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睫毛
泰罗
天仙子和铃兰
夜晚。绿色、橙色、蓝色。红色的皇家乐器。黄色短裙。随后又出现一尊黄铜佛像。突然,它抬起黄铜眼皮,身上淌出汁水。汁水也从黄色裙子上淌下。镜子也一滴一滴淌出汁水来;大床、孩子的小床也一样,很快我自己身上也淌出汁水……这就是恐怖,几乎甜腻的恐怖!……
我惊醒了。玻璃墙壁、椅子和桌子发着蓝幽幽的微光。我渐渐镇定下来,心跳平和了一些。汁水!佛像!多么荒谬啊!很显然,我病了;我以前从来不曾做过梦。据说做梦对古代人来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难怪呢,毕竟他们的生活就像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木马:绿色、橙色、佛像、汁水。可是今天的我们却再清楚不
过:做梦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我……有没有可能我的大脑,这个精确、干净、闪闪,像毫无瑕疵的记时计一样完美的机制,居然会变得……?是的,没错,现在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确感到大脑里有点陌生事物,就像眼睛里搅进一根睫毛一样。你对整个身体未必会有所感觉,但是对搅进一根毛发的眼睛却会敏感无比;一秒钟也无法忘掉它……
愉快清亮的钟声传来。7点钟,起床时间到。透过两侧玻璃墙,我像照镜子一样,看到右边,左边,成千上万间像我一样的房间里,成千上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以像我一样的动作,穿上像我一样的衣服。这使我分外振奋;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巨大、健壮、统一协调的身体的一个部分;这是何等精确的美啊!一个多余的手势、鞠躬或者转身都没有。是的,这个泰罗【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罗(Frederick Winslow Taylor,1856— 1915),美国著名工程师和管理学家,科学管理理论的创始人,其管理体制设立严格的奖惩制度,将人当成机器严加管理。——译注】 毫无疑问必定是古代天才中最睿智的一位。尽管当然啦,他未能想到要把他的方法运用到一天24小时的整个生活中;他没有能够做到使他的体系囊括从1点到24点的每分每秒。我不理解这些古代人。他们怎能写出装满几个图书馆的关于康德的书,却几乎不曾注意到泰罗这个目光远及10个世纪之后的伟大预言家?
早餐结束。众人齐声高唱联众国颂歌;我们四个一排,富有节奏地迈进电梯,马达发出低低的声音,我们快速下降——下降——下降,心脏微微发沉。又是那个可笑的梦在捣乱,或者也许这就是它带来的莫名后果。哦,想起来了!昨天我先是乘飞行器,然后也是这样下降——下降——下降!嗯,不管怎样,一切总算都已经过去。我感到庆幸的是,昨天我坚定果断地拒绝了她。
地铁带着我,飞速朝“积分号”一动不动、尚未被火焰激醒的美丽身躯驶去。这会儿“积分号”想必正沐浴在阳光中,躺在制造台上闪闪发光。我半闭眼睛,思考公式,再一次默默计算需要多大初始速度才能让“积分号”飞离地球。在充满爆发力的燃料作用下,“积分号”的质量每秒钟都会发生变化。因此,公式是非常复杂的,充满巨大的数字。突然,我好像在梦中一样,感觉在这个精心计算出的坚实世界中,有个人坐到我身边,轻轻碰了我一碰说,“打搅了。”我睁开眼睛。
起初,显然是因为“积分号”产生的联想吧,我仿佛看到什么东西急速飞离我——一个脑袋;我看到它的两侧伸展着粉红色耳朵,然后我又看到这个脑袋后面弯曲的背部,宛如一个上下佝偻的字母S。我透过代数世界的玻璃墙,又感到眼睛里睫毛的刺痛。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今天我肯定是……“没问题,请便。”我对他微笑致意,鞠了个躬。我看到他的金色证章上闪烁着S-4711号字样。(难怪我一见到他就联想到字母S:一种下意识的视觉联想。)他眼睛晶莹发亮,像两个尖锐的小钻头;它们灵活地转动,越来越深地钻进你。有那么一会儿,它们仿佛像钻到我心底,打探到一些我对自己都没有勇气承认的事情……
我突然仿佛清楚地看到那根讨厌的睫毛。S就是那些安全卫士之一;最简单的做法莫过于毫不迟延地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
“我昨天去了古代房子……”我的声音听起来陌生、嘶哑、干巴巴的——真想咳嗽啊。“很好。这想必能使你得出一些富有教育意义的结论吧。”“是的……不过……你瞧,我并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和I-330号一起去的,后来……”“I-330号?你真幸运啊。她是一个非常有趣、充满天赋的女人;她有一大批仰慕者。”可是他——哦,难怪散步的时候,他们……没准他是
分配给她的男性号码之一!不,我不能够向他做报告,想都别想。我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是的,是的,当然了,的确如此。”我的微笑越来越开心、越来越愚钝;我感觉这种微笑使我显得蠢不可及。
钻头探到我灵魂的底部;又旋转着收回到他的双眼。上下佝偻的S微笑着冲我点点头,从门口溜了出去。
我用报纸遮住脸(因为我感觉仿佛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很快我就忘掉了关于什么睫毛、什么小钻头之类想法。报纸上有一则新闻令我大吃一惊:“根据确实可靠的消息,一个秘密地下组织的蛛丝马迹已经再度露头,该组织妄图解放联众国对大家施加的有益约束。”
解放!人类的犯罪本能是何等顽冥不化!我特意选用了“犯罪”这个字眼儿,因为自由和犯罪是相伴相随的,正如飞行器的运动和其速度相伴相随一样:如果一架飞行器的速度相当于零,那么这架飞行器就一动不动;假如人类的自由相当于零,那么人们也就不会进行任何犯罪。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帮助人类摆脱犯罪的方法正在于帮助他们摆脱自由。我们脱离自由还没有多久(从宇宙学意义上讲,几个世纪不只相当于“没有多久”吗),某些莫名的可悲退化过程就又……不,我真不明白我昨天为什么不径直赶到安全卫士部。今天,16点钟以后,我将毫不迟疑地到那去。
16点10分,我已经走上街头;突然我看到O-90站在街角;这场意外邂逅使她兴高采烈。她是个头脑简单、天真的人儿。这真是一场及时的碰面啊;她会理解我、支持我的。或者,不,我其实不需要任何支持;我心意已决。
音乐塔和谐地轰鸣,演奏进行曲——每天都放的是同一首进行曲。这种日复一日的惯例、充满规律的重复是多么流畅、是何等悦人啊!
“你是在散步吗?”她圆溜溜的蓝色眼睛像两扇通往内部的蓝色窗户,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我能够一览无余地看穿它们;但见里面空空荡荡的,我的意思是,里面没有任何陌生或者多余之物。
“不,不是散步。我必须走了。”我告诉她目的地。令我吃惊的是,她玫瑰色圆润嘴唇的嘴角撇了下来,像一轮弯月一样,好象她尝到了什么酸涩的东西。这使我很不高兴。
“你们这些女性号码看来都不可救药地受到偏见的腐蚀。你们根本就不能做出任何理性思考。请原谅我的措辞,不过我只能管这叫头脑迟钝。”
“你?……去找那些间谍们?多丑恶啊!可是我还刚刚到植物园给你采来一枝铃兰……”
“为什么说‘可是我’?为什么要说‘可是’?女人就是女人!”我愤怒地(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抓过花枝。“瞧吧,你的铃兰花好吧,闻闻它们!很香吧?对吗?为什么不进行一点点逻辑思考呢?铃兰花闻起来很香;没错!可是你不能说一种气味的概念是香还是不香,对吗?你不能这样说,对不对?既然有铃兰花的香味,自然也就有天仙子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这两种都是气味。古代国家有他们的间谍;我们也有我们的……是的,间谍!我不害怕这些词。你难道不明白,他们的间谍相当于天仙子,我们的却应该比做铃兰花吗?是的,铃兰花!没错!”
玫瑰色弯月颤抖着。现在我明白我也许误解了她,可是当时我确信她就要迸出大笑了。我更加大声地冲她吼道:“是的,铃兰花!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一点都不可笑!”从我们旁边经过的每个圆溜溜的脑袋都朝我们转过来。O-90号温柔地拉起我的手。“你今天真奇怪……你生病了吗?”我的梦境……黄色……菩萨……我突然清楚我必须先去医疗部。“是的,你说得对,我病了。”我欣喜地回答。(我觉得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矛盾心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事。)
“你看,你必须马上去看医生。必须保持健康,这你是知道的。”
“我亲爱的0,你当然是对的,完全正确。”
我没有去安全卫士部;阴差阳错地,我不得不先赶到医疗部;而在那里我被留下来,直到17点。
晚上(凑巧的是,安全卫士部夜里不办公),O过来看我。我们没有放下窗帘,而是认真地研究一本古代课本上的算术题目。这种工作一贯能够帮助我们的思想变得平静、纯净。O坐在笔记本前,脑袋微微歪向左边;她全神贯注,舌头在嘴里抵着左边脸颊。她看起来真像个孩子,非常讨人喜欢……我觉得内心一片愉悦、心情简单又明了。
她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我深呼吸两次(这种运动于夜晚的休息大有裨益)。突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味道传来,它让我想起一些非常不乐的事情!我很快找出问题所在:有一枝铃兰花藏在我的床上。顷刻之间,所有回忆又从心底泛出,历历再现。她真不该把铃兰花偷偷放在那里。好吧,我确实没有去安全卫士部;的确如此。可是我病了,难道这也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