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实验出现了上述结果时,哈恩一时还不能解释。当时莉莎·迈特纳已或多或少地认识到,这是中子轰击铀原子核将其分裂为两个放射性碎片,同时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她已认识到这一实验的无比巨大的意义及其问题的紧迫性。她毫不怀疑威廉皇家研究所所做的这一实验或迟或早必然会把人类送到地狱中去,因为她亲眼看到那个优秀民族正在加紧建立统治世界的毁灭性机器。于是,她一到斯德哥尔摩,就坐下来为一本科学杂志写了一篇报告,讲了他们那个奇怪实验的全部细节。她同时给她的外侄——在哥本哈根的杰出的原子物理学家玻尔手下工作的弗里施博士拍了电报,把发现的基本事实告诉了他。弗里施也意识到这一消息的极端重要性,他重复了在柏林做过的实验,结果完全一样,他把这种现象叫做“核裂变”。同时,他把这一消息及时打电话通知了当时正要动身去美国的玻尔。而玻尔又拍电报把此消息告诉了费米教授。
正当爱因斯坦对着杂志在浮想联翩时,门铃响了。杜卡斯小姐把玻尔迎了进来。他昨天才到纽约,今天一早就搭长途汽车来到普林斯顿,脸上充满了激动神色。
“欧洲有什么新闻吗?”爱因斯坦问。
“不,我们不谈欧洲,我们谈物理。物理学发生了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玻尔急切地说。
“是92号元素铀吗?”爱因斯坦问道。
“是的,”玻尔脱口而出。接着他讲了弗里施博士告诉他的事和弗里施与他姑妈莉莎·迈特纳对这件事的正确解释。
“哈恩搞错了,他们说的镭其实是门捷列夫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第56号元素钡。”
“重要的是,莉莎·迈特纳发现,每个铀核在发生裂变时,质量减少了,但按照E=mc2计算,释放出了2亿电子伏特的能量。”
爱因斯坦听着玻尔的激动的叙述,陷入深深的沉思:难道那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快要变成现实了?他又想起了在布拉格讲完课后遇到的那位激动的年轻人。
“我已经作过计算,这现象和我的原子核液滴模型在理论上是一致的。”玻尔又补充道。
接着他们又谈了一会儿统一场论。爱因斯坦说道:“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统一场论会成功。连我自己也不大相信统一场论会在我手里完成。可是,在科学上,每一条道路都应该走一走。发现一条走不通的道路,就是对于科学的一大贡献。我们的科学史,只写某人某人取得成功。在成功者之前探索道路的、发现此路不通的失败者往往不写,这是很不公平的。那种证明‘此路不通’的、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就让我来做吧。”
爱因斯坦低下头去,往烟斗里装烟叶。玻尔赶紧重又把话题拉到铀核裂变上来。
“昨天我把哈恩实验的真正含义告诉了费米教授。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忙乱得像蜂房一样了。”
“这里也会忙起来的。”爱因斯坦说着又陷入沉思之中。
也就是在这一天,费米在哥伦比亚大学也做了这一实验。第二天一早,他手中拿着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铀核一分为:二,清清楚楚,和哈恩的实验结果完全一样。
消息在世界物理学界不胫而走。到处都有人在努力使这种巨大的能量释放成为现实的可能。
1月26日,费米,这位从墨索里尼那里逃出来的原子核物理学家,在华盛顿理论物理学家会议上,当着爱因斯坦和玻尔的面说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假如在击破的原子核内部,除了分裂成的两个半个之外,还飞出另一些中子来,会怎么样呢?他一面讲,一面打着手势。由于过于激动,一下子说不出英语而改说意大利语了。然而,他已是事后诸葛亮。1月20日,约里奥·居里和他的妻子伊琳·居里已经发现在原子核裂变时伴有这种中子的存在。30日,这个报告已在巴黎科学院的《报告》上发表了。后来知道,在哥伦比亚大学工作的匈牙利移民、爱因斯坦过去的学生利奥·西拉德在实验室里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还发现,每次核分裂飞出去的中子还不止两个。就算放出三个中子吧,这三个中子再引起三个铀核裂变,靠这种链式反应就可以使铀的裂变一直能进行下去,使存在的铀核全部进入裂变过程,这样,刹那间,亿万卡热量就将冲腾出来,凶猛无比……
既然这样,在实验室里为什么暂时尚未发生这种情况呢?
玻尔通过研究很快找到了答案:铀235,只有提炼出它的同位素,而且要达到一定的数量——临界点才能发生这种链式反应。
可是铀的链式反应就是威力无比的炸弹啊!它意味着大片土地或城市被毁,千万人的生命顷刻化为灰烬。要是让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两条疯狗掌握了这种武器还了得!正直的科学家们想到这一点都不寒而栗。
这时由柏林传来的消息说,由于国外的反响,希特勒终于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他动员了200名德国最伟大的科学家继续进行哈恩实验。
3月,费米去拜访了海军部,结结巴巴地报告了关于链式反应的研究情况。可海军部军械部长胡柏将军根本听不懂什么中子、同位素。加上费米的英语不行,还夹杂着不少意大利语,不仅是将军,连将军助手们也一点都没有听懂费米说了些啥。将军以敷衍的态度向费米道谢,请他“继续努力”。
费米的努力没有收到效果,西拉德和维格纳就去找爱因斯坦。他们拿出一份《纽约时报》,问爱因斯坦看到了没有。
“没有,”爱因斯坦戴上眼镜读了起来,“哥本哈根的尼尔斯·玻尔博士宣称,用中子轰击少量同位素——铀235——会引起连锁反应或是原子爆炸……假如不采取措施,实验室以及半径数里的地区之内的一切东西都将飞人空中……”
那么说,他所不相信,也不肯相信的事,眼看就要发生了。是的,甚至在两个月前,他都不相信“亿万卡的热量会以不可遏止的力量向我们冲来”,使很大一片地方立时变成一片废墟。
“我没有想到,这在我活着的时候,在100年内会成为可能。”他向维格纳和西拉德再三道出了自己的思想,仿佛他后悔公布了自己的研究成果——质能关系式。
“有人似乎称我为天才,或是这一类的东西,可是我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向你们发誓,我并没有想到这一步!玻尔说,借助于链式反应这就成为可能了,我所没有想到的也正是这个链式反应……”
他声音低沉,眼里充满了泪水。
西拉德说:“必须行动起来,费米打算说服海军部,没有得到什么结果。”
“行动?怎么行动?造出炸弹来,炸死烧死可不是千百个,而是几百万人!不,我不打算行动!”爱因斯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但是希特勒……哈恩在德国工作,您是知道他的能力的,那里还有许多有能力的物理学家……”
爱因斯坦坐了下来,他的交谈者也全都坐了下来。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
“德国没有铀。”
“他们夺得了捷克的铀,欧洲最丰富的铀矿。”维格纳回答道。
“你的具体打算是什么呢?”
“写信给总统。在这个国家里如果有一个声音可使总统注意到铀,那就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声音!”
“好,我考虑一下。”说话就这样结束了。
由爱因斯坦出面给罗斯福总统写信的主意是西拉德和在纽约的两位德国反法西斯侨民在谈话中想出来的。其中奥托·那坦教授在柏林时就与爱因斯坦认识,而且两人感情很好。爱因斯坦曾这样评论过那坦:“我一生中还没有遇见过肯这样地放弃自己的利益,这样地准备为大家牺牲的人。”
西拉德再一次去找“哲人那坦”,劝他帮着做做爱因斯坦的工作。“您在爱因斯坦心目中是良心的化身,他会听您的话!”
那坦说他自己也不相信研究铀会对世界有利。不过他也不希望铀裂变的技术被希特勒掌握。最后,大家决定还是应该写这封信,而且越快越好。接着西拉德又去找金融家、罗斯福的密友和顾问萨克斯,拟定了信稿后约定,由萨克斯亲自把爱因斯坦签名的信交给罗斯福总统。
8月2日清晨,当西拉德再次去找爱因斯坦时,爱因斯坦正在长岛的别墅里。他们驾着车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这时西拉德都有些动摇了:“不用再找了,还是回去吧,反正奥托·那坦还认为这件事在良心上是有问题的!”还是同去的爱德华·泰勒说:“事情既然开了头,就应该做到底!”他们又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这时遇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西拉德抱着侥幸心理挥了一下手说:“问问这个小孩子看吧!”没想到得到的回答竟是“当然知道”,并把他们带到了爱因斯坦的住处。
爱因斯坦正在等他们。他表情严肃,眼中阴影表明,他刚刚度过的是不眠之夜。显然,要防止“可怕的灾难”,即在纳粹德国创造出原子弹。这一点,他也是很赞同的。
爱因斯坦把事先考虑好的信的内容先进行口授,泰勒把它们记了下来。接着,西拉德又把他和萨克斯草拟的信稿读了一下,经交换意见,把两者内容加以综合,把信稿写好,用打字机打了出来,最后西拉德把钢笔递给爱因斯坦,请他签名。可是,爱因斯坦拿过笔,并没有立即就签,而是疲倦地在藤椅上坐了下来,说:“我们有权利用自然界牢牢地藏着的、不让人得到的这种能去杀人吗?”
“铀的能只用于对法西斯的自卫上。”西拉德说。
“但是,在我们制造出这种炸弹之前,法西斯就被打倒了呢?”
“那末它将永远不用于战争目的。”
“我们能保证这一点吗?”
“这个国家的良心和信誉可以保证,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名字可以保证。”
然而,在政治上天真的科学家上当了,不久,他们就为此后悔不已。
经爱因斯坦亲手签名的信的全文是这样的: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老格
罗夫路,那索点,毕科尼克,长岛,
1939年8月2日
致美国总统罗斯福白宫·华盛顿阁下:
我从费米和西拉德的手稿里,知道了他们最近的工作,使我预感到不久的将来铀元素会变成一种重要的新能源。这一情况的某些方面似乎要加以密切注意,如有必要,政府方面还应迅速采取行动。因此,我相信我有责任请您注意下列事实和建议。
最近4个月来,通过约里奥在法国的工作以及费米和西拉德在美国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把握地知道,在大量的铀中建立起原子能的链式反应会成为可能,由此会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和大量像钡一样的元素。现在看来,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做到。
这种新现象也可用来制造炸弹,并且能够想像——尽管还很不确定——由此可以制造出极有威力的新型炸弹来。只要一个这种类型的炸弹,用船运出去,并且使之在港口爆炸,很可能就会把整个港口连同它周围的一部分地区一起毁掉。但是要在空中运送这种炸弹,很可能会太重。
美国只有一些数量不多而品位很低的铀矿。加拿大和以前的捷克斯洛伐克都有很好的铀矿,而最主要的铀资源是在比利时的属地刚果。
鉴于这种情况,您会认为在政府同那批在美国做链式反应工作的物理学家之间有一种经常的接触是可取的。要做到这一点,一个可行的办法是,由您把这任务托给一个您信得过的人,他不妨以非官方的资格来担任这项工作。他的任务可以有以下几方面:
A.联系政府各部,经常告诉他们进一步发展的情况,并且提出政府行动的建议,特别要注意为美国取得铀矿供应的问题;
B.设法加速实验工作。目前实验工作是在大学实验室的预算限度之内进行的。如果需要这项资金,可通过他同那些愿意为这一事业作出贡献的私人进行接触,或者还可以由取得那些具有必要装备的工厂实验室的合作来解决。
我了解到德国实际上已经停止出售由它接管的捷克斯洛伐克铀矿出产的铀。它之所以采取这种先发制人的行动,只要从德国外交部副部长的儿子冯·魏茨泽克参加柏林威廉皇家研究所工作这一事实,也许就可以得到解释。这个研究所目前正在重复着美国关于铀的某些工作。
您的诚实的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萨克斯拿到这封信后并没有立即去找罗斯福总统,他要等到一个有利的时机去。这个时机终于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希特勒吞并了波兰,不久,德国坦克又在法兰西大地上横冲直撞,特别是,德国潜水艇击沉了一艘英国客轮,上边的几十个美国公民全部丧命。
1939年10月11日,萨克斯拜访了总统,并给他读了爱因斯坦的信。
罗斯福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听着,脸上一派严肃的表情。爱因斯坦是他最敬重的科学家。1933年秋,爱因斯坦到美国避难,刚一到,罗斯福就请他到白宫作客。但眼下这件事关系到外交政策的许多方面。他作为总统,不能不有许多别的顾虑。当萨克斯接着给他谈西拉德写的备忘录时,总统脸上渐渐露出疲倦和厌烦。
“亲爱的亚历克,这件事由政府出面组织,是不是不太合适呢?”罗斯福和萨克斯一向互相以小名相称。 “那么再见吧,弗兰克!” 总统看到萨克斯失望的面孔,伸出手来说道:“亚历克,真抱歉,今天我太累了。这样吧,明天早餐请到白宫和我一起吃早饭,我们明天再谈。”
萨克斯回到饭店后怎么也睡不着,他越想越感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越觉得应设法全力说服总统,让他接受爱因斯坦等科学家的建议,他苦苦地想了一夜,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早上当萨克斯来到白宫时,总统已在早餐。他请萨克斯入席。
“弗兰克,我来讲一个历史故事吧,”萨克斯说:“富尔顿发明了轮船。他听说拿破仑皇帝想征服英国,就向皇帝陛下提出建议,造一支舰队。这支舰队不用风帆,不管刮什么风,都能横渡英吉利海峡。拿破仑对这一建议置之一笑……”
“可是,亚历克,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并不想做拿破仑。”总统打断了萨克斯的话。
“可是弗兰克,柏林的那个冒险家却是野心勃勃,要征服全世界呢!”萨克斯说:“我刚才讲的那个历史故事,有人认为没有多大意义,不过是轶事一桩。但是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却认为,这是由于敌人缺乏见识,英国才得以幸免,如果当时拿破仑多动动脑筋,再慎重考虑一下,那么19世纪的历史进程,也许会完全不同呢!”
总统沉默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交给仆人。仆人很快拿回来一瓶拿破仑时代的法国白兰地。总统和萨克斯干了一杯后说:
“亚历克,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当跑在纳粹德国的前头,否则他们就要把我们炸得粉碎,是不是?”
“是这样。”
总统按了一下电铃,他的秘书瓦特将军进来了。总统把爱因斯坦的信递给他,说:“需要行动起来了。”
当天晚上,成立了一个委员会,10天后举行了首次会议。萨克斯、费米、西拉德、维格纳、泰勒全出席了。但是引人注目的是爱因斯坦没有参加。美国官方的记载说,邀请爱因斯坦教授参加,但他不愿意出席。这是很可能的,因为他从来就反对把科学运用到战争上,成为杀人的手段,所以在信上签字,是出于对希特勒先掌握了这种武器的担忧,出于对人类的责任。但从这件事发展的整个过程看,他始终是矛盾的,所以他以自己不懂原子物理为由不参加,是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