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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十年生死两茫茫

郑经身后的台湾权位之争,出人意料地迅速平息了。郑雪竹与陈永华势尽途穷,无力回天,更不愿下狱待系,身受刑责,遂大开军师府门,阵前自尽。陈永华乃是横剑自刎,郑雪竹却是服毒而死,药性剧烈,使得他面目扭曲,颜色青黑,七窍流血,同他生前温文俊雅的仪容大不相类。二人均在袖中留下了遗书,陈永华的遗言是将自己身上的一柄“还君”匕首入棺殉葬,并无甚特别之处;郑雪竹的遗言却颇为令人费解,竟道自己生前清静独处惯了,不愿与他人接触过密,是以不肯共陈思昭同穴而葬,却欲比邻而居,云云。

冯锡范阴谋害死郑陈诸人,亦有些心虚,是以对鬼神之说竟有了几分畏忌之意,故此对二人的遗言丝毫未加违拗,一一照办。陈永华生前曾在台湾兴办文教,多施善政,素得台湾人望。冯锡范等为防众怒,遂将其在天兴赤山堡大潭山厚加殓葬,那柄寄托了他数十年****的“还君”匕首亦被其带入了棺中。而郑雪竹生前既被董太妃所憎,又一向被排斥打压,未得人心,故只被草草葬于承天城外一处无名山岗上,恰恰是他当日把酒送别宗瑾的所在。尽管他生前曾享尽荣华,历尽风光,经过无数的荣辱起落,最终亦不过是将一切归入黄土,日日与面前的空山沧海、荒烟蔓草相对,独守寂寞而已!若非身边尚有陈思昭的坟茔相伴,大约他地下有知,亦无法忍受这种孤寂了。

郑雪竹既死,延平世子之位自然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郑经幼子,十二岁的郑克爽头上。郑经等过世未出十日,冯锡范即请得董太妃谕令,联同刘国轩等将郑克爽扶上王位,自立乾坤,与清廷公然对抗。因郑克爽年少不能理事,冯锡范遂以外戚身份把持台湾大权,倒行逆施,引得朝野人心不服,皆有怨意。便是当初与冯锡范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刘国轩,对他也渐渐生出了疑忌之意,遂自引重兵驻于澎湖,再不入台。其他台湾官吏兵将等暗怀异心,甚至逃往中土降清者更是不计其数。

台湾全岛上下离心离德,危机重重,局势不稳,康熙却已作好了平台的充分准备。早在三藩之乱时,在京赋闲多年的施琅便已得到起用,其后更被破格加为福建水师提督,太子少保,受命训练水师,相机平台。施琅不愧是一代将才,奉诏到厦门后,便立即着手整船练兵,制造器械,未出数月,原本全无头绪的水师已船坚兵练,事事完备。终于,在郑经去世两年之后,施琅奉了康熙之旨,率水师二万,战舰三百,自福建铜山扬帆启程,直指澎湖,渡海征台!

施琅大军原是有备而来,台湾掌握军权的刘国轩却大意轻敌,认为施琅出兵乃是六月,台海飓风盛行,浪涛险恶,清军水师不来则已,来则必为天所败,直至施琅大军攻克花屿、猫屿、草屿等外围据点,进泊八罩,直抵澎湖,方始如梦方醒,仓促组织抵御。

澎湖乃是郑氏水师的主力所在,刘国轩在此经营多年,早在各处设置了多种防御工事,除岛上沿岸女墙、壕沟二十余里不算,更于妈宫、风榧尾、西屿头、牛心湾等冲要所在加筑炮城十四座,安置大炮火铳不计其数,端地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刘国轩亦是一代名将,虽仓促应战,却也部署严密,滴水不漏。他亲率台湾水师精兵二万、战船二百泊于牛心湾,与施琅正面相抗,另屯军一万于鸡笼屿,以为犄角之势。纵以施琅之能,一时间亦无法突破郑军防线,初战不胜。

然施琅此番出兵攻台,乃是谋划多年,志在必得,如何会因些许小小挫折便轻易放弃?是以略作整顿后,次日即任命麾下骁将蓝理为前锋,出海再战刘国轩。而刘国轩的前锋曾遂亦是悍勇之将,双方狭路相逢,激战半日,犹自胜负未分。曾遂座舰发射火炮轰击清舰,其中一炮正中蓝理,登时令他腹破肠出,血流泉涌,委顿而倒。郑氏将士见状大喜,纷纷高呼:“蓝理已死,余者早降”,岂知本已昏厥的蓝理忽地一跃而起,立于船头,大吼道:“蓝理在,曾遂死矣!”郑氏一脉虽盘踞海岛,征战多年,然似这等剽悍之人几乎却是从未见过,一时间尽震骇失色,军心动摇,而清军将士则大受激励,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登时将郑军击得大败,狼狈退守岛岸。施琅胜了这一阵,本拟乘势进兵,未料当夜忽狂风大作,将海面上结阵待攻的清舰刮得四处飘散,阵势大乱,而岛上刘国轩看出便宜,亦挥军催舰,包抄围攻过来。清军情势万分危急,众将皆有惶惶之意,施琅却犹临危不乱,亲率座舰,指挥全军奋力冲围。郑军矢石如雨,施琅一目中箭,血流如注,仍咬牙撑持,挥师力战,终于乘海风转向,突破包围,斩杀郑军三千,并攻占了虎井等礁屿,重创强敌。

六月二十二日,施琅不待伤愈,便分兵三路,遣五十艘战舰攻西路牛心湾,五十舰攻东路鸡笼屿、四角山,自督战舰八队五十六艘,以八十舰继后,直冲刘国轩中路,每路舰只又分三队,结成五梅花阵,五舰合攻郑军一舰。清军挟前两场战胜余威,士气如虹,越战越勇,郑军却内忧外患,人心涣散,激战一日后,郑军土崩瓦解,刘国轩麾下武官三百余员、军士一万二千余名阵亡,五千余人弃戈降清,百余艘战舰为清军焚毁,余者尽被俘获。经此一役,郑氏在澎湖的水师主力几乎全军覆没,仅刘国轩率亲随数人乘小船自吼门峡逃归台湾。

澎湖之战乃是施琅平台的主要战役,此战使郑氏的军力受到了毁灭性打击,自此再无与清廷对抗之能。而这一战的惨烈程度,亦几乎是郑氏入海据台以来,前所未有过的。施琅部将洪斌事后曾赋得《克澎湖》一首,对战事的情形描绘一斑:黄龙十万卷长风,蜃结氤氲沧海东。雷发大车连帜赤,雨飘战血入江红。雄威破胆横天表,新鬼惊魂泣夜空。自是扶桑观晓日,捷书驰上未央宫。

澎湖失陷,刘国轩败归,这一连串的凶讯,使台湾全岛上下陷入了无尽的恐慌。除了战前与清廷暗通过款曲,私有勾连的少数臣属外,余者上至郑氏族人,下至普通军兵百姓,无不惶惶。董太妃本就年高体衰,闻知澎湖兵败,大军压境,台湾大势已去,朝夕不保,惊骇绝望之下,竟自成疾,未出三日便已亡故。

冯锡范这两年间一直把持政事,效当年随文帝杨坚所为,挟幼主以令群臣,早已尽失人心,多受怨望,此际末世将临,郑氏诸臣属人人俱为清军入台后的道路打算,愈发无人肯从他的号令。而他忆起当日暗杀郑经,嫁祸清使,迫死景云公主等旧事,更加担心康熙、施琅等故帐重翻,打击报复自己。震怖之下,苦思几日,竟作出了挟郑克爽登船出海,南逃吕宋的计划,却因刘国轩坚决反对,不予调拨军兵船只而无法成行。事实上,刘国轩本人亦无甚良策,不过是认为南去吕宋路途遥远,风涛险恶,另辟新天的机会极为渺茫,丢了身家性命的可能性却是极大,尚不及滞留台湾,等待施琅大军上岛,自己既非姓郑,与康熙、施琅亦无甚私怨,或许尚能保全首领。

冯锡范、刘国轩两大重臣只顾考虑自家后路,郑克爽少不更事,只知日日畏怯悲泣,其他将士官民更不必说。大厦将倾,全岛上下俱失斗志,无意抵御,沿海诸处防务明紧暗松,往往虚应故事,几乎陷入了坐以待毙的瘫痪状态。

然而出乎台湾上下意料的是,施琅攻占澎湖后,却并不急于进逼台湾,反而将被俘的郑军将士一一放归,借他们向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等传讯,令郑氏及早剃发易服,缴册归降,迎接王师,以免刀兵。

冯锡范、刘国轩对施琅入台后是否重修旧怨心存疑虑,是以对归降一事亦迟迟举棋不定,难下决断。然而施琅的招抚言辞,却经由一众归台将士之口,暗流汹涌地在朝野间传播开来。岛上原不乏敏锐之士,面对现时的招抚情势,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两年前郑经过世前夕的那次清廷招抚,更忆及了郑雪竹生前秉持的“抛却旧怨,归化为藩,两岸一统”之论。昔日台湾人人均觉郑雪竹此言乃是背祖叛国,荒谬绝伦,此际方感到倘若其时依从此议,实乃皆大欢喜的最佳结果,至少远远胜过了如今的大军迫降,被人居高临下地任意鱼肉。然事易时移,台湾早已失去了守岛归藩的机会,时光不会倒流,历史亦不会重演!

冯锡范、刘国轩对施琅的招抚迟迟未作答复,施琅遂麾军直入鹿儿岛,筹备最后平台。十二日后,台湾海潮大涨,直灌鹿耳门。当年郑成功引军驱逐荷夷,夺取台湾,便曾借了百年难见的鹿耳门大潮,一举成功,如今郑氏天命已尽,竟是施琅得了潮水之助,趁势进兵登岸。

清军既已登岸,冯锡范、刘国轩等再无退路,惟有挟郑克爽缴册迎降。那枚由郑成功传下的“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亦随之上缴施琅。清军所到之处,台湾官民箪食壶浆,夹道迎接,并依清制剃发易服,无有不从。只前明宁靖王朱术桂未肯投降,又无路可走,遂于府中自缢身亡,其妻妾五人亦随之自缢相殉。有人怜他夫妇遭际,亦敬其志节,遂将他六人收葬,立祠表记,“五妃庙”便是由此而来。后人有诗叹道:“天荒地老已无亲,肯为容颜自爱身?遥望中原肠断地,伤心不独是亡人!”然而除他夫妇外,台湾的前明宗室,郑氏族人,高官显要等,竟无一人殉节守志,只迫不及待地剃发易服,往施琅军前表忠,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自称要力扶明室,抗清到底的“节操志士”,此际竟仿佛全然忘却了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摇身一变而为新朝忠臣了。郑成功倘若在天有灵,面对这等景象,大约亦只有无奈叹息了罢!

康熙闻知平台捷报时正值中秋佳节,见玉宇银盘圆洁,华夏金瓯无缺,不禁忻悦万分,遂解下身上龙袍驰赐施琅,封其为靖海侯,永镇福建水师,世袭罔替,锁钥天南,并赋诗贺功。诗曰:万里扶桑早挂弓,水犀军指岛门空。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黩武功。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海隅久念苍生苦,耕凿从今九壤同。

施琅却也未负康熙重托,入台后不曾如郑氏一系所担心的重修旧怨,横施杀戮,为家人复仇,反而亲往国姓祠中祭拜,在郑成功像前潸然泪下,久久徘徊不去。却不知年过花甲的他,在面对这位与他半生恩怨牵缠的故主时,心中究竟是何等情绪?是否已穿过了三十年悠悠岁月,勘破了一切爱恨纷争?

康熙在遣使表嘉封赏施琅之同时,亦下达了对郑氏一系的处置诏令。诏令上封郑克爽为正黄旗海澄公,冯锡范、刘国轩为正白旗伯爵,令其“悔过投诚,倾心向化,率所属伪官军民等悉行登岸”,欲尽迁台湾之人而弃其地。幸得施琅及时呈上《陈台湾弃留利害疏》,据理力争,而康熙亦不愧是明智之主,立从其所请,在台湾设立行省,屯兵驻守,任住民居留,只令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与一众郑氏文武官员克日离岛登陆,入京就职,并将郑成功及一众族人灵柩归葬故里。自此,两岸间延续了二十余年的对立攻战彻底平息,再无兵戈之苦,杀戮之灾。郑氏一系此时的心绪自是不无凄恻之意,然一众台湾军民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泰与轻松,均感此际两岸一统,天下太平,再不似从前一般日日处在家国之争的阴影威胁下,昼夜恐惧不安。当真如施琅在招抚檄文中所言:“求国家之一统,图江山之永固;泯两岸之恩仇,得骨肉之团聚!”

其时郑成功与郑经的灵柩已为郑克爽自墓中起出,与景云公主的灵柩一并上船待运,却有一个人仍被遗忘在角落里,受尽冷落。此人便是两年前蒙冤而死的郑雪竹。与郑成功、郑经父子的风光迁葬不同,他的坟墓仍然寂寞伫立在海畔空山之上,由于一直无人理会照管,他与比邻的陈思昭两座坟墓早已生满了荒草,几乎被淹没得全无痕迹。当真是“千里孤坟,无语话凄凉”!

暮色初起,西风萧瑟。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埋骨荒山之上,竟出现了一个人影。夕阳余晖映照之下,但见他身材魁伟,面容坚毅,也不过三十八九岁年纪,面上却带着无尽的沉郁之色,似乎已历尽了世间的风雨与沧桑。此人却是被任命为监军,随施琅入台的宗瑾。当日他在此地辞别郑雪竹、陈永华,与龙星儿一并扬帆出海,以绿玉令骗过澎湖守军,蒙混过关,辗转回到中土,入京面见康熙,将自己在台湾的遭遇详细禀上,只略过了他与郑陈诸人的关系不提。

不久,台湾政局剧变,郑雪竹等相继被害,冯锡范秉政擅权的消息传来,在康熙固是坚定了他发兵平台的决心,而对于宗瑾、龙星儿兄妹而言,却无异于天崩地裂般的巨大打击,令其悲恸不已,几近崩溃,自此兄妹二人心心念念的便是平定台湾,一雪前仇。

待得施琅出师征讨,康熙果然不爽前言,下诏将宗瑾委以监军之职,令其随军入台征战。龙星儿报仇心切,坚执与之一同前往,遂易钗而弁,扮作宗瑾的随行卫士,一并乘舟入海。兄妹二人亦参与了澎湖之战,在最后的决战中,二人同仇敌忾,戮力同心,连发三炮,击毁了刘国轩的座船,扭转了整场战事的局面。

待得郑克爽等纳表归降,宗瑾与龙星儿亦随大军入台。龙星儿复仇之意极为强烈,当晚即拉着宗瑾潜入冯锡范住所,摆明自己兄妹身份,欲与宗瑾联手诛杀大仇。然而,在他二人面对冯锡范时,却发现冯锡范已非昔日把持台湾权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奸雄,而成为了一名衰朽病弱、满怀忧惧的孤独老者,竟是在施琅水师进驻鹿儿岛,直逼台湾时,由于众叛亲离,尝尽了自权力巅峰跌入尘埃的失落,更兼担心清军入台后横施报复,终日惶惶不安,杯弓蛇影,终于引发经脉错乱,虽侥幸保得性命,一身武功却已全失,更落下了心肺恶疾,惟有日日挣扎在惊恐痛苦中。他从不肯相信任何人,包括对自己的女婿郑克爽亦颇有猜疑防范之意,是以将自己武功全失,恶疾缠身之事紧紧隐瞒,不令第二人知晓,日间在外硬装无恙,苦苦撑持,直至夜间一人独处时,方始露出本来面目。

宗瑾与龙星儿见冯锡范如此情状,不禁俱产生了“经营算计一生,争权夺利,用尽心机,害人无数,最终是为了什么”的疑问,二人均感到此时冯锡范所承受的几乎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若就此杀他,带给他的只怕反是解脱。宗瑾更思及施琅入台后顾及大局,捐弃旧怨,宽待郑氏之行,顿觉惭愧,遂打消了复仇之念,拉着龙星儿匆匆离去。

台湾初降,各类事务繁杂无绪,宗瑾接连奔忙了几天,直至今日方得余暇,遂赶往运灵船上,与迁葬中土的景云公主遗柩告别,复约了龙星儿同往大潭山祭扫陈永华之墓,待龙星儿安歇后,始暗中探访得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埋骨所在,独自前来。这两年间他心中积聚了许多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言语,即便是胞妹龙星儿亦不肯令她听到,只欲往他二人墓前作一番彻底的倾吐。

宗瑾踏着落日的黯淡光影,踽踽独行,摸索寻觅,终于在荒烟蔓草间找到了二人的坟墓。风雨剥蚀之下,两块墓碑已有些残损,仅能勉强辨识出墓主的名字。

宗瑾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拔除了墓碑旁的长草,在碑刻上轻轻抚摸。一时间忽感觉与二人的距离很近很近,只在咫尺,却总似隔着一层若有形,若无形的障碍,无从捉摸,无处追寻!心中疑真疑幻,满腹言语竟一句也未能出口,怔怔出神了许久,方回身取过携来的一坛女儿红,缓缓在陈思昭墓前浇下,低声道:“小孟,昔日你我鹰扬谷初识,尚是敌非友。我曾言道,他日你若因我而死,我会往你墓前祭洒,更道到得要紧关头,你定可为亲人知已挺身牺牲,虽死无悔,当日虽不过是我一时有感而发,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心神动荡之下,复拿起另一坛竹叶青,行至郑雪竹墓前浇奠,自语道:“雪竹,两年前你在此地送我回归中土,曾有过欲与我共饮三百杯之愿。其时因情势所迫,无暇多饮,只道天长地久,来日必有相聚之期,终教你我得偿此愿。岂知天意难测,今日我重履此地,你却已长眠黄土,阴阳殊途,陌路两隔。然虽则如此,共饮之约亦不能空,且让你我暂且忘却前尘,同谋一醉……”将坛中之酒倾出一半,复将余液凑至唇边自饮。

方饮得三五口,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这叹息如轻烟,如游丝,袅袅荡荡地飘入他的耳中,又传入他的心底,直触到最为隐密的角落。在这等暮色四合之际,空山荒冢之前,这声叹息着实颇有苍凉诡秘的意味。

宗瑾骤然惊觉,缓缓回身看去。却见在十几步外的山径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影。黯淡的天光投射在那人身上,但见他身材颇高,却微现佝偻枯瘦之态,头顶乌簪束发,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天青色半旧道装,竟是一名道人。又见他面上遍布皱纹,容色憔悴落寞,双鬓亦染星星微霜,一双眸子却乌黑明亮,与他这等身形面容大不相称,以致令人判断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宗瑾万万未曾料到在这等向晚荒山之中,尚会有人出现,怔了一怔,方道:“未知道长法号如何?仙乡何处?是何来历?因何来至此处?”

那道人忽仰天一笑,笑声中亦似含着几分寂寥的况味,缓缓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红尘繁华也好,家国纷争也罢,一切生死荣辱,恩怨纠葛,不过是梦幻泡影,镜花水月,到头来不过是与这墓中之人一样归于尘土。纵有千年铁门槛,终归一个土馒头。家国生死之事已是如此,姓名来历等岂非更是皮相身外之物,但须及早忘却为好,却又何必再提?”他声音沙哑,却并不显得很老,口音乃是官话中夹杂着些许闽南味道,显见正是台湾本地之人。

宗瑾听得他的言语中颇有看破一切,割舍一切之意,不知为何心头忽泛起了一阵异样之感,竟自有些痴了,一时间却也不曾向那道人再行探问。

却听那道人续道:“今日贫道来此,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红尘旧事。此事牵绊日久,惟有待了结之后,贫道方可真正斩断尘缘……”他口里说话,手中却自动作,解下背上一只旧布包,行至宗瑾面前,递了过去。

宗瑾接过布包,打开细看。一瞥之下,不禁心头剧震,面色倏变,连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原来,布包内收藏的,乃是一件破碎不堪的陈旧血衣!那血衣从襟至袖已撕裂了十余处,几乎已不能维持原来形状,更染上了滩滩血迹,愈加令人触目惊心。由于天长日久,血迹已尽化为黑色,衣衫的本来颜色反而辨识不出了。然而,宗瑾还是清清楚楚地认得,这血衣正是当年他出使招抚台湾,被诬指为杀害郑经凶手,构陷入狱时所穿!只是隔了这许多悠悠岁月,它又为何失而复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正自怔忡不已,又听那道人道:“有一个人说,这件血衣上既有大人的血,亦有她的血,要将血衣妥善收藏,也许要待上十年二十年,甚或是一生一世,直至机缘遇合,终须将其交还给大人。这一番天意却是未曾播弄,只令我等了两年……”他语气平静,缓缓道出这些言语,仿佛全未夹杂任何个人情感,他自己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局外之人一般!

宗瑾紧所握血衣,心神激荡,颤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道人道:“她还道,玉佩由她带走了,此刻想来已归入这黄土之中。她又道,大人的心意她已尽知,她的心思亦瞒不过大人,无须他人代传……”

宗瑾忽心中一凛,疑云骤起,失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那道人漠然道:“过去种种有如昨日死,我昨日是谁并不重要,今日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道人,人世间的一切纷争纠葛都已与贫道全无关系。”顿了一顿,忽道:“事隔多年,大人仍不忘旧约,亲往故人墓前祭奠,显见亦乃至情至性之人。这坟墓的主人倘若有知,必会感激得大人紧了。”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径直行至宗瑾身边,俯身提起墓碑旁的小半坛竹叶青,竟一气饮了下去!

宗瑾心头惊疑不定,见道人言行古怪,却也未加阻止,一任他将余酒饮得涓滴不剩,掷下酒坛,方问道:“道长却欲往何处去?”

道人淡淡地道:“来如流水,去如清风,不知何来,不知何终。贫道欲往何处去,非但大人不知,便是贫道自己也不知。但想当年国姓爷千帆渡海,打下了台湾基业,如今他又往何处去了?延平王子承父志,据岛经营多年,如今他又往何处去了?台湾的一班文臣武将,平日尽将守志尽节,不忘前朝挂在口上,如今却又往何处去了?家国山河,王图大业,到头来亦不过是一场虚空,大人又何必苦苦追问贫道的去处?”言罢,向宗瑾略一稽首,转身沿来路自向山下行去。

宗瑾身形微动,欲待发足去追时,却又终于止住,只透过苍茫的暮色,向他的背影凝望过去。复闻他歌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喝到老。”他所歌正是《桃花扇》的《余韵》一折,但闻苍凉激楚的歌声在空山沧海间回荡不止,人却在乱石荒草中越行越远了。

宗瑾默立当地,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蓦地一阵急骤的足音自身后传来。愕然回头时,却见龙星儿自绝崖一侧的山径疾疾行来,转瞬间已至墓前。原来,她不熟悉城外地形,寻不出通往此处的路径,只记得当年在船上接应宗瑾,拜别陈永华出海所在,遂泛舟行至崖下,施展轻功攀将上来,终于寻至此处。

龙星儿原是抱了与宗瑾一样的心思,独自前来,然在墓前遇到宗瑾却也非十分惊诧。可是那道人的身形与歌声,已是不能不令她心生疑虑了,禁不住向宗瑾问道:“大哥,此人是谁?”

宗瑾缓缓将目光移向远方的无尽沧海,漠然道:“没什么,一个道人。”略顿了一顿,复道:“无论他从前曾有过多少富贵权势,享过多少声名荣华,受到多少排斥陷害,身负多少冤屈罪状,此时都已经成为前尘一梦,也无论他将来会不会改变现状,寻回过去,今日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道人。”

龙星儿若有所悟,展目向道人的背影望去。芳心一震,悲喜交迸,百感齐发,亦不知是何等滋味。

这正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2008年3月17日17时挥泪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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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天性,迷途未返。“这是人的天性,我只是在诠释它的意义罢了。”“多年来我所经历的事情告诉我,处处的隐忍绝对不能换回他人的尊重。”----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