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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乐莫乐兮新相知

郑雪竹等人最终也未能得悉“小马”口中的“他”究竟是何人,不禁相顾骇然,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宗瑾缓缓将手掌自“小马”身上收回,起身行至甬道尽头,游目环顾。却见石壁上钉着四根极为粗大的铁制链环,两上两下,刚好够缚住两个人的手足,此刻却皆已断折,一对链环是被人内力生生震断,另一对却是为刀剑之类利器削断,显见被缚之人早已脱囚远遁。

宗瑾凝视两对链环片刻,无意间转头向旁一瞥,却见角落中的一块岩石似有异样。趋近细观时,方看清了石面上以利器划出的几行字迹:吴氏老贼,狼子野心。囚我父女,恨比海深。今日斩去,他日报恩。食肉寝皮,方可甘心。每个字都有茶盅口般大小,字体苍劲有力,颇有气势。

郑雪竹见宗瑾在角落中怔怔出神,心下诧异,遂拖着吴应熊移步上前,凝神注目,将字迹从头至尾读得一遍,顿觉释然“当日他曾与龙星儿、陈思昭在青枫庄居留过十余日光景,常共崔天成讲论文武,对他的笔体颇为熟悉。此刻见壁角字迹确为崔天成所留,且入石颇深,显是以真力灌输兵刃书写,情知“小马”的言语果然不假,遂转头向宗瑾道:“宗统领,这字迹乃是崔庄主所书,绝非作假。他父女二人此刻必已脱险,我们却无须在此地再作耽搁了。”

宗瑾略点点头,复伸手扣住吴应熊脉门,向引路武士道:“崔庄主父女的事情已无须我们插手,速速引我们去迎接公主。”

引路武士喏喏连声,转身向外行去,郑雪竹与宗瑾仍是一前一后夹着吴应熊,随之步出假山。

一行四人在花径中又行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那树离密道的入口,在假山石隙中鱼贯而入。这条道路吴应熊前后后走过了不下三十次,唯有此次感到了真正的惶恐。

树篱内的情形一如前夜,只是分散把守在各处要道的众武士似已得到了吴三桂通知,对郑雪竹等人的突然前来并未显出惊异之态,反而作出了一副恭谨情状。却尽缄口不言,较前夜吴应熊率众侍女行走时的香艳喧闹,确是判若天壤,惟有一的声音便是四人足踏地面发现的轻响。

郑雪竹等人默不作声地行至树入篱尽处的小楼外,早有守卫的四名武士在门前相迎。郑雪竹见四人形容剽悍,目蕴精光,太阳穴微凸,情知他几人必身怀精湛武功,绝非易与,自己倘若无吴应熊这一人质在手,贸然闯入树篱救人,即便侥幸不致败绩,亦定将大费周章。

宗瑾低声向郑雪竹道“”郑公子,我到楼中接景云公主出来,你在此等候便可。此地危机重重,切记要拿住吴应熊,绝不可教他借机遁去。“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答,便顾自匆匆上楼而去。楼中陈设一切如故,仍泛着一阵浓郁的檀香麝香混合之气,锦帐珠帘,玉几鑫瓶也都与前夜一般,毫无零乱之象,而那扇通往内室之门亦同前次篱去时一样紧闭,惟有室内隐约传来的散乱足音,透出了一切平静表面下的焦灼与不安。

宗瑾料定景云公主必在内室之中,然身份高下有别,未敢擅入,遂伸指在门上轻吼了数下。室内足音骤止,复听景云公主清婉而略显冷漠的声音道:“何人在外?”

宗瑾千里跋涉,前来云南,所为之目的便是营救景云公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景云公主时,她却坚执不肯离去,然世事变幻往往出人意料,经了平安客栈这一番变故,携景云公主离云北上已成箭在弦上,势在必行,至于途中会有何等险阻折磨,一时间却是无暇顾及,眼下所虑者惟有景云公主休要在此出了差错。心中悬挂已久,故此时听到她安然无恙的声音,胸怀砘感轻松,朗声道:“卑职宗瑾参见公主。”

“呀”地一声,室内自内而外被推开,景云公主面罩红绫,立于内室门前,身躯微颤,疾声道:“宗统领,你因何去而复还?敢是吴三桂隔着纱障看不到她面上神情,自语声中却可听出她内心的焦灼。

宗瑾抢上一步,道:”公主,事态有变,却非你心中想像得那般兵败如山,不可收拾。而今之势,公主已不可留在平西王府,徒然成为吴三桂手中的一枚棋子,误已误人。卑职此来,便是相迎公主起驾回京……”

景云公主颤声道:“宗统领,平西王府乃龙潭虎穴,高手如云,杀机四伏,你武功纵高,然孤身一人,终究力薄,又有几分把握可带我离去?”

宗瑾心中原也在忧虑此事,然在景云公主面前却不好显露出来,徒增不安,惟有故作平静,淡淡一笑,道:“卑职并非一人前来,而是与一位朋友同来此地。现下他已将吴应熊挟制在手中,于楼外等候。吴三桂纵党羽众多,阴险狡诈,然此刻投鼠忌器,谅他亦奈何我不得。公主倘若不信,便请与卑职出外,且看他平西王府上上下下,有谁敢阻!”

景云公主怔怔地立于原地,整个人宛如化成了木雕泥塑一般。宗瑾的言语已说完许久,她犹自不言不动,似是痴了。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情状,还道她对能否平安脱险心存疑虑,难下决断,心中正自踌躇,遂疾疾道:“公主,离云北上虽不无凶险,却还有生机,困守此地虽可保一时无事,最终必是死路一条。利害得失之处,还盼公主早下决断!

景云公主忽幽幽地道:“宗统领,我并非不敢随你涉险离去,而在是在疑心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究竟是真正发生的事情,还是我自己的一场幻梦。我自幼生长深宫,从未受过真正的苦难折磨,然这几个月来连遭变故,我早将自身安危生死置之度外,从未想过还能够再见到你,更未想过生离此地。也许,今日的一切不过只是梦境,一不小心,你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座小楼与我相对……”

宗瑾闻得她这等如痴如癫的小女儿言语,不觉有些哭笑不得,然对方既为公主,自不可冲撞冒犯,只好勉强耐住性子,道:“公主,此情此境确是真实所在,绝非梦幻。你若执意不信,不妨将手指纳入口中试咬一咬,便知真假。”

景云公主缓缓点了点头,将一只素手轻轻抬起,方至颈边,忽又停住,低声道:“不,我不敢去试,我怕咬到手指时,一痛便得醒了,梦也不在,你也不在……”她身形纤弱,语音悲切,当真是凄楚动人,我见犹怜。

宗瑾此时已是心焦如焚,一时间却也顾不得许多,蓦地伸指在景云公主小臂上一捏。这一捏所用的力道尚不足一成,然景云公主身体娇弱,已抵受不住,“啊”地一声痛呼了出来。

宗瑾一惊,顿觉自己此举唐突,疾道:“卑职一时性急,不该冒犯了公主,还盼公主恕罪。”

景云公主伸手轻轻抚小臂痛处,沉默了半晌,道:“宗统领,我不怪你。既然不是梦境,我随你去便是。”言至此处,声音竟似有些哽咽。

宗瑾见景云公主终于应允随自己离去,心中的一块石头方始落地,沉声道:“公主,请随卑职移驾。”转身向外步出,引着景云公主行至楼外。

其时郑雪竹已在楼前等候许久,见景云公主偕宗瑾自楼中行出,心下亦自欢喜,当即拖着吴应熊迎上前去,笑道:“宗统领,此行大功告成,当真可喜可贺……”

话犹未了,忽闻景云公主一声尖呼,呼声中充满着不尽的惊惶,不尽的恐惧!

郑雪竹悚然转头看时,却见景云公主浑身颤抖,一只雪白的小手紧紧抓着宗瑾肩膊,似在寻求他的维护,而她那蒙了红绫的面颊,正朝着自己与吴应熊的方向!

郑雪竹心念电转,已知其故:自己昔日曾共龙星儿、鲁向身截夺景云公主,北朝将她囚于马车这之内,密谋送往台湾,与她同车相处了约有两月之久。自己其时虽未过于为难她,然劫持软禁终是事实,景云公主对已既恨且惧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一行径若被宗瑾于此得知自己的处境便要大大尴尬了。

宗瑾见景云公主如此骇惧,心中亦生疑窦,遂伸手扶住她的身躯,安抚道:“公主,局势掌握在我们手中,不必惊慌……”

景云公主摇头道:“不,是他……是他……”

郑雪竹见景云公主立刻便要吐露事实真相,心头一慌,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蓦地纵身而起,掠至景云公主,运指向她后脑“玉枕”穴点去。

郑雪竹情急之下骤然出手,动作自是快到了极处,更兼宗瑾对他并无防范,是以未及阻拦。而景云公主既丝毫不会武功,自然更无从闪避,“嗤”地一声轻响,“玉枕”穴上被点个正着,“哼”也未曾“哼”得一声,整个身体便直直地倒了下去,伏在宗瑾肩上,昏迷不醒。

郑雪竹身法如风,倏忽来去,一击得手,立时抽身退回原地,复将吴应熊的脉门扣在手中,向宗瑾强笑道:“宗统领,景云公主在平西王府这许多时日,想是受了吴应熊的多番滋扰,以致如此惊惧莫名。不若点了她的昏睡穴,令她在梦中离此险地,也好少了许多是非烦扰。”这个理由虽有些牵强,却也是惟能勉强自圆其说的方法。

宗瑾闻得郑雪竹这套言语,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这便去罢。”言罢,略一思索,将景云公主负起,当先行出。

郑雪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此时方略得安稳,当下不发一言,继续拖起吴应熊,随宗瑾向外行去。那引路武士行在最后,距他约有五六步之遥。

从人鱼贯前行,渐渐远离小楼。行至树篱入口处的假山前,宗瑾陡地止步,转头向郑雪竹道:“郑公子,山腹内道路难行,你我须烦劳这位兄弟在前举火引路,休要一味争先贪功,教主人看了笑话。”:言罢,举手向那引路武士作了个“请”的姿势。

郑雪竹微微一怔,已知其意:假山入口处地形险要,敌人若有心埋伏偷袭,必在此处下手,若任引路武士尾随身后,一旦有变,已方必将腹背受敌。以他之心机智计原蜚预料不到此节,然自从被景云公主衷识破行藏以来,胸中一直忐忑不止,以致未虑及此事,直至为宗瑾出言喝破,方始如梦初醒。

引路武士倒也乖觉,闻得宗瑾之言,当即笑道:“不错,宗统领与延平世子路径不熟,须得在下趋前引路为好,否则王爷定要责怪在下慢待了客人。”口中一壁说话,一壁已行至假山洞穴内,燃亮火折,高举过头,引着众人向前行去。

郑雪竹与宗瑾随在引路武士身后举步缓行,浑身上下无处不在凝神戒备,以防变故发生。然这一段行程竟是出奇顺利,并未遇到任何伏击,便就此风平浪静地行出了密道,又行至了平西王府正门。

其时王府门外的街路已经戒严,整条长街空荡荡地再无一个行人,惟有吴三桂与一众侍卫武士守候在彼,方才那许多铁甲军马亦已不知所往。

引路武士行至吴三桂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言语。却见吴三桂面色阴沉,默不作声,只略略点了点头。

待得引路武士禀报完毕,退至一旁,吴三桂方始转过目光,向宗瑾道:“宗统领,本王不爽前言,已将公主交还于你,延平世子所要之人亦自行脱困离去,不在平西王府内。本王作到了你们要求之事,你们却为何不释放小儿?”

宗瑾昂然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自不会食言背信。只是我等三人此时尚未离险地,故尚需世子送我们一程,待宗某出得昆明后,自会教世子回府。”

郑雪竹在旁接口笑道:“久闻平西王慷慨好客,结纳朋友不惜重金,在下便斗胆向王爷讨要一件物事,以作临别纪念,却不知王爷可愿允否?”

吴三桂干笑道:“金珠宝贝都乃身外之物,何须吝惜?延平世子但有所求,本王自是无从不允。”

郑雪竹续道:“在下所要的物事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王爷亦无须这般惶恐。此刻离别在即,在下别无所求,只需一辆轻便马车以供代步,王爷谅不致拒绝罢。”他既有吴应熊作为手中人质,乐得向吴三桂漫天要价。

吴三桂笑道:“宗统领与延平世子此去千里跋涉,本王既挽留不住,自是早备好了车马相赠,又岂会待到世子开口?”言罢,双掌扬起,在空中轻轻互击三下,立时便有一辆金漆马车自街旁一条支巷中缓缓驶出,至郑雪竹与宗瑾面前三尺处停下。

那驱车武士自车上一跃而下,向宗瑾、郑雪竹二人各施一礼,转身自去。

郑雪竹展目四顾,见马车作工精巧,行动便捷,拉车的四匹健马更是雄骏非常,心中不由暗暗欢喜,向宗瑾道:“宗统领,平西王厚意相赠,却之不恭,我们这便去罢。”言罢,挟起吴应熊,一跃上车,行入车厢之内。

宗瑾亦向吴三桂笑道:“多谢王爷厚赠,卑职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伸臂将景云公主送入车厢,交于郑雪竹,自己则跨上车辕,扬鞭望空“拍”地虚击一记,那四匹健马便如风驰电掣般疾奔而去,须臾便将平西王府远远抛在了身后。

宗瑾挥鞭驱马疾行,穿街过巷,如入无人之境,只消片刻便到了北面城门。门前守卫虽多,却却早已得到吴三桂之令是以对马车不敢有丝毫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宗瑾;驾车出门而去。

宗瑾经了这一夜历险,几经起落波折,终于救出景云公主,携她离开昆明城,其间虽还有种种疑团未解,却终于摆脱了强敌环伺的不利局面。行至此处,心情方略感轻松,转头向郑雪竹道:“郑公子,吴三桂老贼虽不仁不义,但我们既答允他出城后便即放人,终不可失信于他。况且云南之地,山多路杂,既便有追兵在后,只怕亦是难奈我何,我们大可不必将这位草包世子携在身边,徒作累赘。”

郑雪竹笑道:“这位平西世子身上纨绔浮荡之气太重,正可谓虽无大过,面目可赠,即便宗统领不说,我也不愿与他同车而行了,这便教他去罢。”口中说话,手上蓦地一运力,吴应熊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斜斜自车厢中飞了出去,“拍”地一声,重重跌在道路中央,连惨呼也未曾发出,便就此一动不动了。

郑雪竹见吴应熊如此情状,不觉暗自惊诧。他方才将吴应熊掷出马车,运使的乃是一股巧力,吴应熊去势虽速,实则并无多少力道加于他的身上,如何一跌这之下,竟如此不济?错愕之下,疾将身体移出车厢,引颈向后张望。却见吴应熊四脚朝天仰卧当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形容极为丑陋狼狈,然面色呼吸仍与常人无异,显见并未受伤,而是惊吓过度,以致昏迷。

马车上少了一个人,陡、然间少了百余斤分量,奔行得似乎愈加疾了。郑雪竹丢下了这个包袱,心中颇感欣快,遂挨在宗瑾身边坐下,笑道:“宗统领,你赶了这许久车,想必亦有些乏了,不若暂住车厢内休息片刻,赶车之事且由我代劳。”他方才与昏迷不醒的景云公主同处车厢之内不自禁的忆起当日自平安客栈中劫掠她而去,乘车一路远遁之事,心头好生歉疚,是以定要为她作一些事,稍赎前愆。

宗瑾见郑雪竹以台湾延平世子之尊,竟甘愿执此策马驱车之役,不由微感诧异。然略一转念,暗思景云公主方离虎穴,孤立无助,由自己看顾照料确是较郑雪竹稳妥合宜得多,遂不作推却,笑道:“既然如此,却是有劳郑公子了。”回手将马鞭交于郑雪竹,起身行入车厢。

吴三桂这辆马车着实豪华,车厢内亦是铺遍锦绣,颇为宽敞舒适。景云公主一身红衣,蜷卧在车厢座垫上,虽不言不动,亦不见面容,仍如海棠春睡,娇柔无限,颇有我见犹怜之风姿。更兼车厢内阵阵袅袅细细,若有若无的少女幽香,融在此情此景之中,分外引人遐思。宗瑾忆起昨夜在平西王府树篱小楼内惊鸿一瞥,见到她容貌之事,面上不由微微一热,疾疾转过目光,寻一处距她、较远的角落坐下,再不向她投去一眼。

郑雪竹在外驱车前行,看看周遭人家渐渐稀少,坦途行尽,马车驶入了崎岖山径。昆明城北之山名唤蛇山,山如其名,路径最是蜿蜒难行不过,吴三桂这辆马车虽作工精良,车中的郑雪竹与宗瑾仍感到了极大的颠簸之意。身上虽有些不适,二人心中反而更添了几分忻悦宽慰;“路径越是险峻芜杂,敌人越是难以追及,我们便越是多了些脱险把握……”

郑雪竹心念方舒,忽见四匹拉车健马竟自不从自己驱策,直直奔出正路,向草木间疾冲而去,竟仿佛同时发疯了一般。!

这一下变生不测,郑雪竹顾不得许多,立生反应,提气一跃,一鹤冲天般掠出丈余,落在一丛青黄的草地之上。转头看时,却见宗瑾亦已抱起景云公主自另一侧跃出,倚在一株孛树的枝干上,怔怔地向轰然倒地的车马望去。

其实四匹健马均已倒毙,日光映照之下,但见汩汩黑血正自马鼻中流出,显见是中毒所致。郑雪竹与宗瑾缓缓对视一眼,心中均不由自主地想道:“枉我们百般算计,岂知最终还是棋差一着,竟未曾料到吴三桂老奸巨滑,在将车马交给我们之前,便计量好时辰,预先为马匹下了慢性毒药……”他既下毒在先,用意自是要将我们复擒回昆明,此时我们车马既毁,只恐追兵转眼便会赶上……”

二人正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忽一阵疾颈的山风由南至北扑面卷来,风中竟隐隐夹杂着急骤的马蹄之声,仿佛正有千军万马向此处冲杀追逐而至。

郑雪竹陡闻这阵鑫戈铁骑之声,心中的惊异忧惧却是较方才更甚,涩声道:“吴三桂一代奸雄,筹策谋算果然远胜旁人。这批追兵来得如此之快,只怕绝蜚易与……”

其时宗瑾已将景云公主平放在一处缓坡之上,将那条藏有密情的红罗带自袖内取出,重束到景云公主腰间。闻得郑雪竹此言,方缓缓直起身形,断然道::“郑公子,你且负起公主先行离开,此地暂由我来应付。”他方才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早已将各方利害得失权衡明白:此际已方车马虽失,然以自己与郑雪竹的功办力,欲轻身远遁,摆脱追兵原蜚难事,但景云公主全无武功,体质娇弱,绝难在这等险峻山径上奔行疾走,须得有一人背负于她,如此一来必将延缓脚程,能否全身而退便难有定数了!自己孤身潜入云南,本就是为了解救景云公主早作好了涉险杀身的准备然郑雪竹身为延平世子,肯随自己远赴云南,深入虎穴相助救人,已是一个极大的人情,自己如何能再将他丢在险地独自离去?思虑再三,终于作出了这一决定,遣郑雪竹携景云公主避敌北上,自己则守候原地,御敌断后。

郑雪竹万万未曾想到宗瑾竟如此信任于已一时间不由怔住了。呆了半晌,方道:”守统领,你我原是同来此地,理应患难相扶,祸福与共。如今情势危急,我更加不可舍你而去定要与你并肩为战,同抗强敌……“他自与宗瑾鹰扬谷初识以来,无时无刻不在理智上告诫自己要与之为敌,否认自己内心深处对他的亲近相惜之意,是以这半年多的时日中,无时无刻不在矛盾彷徨,难以自解,如今到了这生死俄顷的危急关头,心底的真实情感方自喷涌而出,淹没了一切,什么满汉之争,华夷之防,统统抛至了九霄云外,惟一余下的便是这份真挚的感情。直至此时此刻,他方始明白,自己对宗瑾的相知之情,已是极深极厚,蜚但远远胜过了挚爱情人龙星儿,便是较多年知交陈思昭亦是不遑多让。

宗瑾见郑雪竹如此重义,显是已将自己明白当作了朋友,心中亦自感动,面上却仍是淡淡地丝毫不动声色,截口道:“郑公子,你不必为我担心,只管带公主离去便是。昨日在平西王府之内,强敌围攻之下,我尚且不惧,现下便是有千军万马一并杀来却又何足道哉?吴三桂麾下高手虽多,能奈我何?”

郑雪竹面色苍白,颤声道:“宗统领,你不知道,我不能……”

宗瑾却不理会他这等推托言语,只顾接口续道:“郑公子,你携景云公主北上,路上恐有伏兵邀截,凶险重重。我知你武功精强,头脑机敏,然毕竟势单力薄,无人援手,更兼此地乃吴三桂巢穴,一旦相遇冲突,是胜是负孰难预料。你乃台湾延平世子,并非与我一路的同僚部属,此番随我前来云南,助我度过几番危难,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恨无从相报。现下护送景云公主脱险,更蜚你分内之事我只有一言相告:倘若路逢强敌,无把握取胜,不必强自与之周旋抗衡,亦不必定要苦苦守住公主,一有时机,只须携公主腰间绣带,自家脱身。绣带中藏有吴三桂起兵造反的密谋计划,郑公子将它转交给当今圣上也罢,带回台湾,留为已用也罢,终是不可教它重为吴三桂夺去。至于景云公主的安危生死,我们既已尽了人事,天意如何,便随他去罢!”

郑雪竹本拟宗瑾欲嘱托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持景云公主周全,却未料他说出的竟是这一番言语,一时间心情激荡,难以自抑,脱口大声道:“宗统领,我原不当你如此信任,委以重托!当日在平安客栈内,率众自你与沙氏兄弟手下劫去景云公主之人便是我。我本欲将景云公主挟往台湾秘密囚禁,将此事嫁祸于吴三桂,未料在漳州海边中了耿精忠埋伏,部属尽数遇害,我本人险死还生,景云公主亦为耿藩所夺,想必是吴耿二藩结连一党,同气连枝,是以耿精忠将景云公主送入云南……”

宗瑾淡笑道:“郑公子,此事我方才已想到了。我非但知悉你是平安客栈劫夺景云公主的主谋,更料得那林中暗施援手,击退沙氏兄弟,助我与陈公子反败为胜之人也必定是你。”

郑雪竹闻得宗瑾此言,心头惊异却是较方才更甚,哑声道:“你……你都已知道……却为何还要如此相信我……”

较之郑雪竹的惶然失态,宗瑾却是平静如常,不动声色,缓缓道:“我与郑公子相处日久已知郑公子之为人秉性。郑公子虽与我各为其主,却是世所罕见的正人君子,至情至性之人。郑公子此番随我入云南营救景云公主,以身涉险,既非为了一已之私,我又为何不能相信郑公子?”

郑雪竹热泪盈眶,颤声道:“多谢宗统领如此信任。不错,我此来云南,绝非为了个人利害,亦无甚家国密谋在内,不过是因自知对景云公主不住,害她受囹圄之苦,故出力营救,以赎前愆。景云公主当日既是为宗统领护送南下,此时便应由宗统领带回京城,我身为局外之人,却是不便插手,惟有在此处先行与宗统领道别了!”

宗瑾疾声道:“郑公子,你……”

郑雪竹略一挥手,打断他的言语,道:“宗统领,此事前因后果你既已尽知,便应明白我无法护送景云公主北上的缘由。景云公主被囚平西王府之事既是因我而起,待她醒转后,会不会不肯原咎于我,坚拒与我同行?况且前日漳州海边,我麾下得力部属已损折殆尽,无人可为臂助,不似宗统领属下高手如云,遍布各地。因此此事由宗统领所为,当更为合宜,更有胜算,请恕我不能越俎代庖了!”

宗瑾闻得郑雪竹之言,沉默了片刻,道:“郑公子,你的言语虽入情入理,然究其根本,不过是劝我携景云公主远去,你却留在此地,冒险为我抵挡追兵。你意既决,我也不好再作阻拦,只得就此别过。但想我宗瑾何德何能,竟如此之幸,结交郑公子这样一名剖心沥胆的刎颈之友!”说到最后一句,语音已不禁微微颤抖,与他素来沉稳凝重的言行殊不相类,想是内心正在剧烈激荡不已。

郑雪竹的性情却是较宗瑾率性易感得多,此际心绪起伏之下,喉间便如塞了一团棉花般,再吐不出一个字。直至宗瑾俯身扶起景云公主,重将她负在身上,伸手在自己臂上重重一握,以示道别,方不假思索般脱口道:“宗大哥,保重。”话一出口,方始发觉,自己竟在恍惚中改变了对宗瑾的称呼。

宗瑾低声道:“雪竹,你也切要保重。倘若敌人势大,万不可硬拼,当以保全自身为要……”言至此处,陡的停住,转身循山径疾行而去。

郑雪竹目送宗瑾的身影消失在路径尽头,自吟道:“悲莫悲生别离,乐莫乐新相知……”缓缓掣出腰间长剑,迎着天际晨光,向来路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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