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凶 手
第四章 赌鬼与殭尸
笑声开始的时候,还在很远的地方,笑声刚结束,这个人已到了他们的面前。
一个几乎比胡巨还高的大汉,一手提着一个足足可以装得下一石米的麻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却像是燕子般从树林飞掠而来。
无忌只看见人影一闪,这个人已站在马车门外。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么样的一条大汉,会有这么灵巧的身法。
四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这大汉却还穿着件羊皮袄,满头乱草般的头发就用根绳子绑住,赤足上穿着双草鞋。
他的脚还没有站稳,却已指着主人的鼻子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有两手,连我都想不到你今年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居然就在大路边,居然叫你那些徒子徒孙扮成卖云吞的小贩。’
对这个人人都很尊敬的主人,他却连一点尊敬的样子都没有。
可是主人并没有见怪,反而好像笑得很愉快,道:‘我也想不到你今年还能找来。’
这大汉笑道:‘我轩辕一光虽然逢赌必输,找人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你输钱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轩辕一光道:‘那倒一点也不假。’
主人道:‘你既然知道你逢赌必输,为什么今年又来了?’
轩辕一光道:‘每个人都有转运的时候,今年我的霉运已经走光了,已经转了运。’
主人道:‘今年你真的还想赌?’
轩辕一光道:‘不赌的是龟孙子。’
他忽然将带来的三个麻袋里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道:‘我就用这些,赌你那些徒子徒孙们留下来的担子。’
无忌又呆了。
从麻袋里抖出来的,虽然也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却没有一样不是很值钱的。
地上金光闪闪,金烛台、金香炉、金菩萨、金首饰、金冠、金带、金条、金块、金锭、金壶、金杯、金瓶;甚至还有个金夜壶。
只要是能够想得出来,能用金字打成的东西,他麻袋里一样都不少,有些东西上,还镶着比黄金更珍贵的明珠宝玉。
这个人是不是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用这许多黄金来博几十担卖零食小吃的生财用具。
想不到主人居然比他更疯,居然说:‘我不赌。’
轩辕一光的脸立刻就变得好像挨了两耳光一样,大叫道:‘你为什么不赌?’
主人道:‘因为你的赌本还不够。’
谁也不会认为他的赌本还不够的,想不到他自己反而承认了,苦着脸道:‘就算我这次带来的赌本还差一点,你也不能不赌!’
主人道:‘为什么?’
轩辕一光道:‘这十年来,我连一次也没有赢过你,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
主人居然还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勉强同意:‘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轩辕一光已经跳起来,道:‘快,快拿骰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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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早已准备好了,就好像主人早就准备了他要来似的!
用白玉雕刻成的骰子、用黄金打成的碗。
轩辕一光立刻精神抖擞,道:‘看见这三颗骰子我就痛快,输了也痛快!’
主人道:‘谁先掷?’
轩辕一光道:‘我。’
主人道:‘只有我们两人赌,分不分庄家?’
轩辕一光道:‘不分。’
主人道:‘那么你就算掷出个四五六来,我还是可以赶。’
轩辕一光道:‘好,我就掷个四五六出来,看你怎么赶。’
他一把从碗里抓起了骰子,用他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中间那个关节夹住,‘叮,叮,叮’,在碗边敲了三下,然后高高的抓起来,‘花郎郎’一把洒下去。
他的手法又纯熟,又漂亮,只看见三颗白花花的骰子在黄澄澄的碗里转来转去,转个不停。
第一颗骰子停下来,是个‘四’,第二颗骰子停下来,是个‘六’。
轩辕一光大喝一声。
‘五’!
第三颗骰子居然真的掷出了个‘五’,他居然真的掷出了个‘四五六’。
除了三骰子同点的‘豹子’之外,‘四五六’就是最大的了。
掷骰子要掷出个‘豹子’,简直比要铁树开花还困难。
轩辕一光大笑,道:‘看来我真的转运了,这一次我就算想输都不容易。’
他忽然转脸看着无忌,忽然问:‘你赌过骰子没有?’
无忌当然赌过。
他并不能算是个好孩子,什么样的赌他都赌过,他常常都会把‘压岁钱’输得精光。
主人道:‘你替我掷一把怎么样?’
无忌道:‘好。’
只要是他认为并不一定要拒绝的事,他就会很痛快的说‘好’!
他一向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
主人道:‘我可不可以要他替我掷这一把?’
轩辕一光道:‘当然可以。’
主人道:‘他若掷出个豹子来,你也不后悔?’
轩辕一光道:‘他若能掷出个豹子,我就……’
主人道:‘你就怎么样?’
轩辕一光断然道:‘我就随便他怎么样。’
主人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轩辕一光道:‘不错。’
主人道:‘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主人道:‘以前我认得一个很喜欢跟我朋友赌气的女孩子,也常常喜欢说这句话!’
轩辕一光道:‘结果呢?’
主人道:‘结果他就做了我那个朋友的老婆。’
无忌忽然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要你做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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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像轩辕一光一样,抓起了骰子,用三根手指夹住,‘叮,叮,叮’,在碗边敲了三下。
‘花郎郎’一声,三颗骰子落在碗里,不停的打转。
轩辕一光盯着这三颗骰子,眼睛已经发直。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又输了。’
这句话说完,三颗骰子都已停下来,赫然竟是三个‘六’。
‘六豹’,这是骰子中的至尊宝。
轩辕一光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大吼一声:‘气死我也!’凌空翻了三个筋斗,就已人影不见。
他说走就走,走得比来时还快,若不是他带来的那些金杯、金碗、金条、金块还留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么样的一个人来过。
司空晓风一直带着微笑,静坐在一旁欣赏,这时才开口,说道:‘我记得昔年“十大恶人”中有个“恶赌鬼”轩辕三光。’
那当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那个多姿多彩的时代里,江湖中英雄辈出。
‘恶赌鬼’轩辕三光、‘血手’杜杀、‘不吃人头’李大嘴、‘不男不女’屠娇娇、‘迷死人不赔命’蔡咪咪、‘笑里藏刀’哈哈儿……
还有那天下第一位聪明人儿小鱼和他的那孪生兄弟花无缺,都是当时名动天下的风云人物。
直到现在,他们的名字还没有被人淡忘,他们的光彩也没有消失。
司空晓风道:‘但是我却不知道江湖中有个叫轩辕一光的人。’
主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的。’
司空晓风道:‘为什么?’
主人道:‘因为你不赌。’
司空晓风道:‘他也是个赌鬼了?’
主人道:‘他比轩辕三光赌得还凶,也比轩辕三光输得还多。’
司空晓风承认:‘他的确能输。’
主人道:‘轩辕三光要等到天亮人光时,钱才会输光。’
司空晓风道:‘他呢?’
主人道:‘天还没有亮,人也没有光时,他的钱已经输光了,而且一次就输光。’
司空晓风道:‘所以他叫做轩辕一光?’
主人微笑道:‘难道你还能替他取个更好的名字?’
司空晓风也笑了:‘我不能。’
主人又问无忌,‘他这个人是不是很有钱?’
无忌只有承认道:‘是的。’
主人道:‘他一定也不会忘记你的,能够一把就掷出三个六点来的人,毕竟不太多。’
无忌应道:‘这种人的确不太多。’
主人道:‘能够找到你替我捉刀,是我的运气,我当然也应该给你吃点红。’
无忌也不反对。
主人道:‘那些担子上的扁担,你可以随便选几根带走。’
无忌道:‘好!’
他并没有问:‘我又不卖云吞,要那么多扁担干什么?’
他认为这种事既没有必要拒绝,也不值得问。
主人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欣赏之色,又道:‘你可以去选五根。’
无忌道:‘好。’
他立刻走过去,随便拿起根扁担,刚拿起来,脸上就露出惊异之色。
这根扁担好重好重,他几乎连拿都拿不住。
他又选了一根,脸上的表情更惊奇,忍不住问道:‘这些扁担,难道都是金子打成的?’
主人道:‘每一根都是。’
无忌道:‘是纯金?’
主人道:‘十成十的钝金。’
不但扁担是纯金打成的,别的东西好像也是的,就算不是纯金,也是纯银。
无忌这才知道,轩辕一光并没有疯,主人也没有疯,疯的是那些小贩。
主人笑了笑,说道:‘其实他们也没有疯。’
无忌道:‘没有?’
主人道:‘他们知道我要养三十个随从、八百匹马,也知道我开支浩大、收入全无,所以每年的今天,他们都会送点东西来给我。’
他们当然不是卖云吞的,卖三百年云吞,也赚不到这么样一根扁担。
主人道:‘以前他们本是我的旧部,现在却已经全都是生意人了。’
无忌道:‘看来他们现在做的生意一定很不错。’
他并不想问得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主人却又问他:‘你认得黑婆婆?’
无忌道:‘认得。’
主人说道:‘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生意的?’
无忌道:‘不知道。’
主人道:‘你也不想知道?’
无忌道:‘不想!’
主人道:‘为什么不想?’
无忌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一点隐私,我为什么要知道?’
主人又笑了:‘他们也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他们每年来的时候,行踪都很秘密。’
无忌道:‘我看得出。’
主人道:‘我们每年聚会的地方,也很稳密,而且每年都有变动。’
无忌沉思着,忽然问道:‘可是轩辕一光每年都能找到你!’
主人道:‘这是他一年一度的豪赌,他从来都没有错过!’
无忌微笑道:‘他输钱的本事,确实不错。’
主人道:‘岂只不错,简直是天下第一。’
无忌道:‘他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绝对是。’
无忌眼睛亮了,却低下了头,随便选了五根扁担,用两只手抱着走过来。
这五根扁担真重。
主人看看他,淡淡的笑道:‘如果他想找一个人,随便这个人藏在哪里,他都有本事找到,只可惜别人要找他却很不容易。’
无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慢慢的将扁担放下来,忽然道:‘我的马虽然不是大宛名种,可是我也不想把它压死。’
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五根扁担会把它压死?’
无忌道:‘这五根扁担甚至可以把我都压死!’
主人却笑道:‘你当然是不想死。’
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把它留在这里,如果我要用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拿的。’
主人道:‘你能找得到我?’
无忌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也一定有法子能让我找到的。’
主人道:‘你是不是一向都很少拒绝别人?’
无忌道:‘很少。’
主人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好像也没法子拒绝你了。’
无忌抬起头,凝视着他,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让我能够随时都可以找到你。’
主人又笑了,转向司空晓风,道:‘这个年轻人,看来好像比你还聪明。’
司空晓风微笑道:‘他的确不笨!’
主人道:‘我喜欢聪明人,我总希望聪明人能活得长些。’
他这句话又说得很奇怪,其中又彷佛含有深意。
无忌也不知是否已听懂。
主人忽然摘下了扶手上的金钟,抛给了他,道:‘你要找我的时候,只要把这金钟敲七次,次次敲七下,就会有人带你来见我的。’
无忌没有再问,立刻就将金钟贴身收起,收藏得很慎重仔细。
司空晓风脸上已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时,远处有更鼓声传来,已经是二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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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中本该有更鼓声,这并不是件值得惊奇的事。
无忌却好像觉得很惊奇。
这两声更鼓虽然很远,可是入耳却很清晰,听起来,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敲更一样。
他忍不住问道:‘现在真的还不到三更?’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所有的灯光已全都熄灭。
树林里立刻又变得一片黑暗,从车厢里露出的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又有一群人走了过来。还抬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远远的看过去,这个箱子竟像是口棺材。
□□□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终于还是来了。’
无忌道:‘来的是谁?’
主人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是个死人。’
死人通常都是在棺材里!
那口箱子,果然不是箱子,是一口棺材。
八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抬着这口漆黑的棺材走过来。
棺材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竟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等到灯光照在这小孩脸上,无忌就吃了一惊。
这小孩居然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只不过是换了雪白的衣服而已!
他为什么忽然坐到棺材上去?
无忌正想不通,旁边已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轻轻的问:‘你看棺材上那个小孩,像不像我?’
无忌又吃了一惊。拉他衣裳的小孩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身上还是穿着那套鲜红的衣服。
两个小孩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笃!笃!笃!’
更声又响起,无忌终于看见了这个敲更的人,青衣、白裤、麻鞋、苍白的脸,手里拿着轻锣、小棒、竹更鼓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夺命更夫’柳三更也来了!
他没有看见无忌,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还在专心敲他的更。
现在虽然还不到三更,可是两更已经过了,三更还会远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三更?
这次他准备夺谁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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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白衣裳的小孩端端正正、笔笔直直的坐在棺材上,连动都没有动。
穿红衣裳的小孩正在朝着他笑。
他板着脸,不理不睬。
穿红衣裳的小孩子冲着他做鬼脸。
他索性转过头,连看都不看了。
这两个小孩长得虽然一模一样,可是脾气却好像完全不同。
无忌终于忍不住,悄悄的问道:‘你认得他?’
‘当然认得,’穿红衣裳的小孩说。
无忌又问:‘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我的对头。’
无忌更惊奇:‘你们还都是小孩子,怎么就变成了对头?’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是天生的对头,一生下来就是对头。’
无忌再问:‘棺材里是什么人?’
小孩叹了口气:‘你怎么越来越笨了,棺材里当然是个死人,你难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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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已放了下来,就放在车门外,漆黑的棺材,在灯下闪闪发光。
不是油漆的光!
这口棺材难道也像那些扁担一样?也是用黄金铸成的?
抬棺材的八个黑衣人,虽然铁青着脸,全无表情,但额上却都已有了汗珠。
这口棺材显然重得很,好像真是用金子铸成的。
他们用一口黄金棺材把一个死人抬到这里来干什么?
穿白衣裳的小孩还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见一样,立刻走过来,弯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的站起来,居然一脚踩过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这位名动江湖的夺命更夫,看来竟对这小孩十分畏惧尊敬,就让他站在自己肩上,连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在跟无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从生下来,脚上就没有沾过一点泥。’
无忌道:‘我信。’
穿红衣裳的小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的脚上却全是泥。’
无忌道:‘我喜欢脚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时候连脸上都有泥。’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虽然你有时候会变得傻傻的,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无忌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棺材的盖子,已经被掀起,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经变成了殭尸。
棺木漆黑,死人惨白,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显得更诡异可怖。
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口棺材打开,难道是想让这个殭尸,看看那个主人,还是想让那个主人,看看这个殭尸?殭尸闭着眼。
殭尸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主人却的确在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一年总算又过去,你过得还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这个殭尸说话。
难道殭尸也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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殭尸不但能听得见,而且还能说话,忽然道:‘我不好。’
听到这三个字从一个殭尸嘴里说出来,连司空晓风都吃了一惊。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传说中,种种有关殭尸复活的故事。
殭尸又问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殭尸忽然长叹了口气,道:‘萧东楼,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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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无忌才知道,这个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萧东楼。
这个殭尸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声音虽然沙沙冷冷,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悔恨。
一个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变成了殭尸,就不会有这种感情。
但是他看起来却又偏偏是个死人,完全没有一点生气,更没有一点生机。
他就算还活着,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着。
因为他已没有生趣。
萧东楼一直带着微笑的脸,在这瞬间彷佛也变得充满悔恨哀伤,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来就会说出我的名字。’
殭尸道:‘你若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听见这三个字的人,全都杀了!’
萧东楼说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殭尸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都一样。’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而他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只能躺在棺材里,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殭尸。
无忌忽然笑了。笑的声音很刺耳。
他从来不愿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从来不肯受别人的气。
这殭尸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没有塞上,当然应该听得出他的意思。
殭尸果然在问:‘你在笑谁?’
无忌回答得很干脆:‘笑你!’
殭尸道:‘我有什么可笑的?’
无忌道:‘你说的话不但可笑,简直滑稽。’
殭尸眼睛里忽然射出比闪电还亮的光,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个垂死的人,竟有这么样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在瞪着无忌。
无忌居然也在瞪着这双眼睛,脸色居然连一点都没有变。
殭尸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无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这句话刚一说完,殭尸已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连动都没有动,谁也看不出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他既没有伸脚,也没有抬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间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凭空一抓,就有几件金器飞入他手里。
金壶、金杯、金碗,都是纯金的,到了他手里,却变得像是烂泥,被他随随便便一捏、一搓,变成了根金棍,迎面一抖,伸得笔直。
无忌手心已沁出冷汗。
看见了这样的气功和掌力,如果说他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退缩逃避。
殭尸又问:‘现在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无忌道:‘我信。’
殭尸道:‘刚才你笑的是谁?’
无忌道:‘是你。’
殭尸忽然仰天长啸,一棍刺了出去,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可是这一棍并没有刺在无忌身上。
他刺的是萧东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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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东楼当然更无法闪避。
只见金光闪动,沿着他手足少阳穴直点下去,一瞬间就已点了他正面六十四处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将他的人轻飘飘的挑了起来,又反手点了他背后六十四处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骇人听闻,简直不可思议。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三****,本来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这种手法下,处处都是要害。
可是萧东楼并没有死。
他已经轻飘飘的落下,落在他的软榻上,脸上反而显出种很轻松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刚放下了副极重的担子。
然后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又可以再捱一年了。’
殭尸道:‘我呢?’
萧东楼道:‘只要我不死,你就会不死。’
殭尸道:‘因为你知道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萧东楼道:‘这一点,我绝不会忘记。’
殭尸道:‘解药在哪里?’
萧东楼慢慢的伸手,手里已有了个小小的青花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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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下了瓷瓶里的药,殭尸脸上也有了萧东楼同样的表情。
然后他就进了棺材,笔笔直直的躺下去,闭上眼睛,彷佛已睡着了。
穿红衣裳的小孩一直紧紧拉着无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沉不住气,更怕他会多管闲事。
直到殭尸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刚才我真有点怕。’
无忌道:‘怕什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怕你冲过去救我师傅,只要你一出手,就害了他。’
无忌道:‘为什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真气郁结,非要这殭尸用独门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为他的身子软瘫,根本没法子疏导自己的真气,除了这殭尸外,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一口气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处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口气绝不能断,一断就无救了。’
无忌道:‘这是你师傅的秘密,你本来不该告诉我的。’
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为什么不能告诉?。’
无忌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很容易就会感动的人,他被感动的时候,总是会说不出话的。
穿红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如果那殭尸再来问你,刚才你在笑谁?你怎么说?’
无忌毫不考虑道:‘我在笑他。’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点穴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无忌道:‘是不是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不错,是剑法,能够用剑法点穴,并不是件容易事。’
无忌承认。
剑法讲究的轻灵流动,本就很不容易认准别人的穴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没有看见过那么快的剑法?’
无忌道:‘没有。’
他又补充:‘我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准的剑法,不但能够一口气刺出一百二十八剑,而且,每一剑都能够认准穴道,毫厘不差。’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无忌道:‘我只佩服他的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他相信无忌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他自己说了出来:‘你这个人的骨头真硬,硬得要命!’
无忌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一点本就是他常常引以为傲之处。
穿红衣裳的小孩忽然又问:‘你看那个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着我?’
无忌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
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们。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他一定气死了!’
无忌道:‘他为什么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在等我,我却在这里跟你聊天。’
无忌道:‘他等你干嘛?’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着跟我打架。’
无忌道:‘打架?’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师傅到这里来除了要解药外,就是为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们从八岁的时候开始,每年打一次,已经打了五年。’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的师父跟我的师父已经没法子再打了,所以他们就同时收了个徒弟,师父既然没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谁的徒弟打赢,就是谁的本事大。’
无忌看看他,再看看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不是兄弟?’
穿红衣裳的小孩板着脸,道:‘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是天生的对头。’
无忌道:‘他既然在等你,为什么不叫你过去?’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要装得像是个很有风度的人,而且很有修养、很沉得住气。’
无忌道:‘所以,你现在故意要激他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学的是剑法,我学的是内力,如果我不气气他,恐怕已经被他
打败了五次。’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学剑着重敏悟,内力着重根基,两者虽然殊途同归,学剑的进度,总是比较快些。可是
不管学什么的,在交手时都不能生气。
生气就会造成疏忽,不管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忽然大声道:‘喂!’
穿红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声音更大:‘喂,你几时变成聋子?’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谁说话?’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纵身,从柳三更的肩头掠上了车顶,道:‘不管你叫什么都一样,你过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慢吞吞的走过去,道:‘我已经过来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摇头道:‘我不能上去。’
白小孩道:‘为什么?’
红小孩道:‘我总不能在我师傅的头顶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没有规矩,但是我不能没有规矩。’
白小孩的脸已气红了,忽然跳了下来,大雨刚停,他的身法虽然轻,还是溅起了一脚泥。
红小孩道:‘哎呀!’
白小孩道:‘哎呀什么?’
红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脚哎呀,像你这么有身分的人,脚上怎么能够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我随时都有鞋子换。’
红小孩道:‘你有多少双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双。’
红小孩大笑,道:‘好,好极了,你的鞋子简直比杨贵妃还多!’
他故意作出很诚恳的样子:‘只不过我还是有点替你担心。’
白小孩的脸已经气得发白,却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什么?’
红小孩道:‘我怕你长不高。’
这两个小孩看起来本来是一模一样的,等他们站到一起时,别人才能看得出这个红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两寸。
红小孩又说道:‘脚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总是长不高的,何况,你又太会生气。’
一个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个小孩生气,另外这个小孩虽然拚命想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跟那个小孩一般见识,却偏偏还是忍不住气得要命,说出来的还是些孩子话。看着这么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小孩淘气斗嘴,本来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们一出手,就没有人觉得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