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晓梅所能做的,就是双手蒙着脸,尽其所能发出持续的尖叫。她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逃离了这个房间,跌跌滚滚地冲下楼梯,发了疯似地在雨中狂奔。当她终于跑到弄堂的尽头,听见惟丏在她身后大叫:
“不要怕,不要紧的,他是我舅舅……”
“去他娘的舅舅!让他的舅舅见鬼去吧!”这天凌晨,晓梅一身泥水来到王燕的寝室,依然惊魂未定。本来她和惟丏约好了第二天要去普陀山进香的,可她当着王燕的面将船票撕得粉碎。
一个星期后,晓梅将惟丏借给她的那些书,放在尼龙网兜中,一古脑地提了过来,让王燕代为转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燕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后来,她一提起这件事,总是叹惋不已:“惟丏也真是的,他和舅舅住在一起,也不提前告诉晓梅一声。你说,这大半夜的,屋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吓人不吓人?”
经人介绍,晓梅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男友。他是一位丧偶的刑警。这个经验老到的中年人在与晓梅的第一次约会中,就让她怀了孕。我记得毕业典礼之后,全班同学来到文史楼前拍集体照,晓梅来看王燕,她的孩子已经在草坪上满地乱爬了。
4
转眼间就到了毕业分配的前夕。当我们在校园里再次看到胡惟丏的时候,他已经蓄起了胡子,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却是黑色的。他比以往更瘦了,脸色憔悴,目光惊恐。脸上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似乎也变得更为灰暗。听邓海云说,有一次他在接待一位来自英国伦敦的学者时,大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第二天就被市局的便衣捉去训话,他的精神似乎受到很大刺激。从那以后,他的举止变得更为颓唐,后来一度传出他要绝食的消息。当时,择业的焦虑使我们无暇它顾,事情到底如何,毕竟已经没有什么人去关心了。
五月初的一天,我从图书馆还完书出来,刚走到丽娃河的彩虹桥上,一辆自行车疾驰而来,“吱”的一声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抬头一看,发现惟丏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不是真笑,便认真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起我不久前发表在学报上的一篇有关尼采的论文,并表示他完全不能同意我的观点。我们站在桥头讨论了两个多小时,天就渐渐地暗了。
惟丏看了看表,对我道:“我得赶紧走了。我的被子还晒在宿舍楼下,一会儿要下大雨了。”
我看了看天,心中暗笑:天上晚霞绚烂,清风徐至,哪来的什么雨?
“我请你吃饭怎么样?”他不断地抚弄着书包带子,“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什么时候?”
他想了一下,像背书似地对我道:“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五。这个星期不算,再过两个星期,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五。下午四点,你到静安寺来,记住了吗?”
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只得含混地答应了一声。他就骑着自行车晃晃荡荡地走了。不一会儿,天空突然乌云翻滚,梧桐狂摆,树叶乱飞。我刚刚来得及跑回第一宿舍的屋檐下,大雨追赶而至,在校园里腾起了一股白烟。
惟丏的严正守时是出了名的,不过,这样的约定对我这样一个懒散惯了的人来说,也过于夸张了。由于担心错过两个星期后的那个约会,我不仅每天在日记中提醒自己,甚至在手边的每一本书里都夹了备忘的纸条。我还嘱咐宋建军和向国忠帮我记着这件事,到时候别忘了提醒我(事实证明,他们无一例外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即便如此,这两个星期我每天都是在难捱的失眠中度过的。
要想计算出两个礼拜后的星期五是五月二十一,这还不难,问题是惟丏并没有告诉我他家的地址。随着约定见面日期的临近,经人指点,我只得去楼上向邓海云打听。
邓海云独自一人坐在棋盘边,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打谱。我说明了来意,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冷冰冰地长嘘了一口气,道:
“不清楚。”
“你不是去过他家吗?”
“是去过,不过早忘了。”
说完他就站起身来,从墙角抓过两只水壶去食堂打开水去了。
他们寝室的人告诉我,海云与惟丏不久前已经绝了交,平时最不愿意别人提起惟丏这个人。事情的起因据说是源于不久前的毕业动员大会。邓海云是刚入党的新党员,辅导员让他代表全系毕业生在大会上做一个发言。邓海云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了发言稿,题目是《从存在主义者到马克思主义者》,披露了他是如何从一名绝望而虚无的存在主义信徒成长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心路历程。这篇报告全文分三次发表于校刊上。
不久以后,他就收到了惟丏给他寄来的绝交信。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众说纷纭。但邓海云精神上无疑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据知道内情的同学介绍说,这封信的措辞出人意料的严厉。大致的意思是说,邓海云这样无法连续思考六十秒以上的人,既不懂存在主义,也不懂什么马克思主义……
后来,老魏提醒我说,想要惟丏的地址倒也不难,不妨去找一下系办公室的孔梨初老师。他那儿有所有学生的学籍档案。老孔是一位仁厚长者,他的身上还残留着旧社会过来的办事员所特有的谦卑和严谨。他不仅工工整整地从学籍卡上替我抄录了惟丏家的详细住址,还顺手替我画了一幅交通图,并标明了所有换乘公共汽车的班次和地点。
到了五月二十一号这一天,我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三个小时挤上67路公共汽车,向静安寺进发。即便有了老孔的那张地图,当我找到那个名叫“漱石公寓”的花园洋房时,还是迟到了十五分钟。无数狭窄阴湿的小弄堂盘根错节,让人头晕目眩。每一条小路都极为相似,我有好几次发现自己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当我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楼,忽然看见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头正在楼梯口阴沉沉地看着我。和晓梅的描述一样,老头军装的颜色是屎黄色的,我似乎只在抗美援朝的电影中见到过。他详细盘问了我的姓名和来意之后,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轻轻地推了一下旁边的一扇门,道:
“那么,请进。”
我注意到楼梯的窗户上镶嵌着彩色玻璃,就像教堂的彩绘一样。房间里光线昏暗,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老头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就到里屋倒茶去了。沙发宽大松软,茶几却很狭小。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小课桌。那是一张小学生用来上课的课桌,只是腿被锯短了一些。我一进门就发现天花板上垂下的一个电灯头,结满了蛛网,没有灯泡。墙上的一面挂钟早已停摆,指针指向了八点一刻。
我坐在沙发边,看着小课桌上烧剩的半截蜡烛,感到头皮发麻,很不自在。老头给我端来了一杯茶,茶杯的内壁积满了污垢,可以看出杯子很久没有洗过了,只是杯壁上古旧的人物肖像依稀可辨,一看就是百十年以上历史的旧物。
我问他惟丏怎么不在家,老头笑了一下,徐徐道:“今天一早,忽然说有急事,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老头冷冷地道,“也许是去九华山了吧。”
“可是,是他约我来这与他见面的……”我惊愕地说道。
“没错,你不用着急。”老头递给我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你看看这个,他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信封没有封口,我随即打开它。除了一封信之外,里面还有一幅国画。这封信是写在宣纸上的,用的当然是毛笔,可写的却是英文。翻成汉语的大致意思是:
抱歉!我目前的心情不适合与任何人见面。
事情来得太突然,来不及与你告别。
为了弥补我失约的愧疚,特备小礼物一件,以作永久纪念。
“永久”二字,让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难道是诀别信?再想到信中“来不及与你告别”一句,似乎也别有所指,于是心里惶惶不安。我又赶紧拿过那幅画来,细细观瞧。画上画的是一些兰花和怪石,我知道惟丏平常喜欢画些国画、水彩什么的,也就没怎么留意。
“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老头蛮有把握地对我道,“他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把我叫醒了。也有可能他一夜没睡。他说他要出去一趟。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与九华山什么白莲寺的一个住持很要好,他要去那儿的禅房住几天,静静心。”
“您是他舅舅吗?”
我这么一问,不知为何,老头立刻就有点不高兴,白了我一眼,目光像惟丏一样严厉,似乎我这个问题有点不太礼貌。随后,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顺手拿过一个蒙着白绸的绷子,翘起兰花指,低下头开始绣起花来。他的手指白皙细长,骨节毕现,中指上戴着一枚铜质的顶针。看着他熟练地穿针引线,我愈加感到不安。
房间里一切陈设都显得杂乱而陌生。高大的墙壁朝东的方向有一扇小门通往里屋,不过门是关着的。门框的四周镶有马赛克饰纹,门边原有一块花窗,后来用水泥封上了。紧挨着挂钟的墙角摆着一个铸铁的花架,不过上面并没有放上些名花异草,而是晾着一条蓝色的平脚短裤。南玻璃窗又宽又大,通向碧绿的花园。我看见院中的紫藤已经开了。窗边墙上的木钉上挂着一块油腻腻的腊肉。腊肉旁边是一幅古画。
我很难断定那幅画是真迹还是赝品,不过,“吴江晴雪图”几个字却还隐约可辨。当然我也注意到了那台老式的留声机,就在沙发边上,几乎伸手可触,一大堆唱片乱七八糟地搁在地板上。留声机旁有一个木架,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布,的确如晓梅所说,看上去就像一位羞涩的新娘。我想,这大概就是让女售货员“午夜惊魂”的那面穿衣镜了。
我略坐了几分钟,就起身告辞。那老头也不挽留,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来,一叠声地对我道:“真是不巧,害你白跑一趟。”
我走到门口,看见墙边有一排柚木的书架,书架上有个草编的篮子,里边搁满了橡皮、铅笔、小刀、信封一类的物件。作为惟丏令人匪夷所思的爱情的见证,上面早已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
我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寝室里只有老魏和他的女友王曼君。王曼君自从被李家杰抛弃之后,为了报复,开始疯狂地更换男友。据说她曾偷偷地打过两次胎,她希望通过糟践自己的办法,来使铁石心肠的李家杰回心转意,这当然是徒劳无益的。在大学毕业前夕,这位留下一身伤痛的前上海市跳远冠军终于决定弃暗投明,投向了老头子魏挺的怀抱。老魏也迅速地与在乡下的老婆离了婚,并成功地迫使法院把三个孩子都判到了老婆的名下。
我们寝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王曼君来,大伙儿全都会在两分钟之内自动消失,将寝室留给他们单独享用。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魏挺的显赫权威。
我一进屋,就看见王曼君正用小刀往脚盆里削着生姜片,准备让老魏泡脚。我对老魏说了说惟丏去九华山的事,并给他看了信。老魏的英文不大好,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将信件递给王曼君,道:“翻。”
老魏对惟丏送给我的那幅画赞不绝口,对于惟丏的突然出走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兴趣。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自杀吗?”老魏坐在脚盆边,已经脱去了鞋袜,高挽起了裤腿,一双大脚被体贴周到的王曼君按在了脚盆里。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王曼君,“不行不行,君君,水还是太凉了。你怎么搞的?”
随后,他把那封信扔过一边,又拿起那幅画上上下下看了起来,眉头越皱越紧。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我:“这幅画你能不能借我用几天?我想拿去临摹一下。”
我知道老魏兼着学校书画协会的会长,平时就爱写写画画的,就随口道:“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它好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用。”
第二天,我在文史楼前碰到了辅导员,就将这件事向他作了汇报。辅导员正被毕业分配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几乎所有的人都指责他暗中操控,营私舞弊。两个分别来自内蒙和河南的同学同时威胁要用啤酒瓶捅死他。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支支吾吾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倒是邓海云在得知这一最新情况后,专门找我详细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严肃的表情证实了我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
“不行,我得赶去九华山一趟。”
当时,邓海云在毕业前无事可干,已经答应跟着李家杰去烟台贩苹果了。现在临时变卦去九华山,弄得李家杰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