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或许可以没有感动、没有成功,也可以没有其他的东西,但不能没有朋友。夏丏尊与弘一和尚相交,朱自清与叶圣陶的相知,刘半农与弟弟刘天华的亲情,无一不是友情的楷模。
朋友也许只是你生命中某段时间的一个过客,但因为这份缘起缘灭,使得生命变得更加美丽起来,朋友的情感更加生动和珍贵。即使没有将来又有何妨?至少,曾经我与你一起走过朋友的路。
梁启超:《戊戌政变记》
鲁迅:《范爱农》
蔡元培:《记鲁迅先生轶事》
蔡元培:《刘半农先生不死》
夏丏尊:《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朱湘:《梦苇的死》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
傅斯年:《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
穗卿和我都是从小治乾嘉派考证学有相当素养的人。到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们对于从前所学,生极大的反动,不惟厌它,而且恨它。穗卿诗里头“冥冥兰陵门,万鬼头如蚁,质多举双手,阳乌为之死”。“兰陵”指的是苟卿,“质多”是佛典上魔鬼的译名--或者即基督教经典里头的“撒但”。“阳乌”即太阳--日中有乌是相传的神话。清儒所做的汉学,自命为“荀学”。我们要把当时垄断学界的汉学打倒,便用“擒贼擒王”的手段去打他们的老祖宗--荀子。到底打倒没有呢?且不管。但我刚才说过,“我们吵到没有得吵的时候,便算问题解决”。我们主观上认为已经打倒了!“袒裼往暴之,一击类执豕。酒酣掷杯起,跌宕笑相视。颇谓宙合间,只此足欢喜。”这是我们合奏的革命成功凯歌。读起来可以想起当时我们狂到怎么样,也可以想见我们精神解放后所得的愉快怎么样。
穗卿自己的宇宙观、人生观,常喜欢用诗写出来。他前后作有几十首绝句,说的都是怪话。我只记得他第一首:
冰期世界太清凉,洪水芒芒下土方。
巴别塔前一挥手,人天从此感参商。
--梁启超《亡友夏穗卿》
注释:撒但,现在翻译为撒旦(Satan),意为“对抗”,基督教中则代表敌对者、剧毒的光辉使者等意义,被看做与光明力量相对的邪恶、黑暗之源。
至初六日,变遂发,时余方访君(即谭嗣同--编者注)寓,对坐榻上,有所擘画,而抄捕南海馆(康先生所居也)之报忽至,旋闻垂帘之谕。君从容语余曰:昔欲救皇上既无可救,今欲救先生亦无可救,吾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耳。虽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为之,足下试入日本使馆谒伊藤氏,请致电上海领事而救先生焉。余是夕宿于日本使馆。君竟日不出门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则于其明日人日本使馆与余相见,劝东游,且携所着书及诗文辞稿本数册、家书一箧托焉。曰: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
--梁启超《戊戌政变记》
注释:程婴、杵臼,月照、西乡。
战国时的程婴、杵臼,为了保护主人的血脉,程婴首先以故意出卖杵臼来换取屠岸贾的信任,然后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与赵氏孤儿掉包,终于等到孤儿长大报仇的那一天。
月照(1813-1858),是日本幕末时期尊王攘夷派的僧侣。月照和西乡隆盛的交情很好,当西乡尊敬的岛津齐彬死后,西乡想要自杀,但是被月照阻止。1858年,因为在安政大狱中受到追杀,他和西乡隆盛逃出京都。虽然逃到了萨摩藩,不过并不被萨摩藩所接受。月照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于是和西乡隆盛共同投锦江湾自杀。月照死了,然而西乡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月照死时46岁。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在湖南时务学堂讲学,蔡公那年才十六岁,是我四十个学生里头最小的一个。我们在一块儿做学问不过半年,却是人格上早已熔成一片。到第二年就碰着戊戌之难,我亡命到日本,蔡公和他的同学十几个人,不知历尽几多艰辛,从家里偷跑出来寻我。据我后来所知道的,他从长沙到了上海的时候,身边只剩得二百铜钱--即二十个铜子,好容易到日本找着了我,和我一位在时务学堂同事的朋友唐才常先生,带着他们十几个人,租-间两丈来宽一楼一底的日本房子同住着,我们又一块儿做学问,做了差不多一年,我们那时候天天摩拳擦掌要革命,唐先生便带着他们去实行。可怜赤手空拳的一群文弱书生,哪里会不失败?我的学生就跟着唐先生死去大半。那时蔡公正替唐先生带信到湖南,幸免于难。此外还有近年在教育界很尽力的范源廉君,也是那十几个学生里头漏网的一个。蔡公的旧名本是艮寅两个字,自从那回跑脱之后,改名蔡锷,投身去学陆军,毕业后在云南带兵。辛亥革命时在云南独立,做了两年都督。这是蔡公和我的关系以及他在洪宪以前的历史大概。
--梁启超《护国之役回顾谈》
后来,三师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还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严守秘密,道行远不及他的父亲了。这时我也长大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和尚应守清规之类的古老话,还用这话来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点不窘,立刻用“金刚怒目”式,向我大喝一声道:
“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
这真是所谓“狮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哑口无言,我的确早看见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数尺或数寸的小菩萨,却从未想到他们为什么有大小。经此一喝,我才彻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萨的来源,不再发生疑问。但要找寻三师兄,从此却艰难了一点,因为这位出家人,这时就有了三个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
--鲁迅《我的第一位师傅》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写信,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他死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鲁迅《范爱农》
注释:范爱农(1883-1912),名肇基,字斯年,号爱农。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成员,浙江绍兴黄甫庄人。绍兴光复后,范爱农来找鲁迅去绍兴,鲁迅当了师范学校的校长,范爱农当监学,工作认真勤奋。报馆案风波后鲁迅去了南京,范爱农失去了工作,失业后陷于穷困之中。一次跟朋友去看戏,坐船回来,在大风雨中不幸落水丧命。他是浮水的能手,所以鲁迅一直怀疑他是投水自杀的。
这回听说在北平公然举行了葬式,计算起来,去被害的时候已经七年了。这是极应该的。我不知道他那时被将军们所编排的罪状--大概总不外乎“危害民国”罢。然而仅在这短短的七年中,事实就铁铸一般的证明了断送民国的四省的并非李大钊,却是杀戮了他的将军!
那么,公然下葬的宽典,该是可以取得的了。然而我在报章上,又看见北平当局的禁止路祭和捕拿送葬者的新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回恐怕是“妨害治安”了罢。倘其果然,则铁铸一般的反证,实在来得更加神速:看罢,妨害了北平的治安的是日军呢还是人民!
但革命的先驱者的血,现在已经并不稀奇了。单就我自己说罢,七年前为了几个人,就发过不少激昂的空论,后来听惯了电刑,枪毙,斩决,暗杀的故事,神经渐渐麻木,毫不吃惊,也无言说了。我想,就是报上所记的“人山人海”去看枭首示众的头颅的人们,恐怕也未必觉得更兴奋于看赛花灯的罢。血是流得太多了。
不过热血之外,守常先生还有遗文在。不幸对于遗文,我却很难讲什么话。因为所执的业,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时代,我虽以他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却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骑兵不必注意于造桥,炮兵无须分神于驭马,那时自以为尚非错误。所以现在所能说的,也不过:一、是他的理论,在现在看起来,当然未必精当的;二、是虽然如此,他的遗文却将永住,因为这是先驱者的遗产,革命史上的丰碑。一切死的和活的骗子的一迭迭的集子,不是已在倒塌下来,连商人也“不顾血本”的只收二三折了么?
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将来,洞若观火!
--鲁迅《守常全集》题记。
三十年以前,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觉得学德语的困难,与留学东京之堂弟国亲通信时,谈到这一点。国亲后来书,说与周豫才、岂明昆弟谈及,都说“最要紧的是有一部好字典”。这是我领教于先生的第一次。后来,国亲又寄给我《域外小说集》一部,这是先生与岂明合译的,大都是北欧的短篇小说,译笔古奥,比林琴南君所译的,还要古奥。只要看书名“域外”写作“或外”,就可知先生那时候于小学的热心了。
先生进教育部以后,我们始常常见面。在南京时,先生于办公之暇,常与许君季弗影抄一种从图书馆借来的善本书。后来先生所发表的有校订本魏中散大夫《嵇康集》等书,想就是那时期工作之一斑了。
先生于文学外,尤注意美术,但不喜音乐。我记得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教育部废去洪宪的国歌,而恢复《卿云歌》时,曾将两份歌谱,付北平中学练习后,在教育部礼堂唱奏。除本部职员外,并邀教育界的代表同往细听,选择一份。先生与我均在座,先生对我说:“余完全不懂音乐。”我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否把“懂”字看得太切实,以为非学过音乐不可;还是对教育部这种办法,不以为然,而表示反抗?我后来没有机会问他。
--蔡元培《记鲁迅先生轶事》
注释:洪宪的国歌《中华雄立宇宙间》歌词:
中华雄立宇宙间,廓八埏,华胄来从昆仑巅。
江湖浩荡山绵连,共和五族开尧天,亿万年。
《卿云歌》歌词:
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刘先生死了!为青年模范的刘先生,是永远不会死的!
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说学者心理上进展的状况,是最好没有的了。从各种科学中或一种科学的各方面中,择自己性所最近的专研起来,这是知的境界。研究开始了,渐感到这种工作的兴趣。废寝忘食,只有这唯一的嗜好,这是好的境界。学成了,在适当的机会应用起来,搜罗新材料,创造新工具,熟能生巧,乐此不疲,虽遇到如何艰难,均不以为意,这是乐的境界。我个人所见到的刘先生,真是具此三种境界的。
--蔡元培《刘半农先生不死》
周先生每夜看书,是同事中最会熬夜的一个。他那时不做小说,文学书是喜欢读的。我那时初读小说,读的以日本人的东西为多,他赠了我一部《域外小说集》,使我眼界为之一广。我在二十岁以前曾也读过西洋小说的译本,如小仲马、狄更斯诸家的作品,都是从林琴南的译本读到过的。《域外小说集》里所收的是比较近代的作品,而且都是短篇,翻译的态度,文章的风格,都和我以前所读过的不同。这在我是一种新鲜味。
自此以后,我于读日本人的东西以外,又搜罗了许多日本人所译的欧美作品来读,知道的方面比较多起来了。他从五四以来,在文字上,思想上,大大地尽过启蒙的努力。我可以说在三十年前就受他启蒙的一个人,至少在小说的阅读方面。
周先生曾学过医学。当时一般人对于医学的见解,还没有现在的明了,尤其关于尸体解剖等类的话,是很新奇的。闲谈的时候,常有人提到这尸体解剖的题目,请他讲讲“海外奇谈”。他都一一说给他们听。据他说,他曾经解剖过不少的尸体,有老年的,壮年的,男的,女的。依他的经验,最初也曾感到不安,后来就不觉得什么了,不过对于青年的妇人和小孩的尸体,当开始去破坏的时候,常会感到一种可怜不忍的心情。尤其是小孩的尸体,更觉得不好下手,非鼓起了勇气,拿不起解剖刀来。我曾在这些谈话上领略到他的人间味。
--夏丏尊《鲁迅翁杂忆》
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着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
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人。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浸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夏丏尊《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注释:弘一和尚,本名李叔同,祖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在音乐、书法、绘画和戏剧方面,都颇有造诣。从日本留学归国后,担任过教师、编辑之职,后剃度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