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辣椒巷
第一章 凤娘的自由
酒也有很多种。
有一种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的,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白衣人浅浅啜了一口,惨白的脸上彷佛也有了种神秘而凄艳的红晖。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的行踪虽然很秘密,可是近年来好像也渐渐泄漏了出去,我昔年
仇家的门人子弟,已有人到九华山来寻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凤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个人,就是我一个极厉害的仇家门下。’
凤娘垂下头,尽量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这白衣人间的关系。
白衣人道:‘我虽不怕他们,可是我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那时我就难免要死在他们的
手里。’
他脸上的红晖渐渐消褪,终于又转脸凝视凤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随我的人,
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陪我说说话
。’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他那双冷酷
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彷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怜的人,过
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晖,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了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的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彷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到了这里之后,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三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三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个月之间的
遭遇和经历了。
这三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三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是在这三天
中发生的事。
这些事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九月二十三日。
□□□
九月二十三日,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干的。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孩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母爱——
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孩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出走呢?
我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后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一定是‘地
藏’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么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在那里,只
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
我忍不住偷偷的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了我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话也不
说就走了。
我从未见他这么害怕,他怕的是什么?
□□□
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还像以前那
么圆?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对我‘有别
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整天整晚的
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度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落的却是牙
齿,等到人死了之后,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眼睛却不
会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说话,用手不停的动,用脚不停的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坚硬’之间,也不是绝对可以分别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为了我。
原来他走的时候,还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
‘我喜欢凤娘,你抢走了凤娘,我走,总有一天我会抢回来的。’
小雷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每个月圆的时候,‘地藏’就会变得特别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气更坏,而且还喝了一点酒,所以才会把小雷这封信拿给我看。
现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为什么会有那种眼色。
他一定认为我来了之后,就会带来灾难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过是个例子而已。
我并没有为小雷担心,像他那样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吃亏的。
我只希望他不会走入歧途,因为他太聪明,剑法又那么高,如果他走入歧途就要天下大
乱了。
我是八月十五那一天开始学剑的,到今天也有三个月了。
我连一点剑术的根基都没有,除了小时候我从三叔那里学了一点内功吐纳的方法之外,
我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说我可以学剑。
他说我也很古怪,说不定可以练成一种江湖中绝传很久的‘玉女剑法’,因为我的脾气
性格很适合练这种剑法。
我从来不知道练剑也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我练了三个月,也不知道究竟练到怎么
样了。
只不过‘地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他以前‘一剑纵横,天下无敌’,好像并不
是在吹嘘。
他的剑法实在很惊人。
有一次他说,他可以从我头上削断一根头发,只削断一根,然后再把这一根头发削断,
随便我要他削成几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头发梳得很紧,只看见他手里的剑光一闪,我的头发就被他削掉了一根,等到
这根头发落在地上时,已变成了十三段。
他的剑光只一闪,我的头发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恰好断成了
十三段。
我虽然不懂剑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剑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为他出手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没法子相信。
他说我已经把‘玉女剑法’中的诀窍全都学会了,只要以后能常常练,别人就算练过十
年剑,也未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明师,却不能相信我会是个这么好的徒弟。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一躺进棺材,我就会去找把剑来练。
我当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龛的那把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碰过。
他常说,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从未败过,现在他已经不是以
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了。
□□□
三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已经过了快八个月了,今天已经到了无忌父亲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无忌成亲的日子,每个人都说那是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
唉!那是个什么样的黄道吉日?那一天发生的惨案,不但害了老爷子的命,毁了无忌一家
人,也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爷子没有死,今天我是个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人,说不定我已有了无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
□□□
在‘今天’这两个字下面,有很多潮湿的痕迹,彷佛是泪痕。
难道今天发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还要悲惨可怕?
如果你能够看到她这些秘密的记载,看到这里,你当然一定会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迹,远比平常潦草得多。
□□□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我起床时他已经在等着我,神情也好像跟平
时不一样。
他说在他这个洞府里,我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他要带我去看看。
我当然很兴奋,因为我已猜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宝库。
我猜得不错。
他果然叫人打开了后面那个石门,我跟着他走进去后,才知道我还是有一点猜错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个宝库,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进去,就觉得有股恶臭扑鼻而来,就好
像是猪窝里那种臭气。
我虽然被臭得发晖,想吐,可是心里却更好奇,还是硬着头皮跟他走了进去。
里面也是间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来布置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那
些绣着金花的红幔,几乎已变成了乌黑的,痰盂,便桶,装着剩菜剩饭的锅碗,堆得到处都
是。
墙壁上,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上面画着人形的剑谱,每张剑谱都很破旧。
一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到这些剑谱,有时彷佛已看得出神,有
时忽然跳起来,比划几下,谁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么招式。
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几个月没洗过澡。一张又脏又瘦的脸上长满了
胡子,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进来,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忽然抓起一张剑谱抱在怀
里放声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地藏’却说他并没有疯,只不过痴了,因为他已经被这些剑谱迷住,迷得饭也不吃,
觉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么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疯’和‘痴’有什么分别。
不管他是疯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这种地方。
‘地藏’还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悄悄的溜了出去,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总是个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场,喝了杯热茶,‘地藏’就来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诉我,现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药的时候,这一次路程
不近,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他问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我当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经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当然想到外面去看看。
到了外面,说不定就有了无忌的消息,何况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千千的脾气不好,曲平一定会让着她,千千到
处惹麻烦,曲平定会替她解决。
只可惜千千对曲平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的脸色看。
‘地藏’听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兴,就倒了杯葡萄酒给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辆马车上,全身披麻戴孝,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古铜棺材,
跟在马车后。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口棺材里,我这样打扮,也是种掩护。
晚上我们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栈落脚,而且包下了一整个跨院。
客栈里的伙计,都以为我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对我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一个人住一大房间,一直都没有睡,因为我知道‘地藏’一定会来的。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我陪他吃了一点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
话:‘你真的不认得他了?’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懂,后来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种又疯狂,又可怕
的想法——
那个又脏又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难道就是我不惜牺牲,只想去看一眼的无
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跟我说:‘你没有想错,他就是无忌。’
我简直快疯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地藏’并没有失信,他遵守诺言,让我看到了无忌。
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我竟不认得无忌了。
我****夜夜的想见他,等我真的见到他时,竟不认得他了。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等我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地藏’才告诉我,无忌是找他学剑的,他也认为无忌
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们之间,有一项约定,在无忌剑术还没有学成之前,绝不能会见任何人。
无忌也答应遵守这约定,所以我要见无忌的时候,他总说还没有到时候。
‘地藏’又说:‘我们以一年为期,约定了今天我要去试他的剑,只要他能够击败我,
我就让他走。’
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并不简单。
我很了解无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会传他剑术的,一定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逼着‘地藏’不能不
答应把剑术传给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应这条件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么能击败‘地藏’呢?他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地藏’显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么,冷冷的对我说:‘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因为我
的剑术也是从那些剑谱上学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说:‘可是我见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生怕他的剑术真的练成把你从我身旁夺走,我想杀了他,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绝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气才会变得那么暴躁古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瞎子总认为我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地藏’又说:‘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么“痴”,竟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也许就因为他知道无忌已变了个人,所以才让我去见无忌。
‘地藏’盯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我本来已下了决心,要让你回到无忌身边去,因为我已看出你对他的真情,你发觉我不让你们相见,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
他又说:‘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变成了那样子,你去见他,反而害了他,如果他剑术能够练成,等到那一天,你们再相见也不迟。’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已发觉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话。
我不怪他,每个人都难免有私心的,他毕竟也是个人。
要等到哪一天无忌的剑术才能练成?才能击败他?
那一天可能永远也等不到了。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可以见到无忌了。
不管无忌是疯了也好,是痴了也好,这一次,我再见到他,都不会离开他的。
□□□
凤娘是三月二十八离开九华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们晚课后,忽然发现有个又脏又臭,疲得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级上,看着满天星光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星光一样,竟似已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