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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犹觉相逢是梦中

郑雪竹其时听到窗外抽噎之声并非错认,而是确由龙星儿所发。当日她与宗瑾兄妹认后,便在北京城中一处僻巷内赁屋而居,每隔六七日与宗瑾会一次面,彼此交换讯息,直至月余前宗瑾向她辞行,道自己将奉康熙之命,前往台湾招抚郑经,江山骨肉能否重聚,便在此一举。

龙星儿自脱离鲁王余部后,对满汉恩仇,家国之争等大事已无心理会,对生父陈永华的思念之情却一日浓似一日。常暗忖自己昔日对陈永华敌意甚重,更曾作出逆伦弑父之举,是以无颜当面相认,只求能够在暗中悄悄见他一面,看他一眼,于愿已足。故此当闻得宗瑾将出使台湾的讯息后,便迫不及待地央他将己夹在随从之中,同入台湾。然宗瑾认为招抚台湾乃是关系到家国前途的大事,至关重要,不容有半点错漏,故任凭龙星儿百般求恳,始终不曾应允,自与慕天颜等启程南下,离京而去。

龙星儿性格倔强,宗瑾的一再拒绝,反激起了她的争胜之心,索性收拾东西,携剑南行入闽,于同安寻得一名樊平与龙绮君的故友,借船渡海,居然有惊无险地潜入了台湾。她入台时天已向晚,本欲直接往军师府寻陈永华,然见得城中华灯盈路,烟花满天的夜景,不由心生诧异,待闻得人们的街头闲谈,方知这日正是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婚期。

龙星儿当日迫于龙绮君遗命,自立重誓与郑雪竹决裂,从此便再未见过郑雪竹,只零零星星地听得一些关于他的讯息。本以为自己为誓言束缚,自此心如古井,难泛情波,然前番在西山偶遇陈思昭,竟自大失理性,向其出手邀斗,终致不敌,事后细细回想,方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那份刻骨蚀魂的真挚****。而此次潜入台湾前,虽千次百次地对自己解释,是为了见陈永华,事实上,在潜意识中,却也着实渴盼着与郑雪竹的重逢。

龙星儿骤闻郑雪竹与陈思昭成婚之事,一时间恍若雷霆击顶,五内俱焚。此事虽早已在她意料之中,然此际亲身撞见,仍觉难以承受,连意志都有些纷乱起来,浑浑噩噩之中,竟似身不由已般潜入世子府,在新房窗外窥视窃听,却拿不准主意是悄然离去,还是当现身与郑雪竹相见,当面质问他是否变心,甚或拔剑向其邀斗,死在他手下,一了百了。她在窗外窥伺既久,陈思昭胁迫郑雪竹立誓及二人互明心志,允诺各自守身,直至心意相通,对饮倾谈等前后经过,俱清清楚楚地进入她的耳目之中,这一连串的变化为她带来的震动,却犹胜过了得知二人成婚消息时心中的波澜,令她不由自主地反思起昔日的种种,一时间自伤自愧,自悔自责之意纷涌而至,悔恨交加,几难自己!待听得郑雪竹自陈思昭倾吐出对自己的真挚情感,终于压制不住,抽噎出声。幸而见机得快,在郑雪竹扑至窗前之际及时避开,终于免去了相见的尴尬局面。

郑雪竹离开窗前后,龙星儿却也无意再行窃听窥视,遂迷迷惘惘地自后园逸出世子府,漫无目标地在承天府的大街小巷中游荡起来,心中反反复复不断思量着一个问题:“他并未变心,自始自终都在念着我,虽与他人成婚,却非出自本意,可说是没有任何对我不住之处,而我却是如何待他?是否对得他住……”蓦地,自己与郑雪竹相识相处的种种情景飞电般在眼前掠过:扬州城外的初遇,史公墓前的夜话,梅花岭上的品箫,鹰扬谷中的相扶,以及自己与他相伴相随,北上南下,天涯同行的一幕幕往事,霎时间竟变得格外清晰,恍若昨日,却又仿佛与自己相距得极为遥远,无论自己如何发力追逐,亦永远无法触摸到一丝一毫旧日的影子。

骤然间,又一幅场景浮现在心头:在昆明城北蛇山之中,自己迫于龙绮君遗命,与郑雪竹彻底决裂,一剑将其刺成重伤……几年来,郑雪竹染满鲜血的白衣,苍白黯淡的面容,愕然绝望的眼神,曾无数次在她的记忆中重现,每次忆起时,心底虽不乏愧疚自责之意,却终可以唐鲁世仇,母亲遗命等理由勉强为自己开释,然自她脱离鲁王余部后,性情大改,对家国纷争,父母之命、誓言咒愿等事体已看淡了许多,此际追思往事,不由分外自怨自恨,痛悔前过:“不错,确是我薄情寡义,固执不化,终于害人害已。我一次次绝情伤害于他,最后一场更是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他却对我全无怨恚之意,直至今日依旧挂念于我。然而时过境迁,他虽不恨我,我又有何面目与他相见……”思至此处,忽觉自己才是世上最为可恨可厌可鄙之人,一时间神智尽已崩溃,发疯般冲进路边一条漆黑的窄巷,扑在地上放声大哭!

亦不知哭了多久,龙星儿的泪水渐渐干涸,终于收住悲声,缓缓站起身来。泪水虽已流尽,心头的绝望之意却自有增无减,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万念俱灰之下,但觉人世间再无可恋之处,忽一反手,拔出腰间长剑,一寸寸向自己心口刺去。

龙星儿的剑尖方触及胸前衣襟,忽斜刺里黑影一闪,一只手掌从旁掠至,“拍”地一声,正切在剑面无锋之处。龙星儿但觉一股大力汹涌而来,莫可抵御,手中长剑再也拿捏不住,铮然堕地。

龙星儿愕然一惊,转头看时,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其时天空乌云微散,月光自云隙中朦朦胧胧地透出,映出了那人形容:但见他身材魁伟,仪态轩昂,眉宇间却似带着几分忧疑与失落之意,正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宗瑾。

龙星儿未料宗瑾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一时间不由语塞。游目打量四周,方始发觉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一处大园墙外,庭园内花木繁茂,枝叶上方高悬着一面驿旗。原来,她神思昏乱,误打误撞之间,竟自闯到了承天驿的后墙之下,方才宗瑾便是闻得她的哭声,自后墙跃出,及时出手击落了她的长剑。

宗瑾静静凝视了龙星儿半晌,忽叹道:“星儿,你这又是何苦?”

龙星儿与兄长在此重逢,本已充满伤痛与绝望的心头,忽自生出一阵温暖之意,哽咽道:“大哥,我罪孽深重,误已误人,实不愿再苟活于世……”

宗瑾摇头道:“星儿,切不要这般想。过去之事,你虽有行差踏错之处,归根究底,还是因了前代的未解恩怨,遗祸后人,在这些事情上,我们大家尽是受害之人。你的过失,不过是为这些迂顽不化的陈规旧律蒙蔽了头脑,以致身不由已,作了错事……”他久历世事,心思机警,早已猜测出龙星儿此际心中的想法,是以出言开解。

龙星儿顿足道:“即便是头脑被蒙蔽,身不由已,作出的错事便一定值得原谅么?是我猪油蒙了心,一错再错,堕入魔道,自家固是自食其果,不值怜悯,却更将他人害得伤痕累累,惨淡收场。造成这等结果,过错尽在我一身,我却还有什么颜面在世上偷生?”

宗瑾见她情绪低落,颇有癫狂之意,却也不好深究,惟有柔声劝道:“星儿,人生在世,谁无一时糊涂?又有谁能真正无过?倘若每一个人作错了事情,都要自怨自责,以死相赎,那么放眼当今世上,却还有几个活人?”

这番言语虽然简短,却句句有如重锤,直敲在龙星儿心上,令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震。缓缓抬起头来,正迎上宗瑾沉郁而不失坚定的目光,心头的自恨自责,自暴自弃之意竟被消去了大半。然心念一转,又一重阴云蓦地涌上,禁不住颤声道:“大哥,你也应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倘在今日之前,虽有重重困难阻隔,事情却也未始不能弥补,然此时种种因果旧事尽已尘埃落定,覆水难收,又如何能够回头重拾?既是如此,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何意味?”

宗瑾忽沉声道:“你当真不愿活了么?也好,我成全你便是!”言罢,足尖一挑,已将地上的长剑卷入手中,一剑向龙星儿咽喉刺去。他平日虽不用兵器,然这一剑中平直刺,仍有一股沉雄刚劲,沛莫能挡的气势。

龙星儿未料宗瑾竟骤然向她出手,因手无兵器,仓促之间不好招架,惟有本能地后跃闪避,掠出三四丈远,提气作势,准备抵挡宗瑾的后续追击。

然而,出乎龙星儿意料的是,宗瑾刺出这一剑后,竟自不再出手,身形亦如磐石般稳稳止在当地,一动不动,只将两道深遂的目光投到自己面上,仿佛能够洞彻自己的全部思想一般!

龙星儿心头好生诧异,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你此举却是何意?”

宗瑾缓缓地道:“你既然要死,方才又为何闪避?”

龙星儿一怔,暗道:“不错,我原是不要活的了,为何仍不肯受这一剑?”一时间亦想不出所以然,惟有缄口无言,呆立在原地。

宗瑾行近龙星儿身边,将长剑轻轻插入她腰间剑鞘内,道:“星儿,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求生都是人之本性,而求死往往不过是一时冲动。盖因只有活着,才能等待到转机,等待到希望,而若因了一时意气,弃生求死,便等于放弃了一切!”

龙星儿若有所悟,却仍有些迷茫难解,叹道:“大哥,依你所见,我的事情莫非也有转机的不成?然而我思量了百次千次,确实看不到希望在何处……”

宗瑾随手拾起地上一颗圆形白石,道:“星儿,你且看这石子。千千万万年前,它也许只是大海中央的礁岩一角,经了无数的风吹日晒,浪涛冲击,渐渐自岩上剥落,坠入万丈深海,又经了无数次潮起潮落,风波往来,磨平了棱角,磨光了石面,随水漂流浮沉,辗转来到这孤岛之上。想当初它在海中礁岩上时,又何曾会料到自己会流落至此,化成这般形状?所谓天意,亦非一成不变,山陵可化平地,沧海可为桑田,更何况区区人事?想人生百年,只须善待自己,坚守等待,便未尝没有希望!况且人生在世,行事不可单凭自己喜恶意气,若要轻言生死,更须想想自家的亲人。死者固是一了百了,而他的亲人又当如何?”

这一篇言语有如醍醐灌顶,令龙星儿混乱迷惘的心智登时恢复清明,喃喃地道:“不错,我不能死,我还有亲人,还有希望,须得好好地活下去……”

宗瑾见她死志已消,终于松了一口气,淡笑道:“星儿,你能想通便好。时已不早,你却欲往何处去?”

龙星儿幽幽地道:“这许多时日以来,我好生想念爹爹。从前我年少无知,不肯认他为父,还曾刺伤过他,当真对他不住……现下我悄悄去看他一眼,随后便回转中土,等你归来……只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全家方得团聚……”蓦地伸手在宗瑾手上轻握一下,转身便行。

宗瑾呼道:“星儿,你……”

龙星儿忽地止步,转头道:“大哥,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我此番入台,原是与一个人同来的,再过片刻,你大约会见到那人……”言至此处,忽地停住,疾疾行出,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幕当中。

宗瑾目送龙星儿的身影离去,又自在驿墙下静立了片刻,方举步行出窄巷,向承天驿正门而去,心中不断回想着这一日中的种种见闻经历,不觉竟有些痴了。

日间他与慕天颜自世子府离去后,在承天驿中用过午饭,便接到了郑经传召,遂携康熙的礼品、诏书,随那传讯官来到延平王府,在花厅与郑经相见。但见郑经虽身有重疾,面色沉黯,精神却还算健旺,头脑亦很清楚,尚不致无法理事。

二人将礼品与诏书呈于郑经,向其陈述招抚利害,郑经已有些心意摇动,待见得诏书上“求国家之一统,图江山之永固;泯两岸之恩仇,得骨肉之团聚”等诚恳语句,以及允郑氏称臣归藩,永镇台湾,留其权柄,不加侵凌等许诺,愈发犹豫不决,一时间内心斗争激烈,沉吟不语。蓦天颜原擅舌辩游说,见郑经似有接受之意,遂越加鼓动如簧之舌,将招抚前景为其一说明,说词精妙之处,连宗瑾亦有些叹为观止起来。看看招抚似已大有希望,却见那始终侍立在郑经身后的忠诚伯冯锡范俯身向郑经耳语了几句,郑经面上便立时笼罩了一层阴云,沉默片刻后,便遣二人暂回承天驿,却道招抚之事留待明日再议。

二人见郑经迟迟难下决定,情知再留下去亦属无益,遂起身告辞。二人于路上私议,一致认为冯锡范必是反对台湾归抚称臣,故此竭力阻挠。他身为侍卫重臣,与郑经朝夕相处,若由他摇唇鼓舌,蛊惑君心,对招抚大计只恐要产生极大障碍,然这些毕竟是郑氏内部之事,身为外人,即便看清了此中关窍,却也无从插手干涉,惟有顺其自然而已。

宗瑾在驿墙外低头缓行,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却在起伏不定,忽喜忽忧,一忽思起陈永华、郑雪竹、陈思昭等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与自己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关系,一忽想到明日进见郑经时,他对招抚一事将是何等态度,会否会为冯锡范巧言蒙蔽,拒绝归顺。

心绪纷乱间,不觉已行入承天驿,来到自己房间门前。正欲举手推门,忽觉房内一片黑暗当中,竟有细细的呼吸之声!心念一转,思起方才龙星儿临行前所说的‘有人与她同来’之言,不由愈加惊疑不定起来,暗道:“星儿说及此事时,我原未曾留意,然此际看来,这人只恐是冲着我而来,却未知是何等神秘人物……”潜运内息,倾耳细听之下,但觉房内呼吸声虽颇为轻细,却既短且促,显见那人并不会武功,体质亦弱怯不堪,不足为惧。

宗瑾测出了那人深浅,心头略松,遂放心推门而入。门扉甫启,忽觉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扑面而来,熏人欲醉。这阵幽香原本是他极为熟悉的,然在此时此地骤然出现,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但闻“嗤”地一声轻笑,一支蜡烛已在对面几上燃起。烛火闪耀之下,但见一名红衣少女斜斜倚坐在床边,华服宝妆,云髻堆鸦,香肌胜雪,眉目如仙,明艳妩媚之处,连灯火的光芒都仿佛被比了下去!这少女非是他人,却是那三月前嫁于宗瑾的景云公主,此际正玉颊生春,妙目带笑,将一对澄如秋水的目光盈盈投在宗瑾面上。

宗瑾与景云公主暗室相对,给她这等眼光睨着,不由加倍地不自在起来。强笑道:“公主,我这莫非是在梦中么?”他口中虽这般说,心头却清楚之极,自己的一切所见所闻尽是真实存在,绝非迷梦幻境!他与景云公主成婚三月有余,每次单独相对,都感颇为尴尬拘束,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在身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清室体例,皇家公主身份尊贵,成婚后虽与额驸同府居住,然额驸须经公主宣召,方可入内与她相会。满清入主中原日久,皇室受汉人礼俗浸染愈深,后期竟至无可自拔的程度。以致出现了公主受身边保姆、嬷嬷辖制挟迫,须以重金贿赂方得宣召额驸,甚至成婚数年,不得见额驸一面的咄咄怪事。然景云公主下嫁乃是清朝初年,满人尚不甚沾习礼教,她本人又是康熙极为宠爱的御妹,尚不致受仆妇管束欺负,是以何时宣召额驸,尽凭自家所愿。虽则如此,她性格羞怯娇柔,亦不好宣召过频,一月之间惟四至五日而已。而更令人难解的是,宗瑾每次接到宣召后,虽从不推托,依例入内与景云公主同床共枕,却始终对她秋毫无犯,连一根手指亦不肯沾染,好似仍同从前一样,将她当作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惟有仰望之意,却无亲近之心。幸而景云公主生长深宫,对风月之事似乎全然不知,只道夫妻之间便应是如此,竟毫无怨言,彼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了这许多时日。尽管如此,宗瑾身在公主府中时,常感到自己被一道富贵锁链、温柔陷阱层层围困束缚,极不自在,闲来无事时,宁肯回破败的统领府独处,亦不愿到公主府与她相见。此番南下入台,招抚郑经,本拟可以将她摆脱一些时日,未料她亦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不远万里,一路追赶自己至此,一时间心中当真有些插翅难逃的烦恼了。

相对于宗瑾的惊愕交加,强作欢笑,景云公主却是言笑晏晏,兴致极佳,展颜道:“宗瑾,从前在宫中时,常听皇兄讲论台湾的风物景致,我早有亲入台湾一观之心,此番你奉旨入台,我便想与你同行,然几次央求皇兄,他却道台湾乃海贼叛党巢穴,危险重重,始终不允。好罢,他既不允,我也不好勉强,只得由你一人去了。然而你出京后第三日,我这里便出了一件事情。”

宗瑾脱口问道:“什么事情?”他虽对景云公主颇为不耐,却也禁不住对她来到台湾的经过产生了好奇之感。

景云公主格格轻笑道:“此事虽有些曲折,却也是有惊无险。你既不在府中,我闲居无聊,遂瞒了皇兄,只带几个仆从侍女,出城往西山上香游玩。岂知天子脚下亦非十分太平,在山中行走之间,竟然遇上了一群前明鲁王余党,将我劫持,南下而去。”

宗瑾“啊”地一声,低呼了出来,他与鲁王余部争斗多年,对他们的手段作风极为了解,暗道景云公主乃康熙亲妹,身份非比寻常,此番落在鲁王余部手中,只恐绝计讨不了好去。

相较宗瑾惊骇而呼,景云公主却是意态轻松,悠悠地道:“我原知这些人均是无法无天,不畏刀斧的亡命之徒,然经了前次云南之行,受过那许多折磨后,我对这等事情已无甚好怕的了,更知在这等匪人面前,惧怯慌乱只会自乱自误,遂一路上不动声色,同他们周旋。是以他们虽未曾放松看守,令我有逃脱之机,却也未为难于我。只带着我到了他们的开封巢穴。”

宗瑾见她讲得曲折,虽明知她此际已经脱险,仍禁不住有些担心起来,道:“后来又怎样了?”

景云公主面上微红,道:“我被囚禁在巢穴中后,又有许许多多他们的同党陆续到来,最后竟然聚了百余人之众。他们对如何处置我之事争执不休,有人道各处风声越来越紧,不若索性将我一刀杀了,为昔日被朝廷害死的同伙复仇,毁尸灭迹,最为干净;有人则主张留我性命,将我扣在手中同皇兄讨价还价,以赎回落在朝廷狱中的同党;还有人的念头更为不堪……总之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正在几方相持不下之际,忽闻外边一阵骚乱,似有人大声喝斥,交手混战,片刻之间,便有一名素衣女子孤身持剑闯入。那女子我原是识得的,却是四年前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与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一同劫持我的女剑客,名唤龙星儿,剑法最是厉害不过!”

宗瑾闻至此处,不禁又是一惊。暗道:“方才星儿临别时曾对我说,她此番入台乃是与一人同来,而那人入台的目的又似是为了我。我当时未曾在意,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是非……然星儿虽已脱离鲁王余部,毕竟曾经作过反清之事,却又如何与景云公主扯在了一处……”心绪起伏之下,不由久久沉默无语。

景云公主见她默不应声,心头略感无趣,只得顾自续道:“龙姑娘仗剑入室后,在场诸人似乎均对她颇有顾忌,竟无一人敢出头上前,只纷纷在原地喝问:‘你既已叛帮出会,为何还要回来搅闹?’‘识相的便快些自行走路,否则休怪我等手下无情……’诸如此类,云云。龙姑娘却始终高昂着头,面上带着鄙夷愤慨之色,显是对他们蔑视痛恨到了极点。”

宗瑾暗暗点了点头,自思道:“若依星儿往日冲动暴躁的性情,闻得这等言语,怕不激愤而起,大打出手么?现下她在这些自己极度痛恨厌恶之人面前,尚能如此沉得住气,较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景云公主又道:“龙姑娘先时一言不发,待众人喝斥声渐止,方昂首道:‘我来此非为他事,只因樊伯伯临终前尝有遗言,将他身边的“还君”匕首留于我作纪念,而如今这匕首却落在了你们开封分舵之内,故此我特来取回这应得的物事。拿到匕首后,我就此走路,从此大家一拍而散,各行其事,互不相犯!’”

宗瑾赞了声“好”,问道:“她既已将来意挑明,鲁王余部一干人等却又如何反应?”

景云公主忽微微打了几个寒战,颤声道:“一名好似头目一般的人物高声道:‘你这出身不清不白的奸贼之女,如今已是本帮叛徒,有什么资格上门索要总舵主遗物?我等顾念昔日同袍旧情,暂且不为难于你,倘若再不知进退,当心众家兄弟将你……’言犹未了,忽见龙姑娘面上闪过一道煞气,继而身形一晃,便到了那人面前,剑光起处,已斫下了那人首级!那人所站的位置原距我极近,我清清楚楚地见到了,那血淋淋的首级滚在地上,嘴唇尚在一开一合,动个不休……”言至此处,禁不住牙齿互击,格格作响,人也瑟缩至床沿一角,显是这一恐怖场景使她受到了极大刺激,以致每次忆起,便惊惧不已。

宗瑾见她这等娇怯柔弱,楚楚可怜之状,心中不觉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遂行至景云公主身边,与她挨肩坐下,伸手在她臂上轻拍了几拍,柔声慰道:“公主,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害怕……”

景云公主经了宗瑾这番安抚,心神略定,喘息片刻方道:“其时,我被那首级骇得晕了,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待我醒来后,始发觉自己已身在一辆马车当中,龙姑娘坐在我身边。她对我道,她从前与那些匪人乃是同党,然此际已与他们恩断义绝,又不齿他们侵吞已故舵主遗物,欺凌弱女,故此与之火并一场,孤身单剑诛了他们二十余人,将我抢出。她还道,四年前她随郑氏党众劫持于我,乃是各为其主,此际她对满汉之争已看得淡了,想得透了,无意再与朝廷为敌,但侠义之行不可不为,更兼她平生最恨男子恃强欺负女子,是以仗义救我……”

宗瑾低声道:“她能想通这等关节,自是最好不过……”

景云公主笑道:“就是呢,早在四年前她劫持我一路南下时,我便知她实是热心肠的好人,只不过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她道自己即将南下渡海入台,不宜在中途多作耽搁,欲将我送往官衙安顿,好待皇兄接我回京。我闻她将往台湾,思起自家心事,遂求她带我同行。她初时尚自不肯,禁不起我再三央求,终于携我南行入闽,借得船只,渡海来此。登岸入城后,我们各自分手,我一路寻觅,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承天驿,亦多亏了慕大人识得我身上的皇家金牌,迎我入内,你却不知去了何处,累我在房中枯候多时……”

宗瑾闻得她讲述的入台经过,不禁暗中苦笑,自思道:“小姑娘们不知风波险恶,这等紧要当口,两岸之间的是非争端姑且不论,只是台湾内部,便已是暗流汹涌,山雨欲来,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如此贸贸然地闯至,可不是自投危境么?”心中虽在哭笑不得,然身份尊卑有别,却也不好向景云公主表露出半点责怪之意,但觉本就纷繁复杂的事态,此际又加上了一层纷乱的关系。

景云公主忽轻轻打了个呵欠,道:“现下的时辰该快到了四更了罢。在风浪中颠簸了大半日,又在此坐了这许久,当真是好生疲倦……”

宗瑾心头一惊,疾疾起身,道:“既是如此,便请公主暂且屈尊,在此歇息半晚,宗瑾就此告退,待明日再为公主寻找适宜住处。”言罢,也不待景云公主回答,举步向外便行。

方行至门前,忽闻景云公主在身后柔声唤道:“宗瑾……”

宗瑾心绪烦乱,却也不得不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却见景云公主原本春意融融的面上,正有一道黯淡的阴影一掠而过。

景云公主的目光与宗瑾甫一相触,便即垂下,轻轻一挥手,缓缓地道:“没有事了,你去罢。”

宗瑾见她这等情状,心下不由微感歉疚,道:“公主,我到隔壁歇息,若有事情,可随时传唤。”言罢,因怕景云公主再纠缠不清,立即推门而出。

景云公主呆坐在原处,怔怔望着宗瑾离去的方向,心绪亦是紊乱到了极处。自云南一行后,她的一缕情丝便已牢牢地缚在了这位英武坚毅的御前统领身上,以致朝暮晨昏,时刻不能对他忘怀,终于为康熙发觉她的心事,大力促成了她与宗瑾的姻缘。岂知成婚之后,宗瑾对她的态度竟一直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仍似从前一样,只将她当成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自身却居于臣属下僚,双方相敬如宾,却颇为隔阂疏远,难以了解对方的真实所想。

景云公主虽不知宗瑾的心中之事,却自他夜间梦呓内得到了一条线索。他在梦中吐出的词句,除了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名以及对亲人的呼唤外,最多的便是“台湾”二字。景云公主虽生长深宫,少与外界接触,然她天性颖悟,早约略联想到,在宗瑾的身上,极有可能隐藏着一些与台湾有关的秘密,若能够揭开谜底,也许还可寻出宗瑾对她冷淡的原因,是以不顾前途凶险,随龙星儿万里跋涉,潜入台湾。然而此际虽身在台湾,却感眼前一片茫然,无从入手,宗瑾待她亦仍同从前一般,全无改变。思及此处,心头蓦地涌起一阵伤感与失意,再也忍耐不住,低低呜咽起来,珠泪潸潸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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