何况此时重穴被封,动转不灵?饶是他筋骨结实,皮糙肉厚,若被这一掌拍得实了,亦必将面目青肿,唇绽齿落。

方无畏的掌缘已沾到牛震泰面颊,忽觉眼前一花,继而腕间酸麻,竟是被人拿住了脉门,这一掌的力道自然便消于无形,牛震泰亦随之免去了一场皮肉之苦。

郑雪竹在树上看得明白,那骤然拿住方无畏脉门,制止他出手的非是别人,正是原本端坐几前,不言不动的宗瑾。却未知他是用了何等身法,倏忽间便到了方无畏面前。

郑雪竹本自负轻功高明,世间罕有其匹,此际见了宗瑾闪电般的身法,虽知自己若与他赌赛奔行,谅不致落于下风,却也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宗瑾轻轻放开方无畏之手,道:“方兄弟,此人也算得上一条好汉,更兼此时已无了抵抗出手之力,我们若这般折辱于他,且不论于他何损,却定是先损了我们的威名。”

方无畏听了宗瑾这一番言语,虽觉有理,却终是心有未甘,忍不住恨恨地瞪了牛震泰一眼,道:“大哥,依你看来却当如何处置于他?”

宗瑾略一挥手,目光中竟似有了几分意兴阑珊之色,道:“方兄弟,你且去外边等候片刻,我有几句言语要同这位好汉单独讲,待说完后自会唤你。”

方无畏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室内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宗瑾与牛震泰对面相峙之态。牛震泰满面激愤敌意,宗瑾却是一副非喜非怒,荣辱不惊的神情。

宗瑾凝目注视牛震泰良久,忽叹道:“常闻自古燕赵多义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牛震泰闻得宗瑾称赞之言,却丝毫不为所动,圆睁一双怪眼,喝道:“鹰爪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必给我戴高帽,兜圈子!爷爷不吃这一套!”

宗瑾淡淡地道:“我若是要你泄露鲁王余部的机密,或是立誓不再反清复明,从此与鲁王余部脱离关系,你想必是不会答应的了......”

牛震泰哼了一声,道:“鹰爪子,你应该晓得鲁王麾下个个都是宁折不弯的好汉,何必还要明知故问!”

宗瑾摇头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们苦心孤诣,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定要推翻大清,恢复前明,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作又有何好处?”

牛震泰怒道:“你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甘心投靠鞑子,为虎作伥,便认定我们反清复明也是为了名利,却也将鲁王部属瞧得忒轻了!我这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大家扯起反清复明这杆大旗,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是要将鞑子和你们这等鹰犬扫除干净,光复汉人山河,绝无半点私心!”

宗瑾叹道:“我不是问你反清复明是否有私利可图,只是要你细想一番。休说当今天下大局已定,大清如日中天,前明气数早尽,反清复明无异痴人说梦,便是你们的大业当真成功,仍旧由前明朱姓执掌江山,且问又有谁能胜过当今康熙皇帝?又有谁能和他一样,造就如此太平盛世,泽被苍生?”

牛震泰乃一介粗人莽汉,平日只知仇恨异族,兴复明室,哪里深思过这些道理?如今听得这宗瑾这一番滔滔宏论,心中虽依旧不服,却毫无反驳余地,只能恨恨地对宗瑾怒目而视,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成千千万万碎片。

室内的牛震泰固是无言以对,隐在室外树上的郑雪竹亦觉思绪纷乱,难以自抑。他自幼博览群书,熟知前朝史事,深晓明帝自英宗祁镇起,个个不是昏庸无能,便是荒淫败德,残暴不仁,一代代胡作非为下去,终于将太祖皇帝辛辛苦苦打下的锦绣江山糟蹋得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以致李闯、献忠之流绿林豪杰纷起,攻破北京,逼得崇祯皇帝煤山自缢,身死国灭,其后便是清军入关,逐李闯,攻南明,一统天下,江山由此易主。他亦知满人入关渡江之初,每下一处,确是屠掠极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是其中最为残酷的两幕。但自清朝真正入主天下后,却将策略从最初的血腥镇压转为怀柔安抚,时日一久,人们也渐渐对清廷感恩戴德,什么华夷之防,故国之思日益淡薄,将昔日对满人的仇恨尽数忘却。尤其这当今天子康熙即位后,更是励精图治,劝耕减赋,招贤纳士,极尽笼络之能。对于前明遗民,守节文人,他开设“博学鸿词科”,诚召天下名士入京为官,又派人往扬州代祭史可法衣冠冢,下旨在梅花岭上建史公祠,克日动工,以收前朝旧臣之心。虽然对清廷暗怀不满,怨恨难平的节操志士大有人在,但康熙这两项举动确是顺应人心,他们亦不得不对此表示赞许。郑雪竹潜入中土,首先赶往扬州,便是要抢在史公祠开工前瞻仰衣冠冢原貌,不愿见到史公墓染上满人气息。他同祖、父一样,对清廷仇恨极深,却又委实无法否认,康熙之英明神武,经天纬地,原是明朝任何一帝所难以比拟,与他相抗,自己当真是缺少信心。自来中土后,亲眼见到天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之景,深知满清在中土的统治已根深蒂固,人心稳定,不易动摇,明白反清复明,攻占中土是一条充满艰险的漫漫长路,成败之数尚且难卜。这许许多多念头在心中早转了不止一次,此刻经宗瑾出言点明,不觉愈加迷惘,甚至连自己反清复明是否正确也有些怀疑起来。

正怔忡间,忽听一人冷冷地道:“宗统领,我武功原不及你,如今既已落在你手中,要如何处置自然随你。只是你若想迫我作我不愿作之事,说我不愿说之言,却万万不能。”

这声音将郑雪竹纷乱的思绪骤然拉回现实之中,展目望去,却见牛震泰不知何时已被带走,另换了一人与宗瑾相对而立。那人一身紫罗衣帽,仪态孤傲,神情冷漠,正是自己连日来悬心挂念的陈思昭。

宗瑾听得陈思昭这等言语,却淡淡一笑,道:“陈公子,有些事情你若不方便说,不妨由在下代讲好了。你当日虽在鹰扬谷内与鲁王余部一处,却非他们一路。那白衣少年郑雪竹的来历我已查知,他年纪轻轻,身份却大非寻常,他既是台湾延平世子,你便是郑氏的得力部属了。”

陈思昭冷笑道:“宗统领知人之明,眼光之利,果然令在下佩服之至。”

宗瑾却不理会这似赞似讽的言语,缓缓续道:“我这次到鹰扬谷,要寻的原是鲁王余部。你既非鲁王余部,此事便与你无关,我即使将你与他们一同押送上京,也无甚用处。陈公子,今晚我这便放你离去,他日你回到台湾,见到延平王爷时,还盼转告他一句,昔日他父子自荷夷手中夺回台湾,实是万世不朽的英雄功业,皇上每论及此事,确是佩服得紧。自古英雄惜英雄,因此皇上并不想与台湾兵戎相见,还望延平王爷早日接受朝廷招抚,自此两岸一统,天下太平,王爷依旧居台为藩,却免去了苍生战乱流离之苦。”

陈思昭淡淡地道:“这些话我归台后定可带到,只是王爷绝计不会应允。便是我们这些作属下的,对这等鬼话也定然不信,更不肯让台湾走上招安投降的绝路,为世人唾骂万年。”

宗瑾道:“当今天下之势,大清富有四海,地广物丰,台湾弹丸之地,僻处一隅,所赖惟有台海天险,若一意与大清对抗,实难有胜算,他日大军压境,后果堪虞。”

陈思昭沉声道:“若当真有此一日,大家便爽性拼个取义成仁,舍身殉国便了,尚可博个忠臣义士的美名,地下见到先人,亦不致心头抱愧。宗统领,其时你我如阵前相逢,各为其主,我绝不会念你今日相释之情,仍是要与你性命相拼。你若担心他日之事,此刻改变主意原也来得及。”

宗瑾笑道:“沽恩示惠,岂是正人所为?我今日即敢放你,便不怕你来日对我辣手无情。只盼你我将来还是休要见面的好,以免彼此成仇,终致抱憾。”口中一面说话,手掌已在陈思昭背心上轻拍几下,运使真气,将他被封的重穴解开。

陈思昭沉默不语,向宗瑾略作一揖,转身便行。方行出几步,忽似思起一事,陡然停住,转头向宗瑾道:“宗统领,我不能走。”

这句话言语简短,只有七个字,却显得极为斩钉截铁,语意坚决。郑雪竹隐在树巅听得清楚,不由暗自有些着恼,心中叫道:“思昭,思昭,到了如此生死交关之时,你怎地还要这般骄傲?”

宗瑾听到陈思昭此言,亦觉诧异,道:“陈公子,你可是觉得欠了我的情么?我早已对你说过,当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鲁王余部,与你们原无甚关碍。此时放你既非徇私,你也不必将此事挂在心上,耿耿于怀。”

陈思昭摇头道:“宗统领,若依平日,你既肯让我走,我必是转身便走,有甚犹疑之处?只是今日之事尚牵涉到另一人,我如自行离去,舍其不顾,却是大大的不义了。”

宗瑾笑道:“陈公子果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着实令宗某钦佩。只不知那令陈公子牵挂难舍,不肯弃之而去的人究竟是谁?”

陈思昭双目如星,凝视着宗瑾,一字字地道:“崔秀秀姑娘是否已落到了你们手中,正要被押解上京?她原是为救我才被封青岩所擒,我若丢下她自己脱身,与情与理终是不容。宗统领,你武功高明,我自知不是对手,无法将崔姑娘自你手中夺回,因此只有陪她同赴患难。”

宗瑾道:“崔姑娘的来历我早查得清楚,她投入樊平麾下为时尚短,并未作出过什么事情。她父亲青枫庄庄主崔天成亦不曾插手反清复明之事,对她暗中加入鲁王余部原本一无所知,若教他得知女儿此事,定当全力禁阻,崔姑娘本领平常,这样一来更难有作为,于朝廷再无损害。而我若只看到她是鲁王余部这一点,一意要押她上京候审,必会得罪崔天成,引得青枫庄乃至整个江南武林与我们为难。权衡利害得失,确是应网开一面,让崔姑娘自行走路。只是陈公子为何对崔姑娘如此特别关照,却是令在下百思不得其解了。”

陈思昭奇道:“你这最后一句却是何意?”

宗瑾方才本是面沉似水,听得陈思昭此问,忽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烛光闪动之下,竟似显得有几分暖昧。

郑雪竹自识得宗瑾以来,见惯了他不怒而威的神情,似这等笑容却是第一次遇到,心中登时不由自主地一颤:“他为何要笑得这般古怪?”

却见宗瑾面上笑意一闪即逝,缓缓踱至陈思昭身畔,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言语。

郑雪竹功力深湛,耳目聪敏,远胜旁人,但他所隐身之处距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远近,宗瑾的话音又极轻极微,因此虽凝神静听,却是一个字也未能捕捉得到,亦不知宗瑾究竟讲了些什么机密言语。

宗瑾尚未说完,陈思昭的面上已泛起一阵潮红,随即又迅速转为惨白,连指尖都有些微微抖动起来,颤声道:“你却为何得知此事……”

郑雪竹与陈思昭相交多年,熟识他脾气秉性,深知他性情冷淡,心思缜密,遇事处变不惊之能远胜于已,却不知此时他因何这般失态。

蓦地,院中一丛灌木树影摇曳,一人长身跃出,掩面疾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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