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子健打电话给我,说他带领学生将门前的地整平了,要竖个自制篮球架,问我知不知道篮球圈离地面的高度是多少。我翻了翻中学时买的《怎样打篮球》,告诉了他。晚上,我梦见子健带了学生,在尘土飞扬的球场上奔跑的情景。第二天晚饭时,我将这事对母亲他们讲了。
母亲说:“吸些灰尘到肺里,长期下去,会得病的。”
高杨也说:“那么脏的球抱手里跑来跑去,多不卫生呀。能不能想点办法?”
我想了想说:“我们捐点钱,让子健买点水泥,将球场打成水泥的。”
父亲特支持我的想法。我便代表全家寄了一千元钱给子健。
子健打了电话给我,说他接到钱后,眼泪都下来了。并一再说,老村长请我们全家,过年去他们村吃杀猪饭。怕我不去,不善言辞的老村长,也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的说:“王老师是……是……是好人,你,你,你……也……是好人,我,我们都想叫你们全家来……来过年,不来,我,我们不……不好意思。”听老村长讲得十分吃力的声音和特别诚恳的语气,不答应,我也“不好意思”了。
放下电话,我不由叹了口气,我心里挺奇怪的,老村长不爱讲话,而他儿子不但爱讲,还特能讲。那天在修房子时,我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子,跑前跑后的指挥,我还以为是副村长什么的。问子健,子健说是老村长的小儿子。我想年轻人就是充满了活力。看我不语,子健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对我说:这儿的民风特纯朴,他们看人不是看你多能说会道,而是看你是不是踏踏实实的做事,老老实实的做人。老村长虽不善言语,但对人真诚,是“先人后己”的典范,也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老的党员。据说,他爷爷在皎平渡还帮过红军呢。别看他不爱讲话,紧张时还口吃,但心里可亮堂了。那年,他当兵的大儿子,死在了抗洪第一线,他被部队接去走了一圈。回来后,他对家里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当官的也有死了的,有的还是独子。”听了子健的话,我觉得,老村长的思想境界,一般人是比不了的。
当我将老村长请我们全家,春节去吃杀猪饭的话告诉母亲他们后,母亲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说“好、好、好。”父亲说做了那么点小事,怕不好意思。母亲说我们带点东西去。
三十七
大年初一,我们全家如约向子健他们学校进发了。
老远,我就看到子健、老村长和老村长的小儿子,已等在乡村土路边了,在他们身后,停了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
子健把我的家人介绍给老村长后,我们就坐上老村长家新买的手扶拖拉机,向子健他们学校驶去。可没走多远,母亲和高杨就不坐了,说苦胆水都要颠出来了,要走路。我和子健只好下来陪她俩。
小老头不愿走路,说他要享受绿色自然和“颠不隆咚”、“颠三倒四”、“颠鸾倒凤”的自然按摩。另外,他还要抱紧了我们送子健他们学校的双卡收录机。父亲出于礼貌,也跟着老村长和小老头坐手扶拖拉机先走了。
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走到子健他们学校。
“怎么了,一拐一拐的,像残兵败将。”见到我们后,父亲问母亲。
看母亲有气无力的样子,我替母亲说是脚走起了水泡。
我们正说着,子健的父母,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站到了我们面前。我父母和子健的父母都在政府里工作,只是不在同一个部门罢了。因我和子健的关系,他们之间也就熟了。父亲怪子健的父亲,说那天打电话还说不来,过后自己却悄悄地跑了来。子健的父亲说是临时决定的。我猜想,子健的父母肯定早就说好来的。子健父亲的脾气我们都知道——他是个特别“拉不出圈门”的人,他特怕应酬。听父亲说,他的“害羞”,在政府里可是出了名的。连我母亲都说,跟人说话轻声细语的,眼睛都不好意思看人,不知他怎么当的副局长。他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就爱看书,还爱研究中草药。那年我父亲得了胃病和结肠炎,什么养胃散、健胃丸、消食片、胃泌治、肠炎灵等中成药和西药不知吃了多少,可各种药都是才吃的前一两天见效,再吃就没用了。那时,我家的博古架上摆满了胃药,从旁边经过,就能闻到怪怪的胃药味。特别是后来改吃中药(据说只有用中药慢慢的调理,才会真正好起来),那熬中药的怪味便弥漫到了家里的各个角落。同学来家里玩,拿起书说:“有股中药味”;拿起琴也说:“有股中药味”;就是刚从饮水机里倒出来的水,都说“好像也有股中药味”。
后来,他知道了我父亲的病后,叫子健拿了有点像大红薯似的几个树疙瘩来,要我父亲切片煨水,加点老白干做药引子当茶喝。那时父亲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那如他所言,加了老白干做药引子,“咸不啦叽”的药水怎么难喝,硬着头皮天天喝那药水。奇迹出现了,父亲的胃病和结肠炎好了!我记得,父亲病好后,第一次吃泡辣椒的神情:“唔,真香啊!”他满脸通红的擦着汗,嘬嘴、吸气的样子,把母亲我们都给逗笑了。
为了答谢他,父亲好几次请他吃饭,他都婉言谢绝了。送他礼物,也不收。没办法,父亲只好带上我去登门拜谢。见到我们,他特别的高兴,说应该是他们谢我,如不是交了我这个好朋友,子健怕早“粪草”(昆明方言:似上海人说的“小瘪三”,比喻不成器)了。并热情的一再挽留我们在他家吃饭。饭菜倒是很丰富,就是子健的父母话少,如不是子健我们讲话,怕要冷场呢。怕父亲多心,回家的路上我对父亲说,有一次我和子健在他的房里下棋,听着外面的门响了一下,进来了一个人;过了一会,又进来一个人。只听栩栩簌簌放东西的声音,并没有对话。我们下了好几盘棋,家里一直静悄悄的。后来我起身去客厅倒水,看到子健的父母,一个在看报、一个在看书。子健的父亲就常说:“沉默是金,雄辩是银。”父亲说我都知道,有时因工作关系大伙儿在一块吃饭,他可以一顿饭吃完不讲一句话。并说子健的母亲,也是个腼腆、不爱说话之人。据说,她去当副县长时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已提前退休了。父亲还说,子健话多、爱说话,是为他父母“扳本”(昆明俚语:打麻将输了钱,再把钱赢回来叫“扳本”。喻父母没做好的事被子女做好了):“他们夫妇是正儿八经农大毕业的高材生,如不是生性腼腆,怕早当上副市长什么的了。”
子健的父亲不但爱看医药书,休息还“理论联系实际”的去长虫山、金殿后山、西山采草药。这不,才在我们前来一会儿,就找了把草药捏在了手里。
等把我们安顿好,子健就叫我们去村里吃饭,并说老村长已去村里招呼,等我们去了。
当我们走到村子边,老村长已带着一些村民等在那儿了。还没进村,我就看到原先不宽的街道中,摆起了一长串小桌子、小板凳,桌子上都已摆满了“土八碗”,许多村民和小娃娃也已坐那儿了。看我们进来,有几个村民站起来向我们敬烟。老村长把我们带到了最里面,村子的东面入口处的桌子前。那桌子旁的小凳上,坐了个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已洗得发白的军服,鼻直口方、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到我们,便拄着拐杖站起来,要给父亲让座。我这才看到,那男子少了一条腿。老村长说你就坐这儿。父亲说他是“荣誉军人”,理应上座。
看一溜的桌子旁人已坐满,老村长端起一“海碗”(昆明方言:大碗)酒站了起来:“今天有……尊贵的……客人,大家要……好……好的喝,谢……谢高老师、王老师,在王老师的教……教育下,我们该上学的娃娃都……都上了学,是娃娃的福气……,我们……干!”
我们也端着“海碗”站起来,跟着叫了声“干”。
坐下后,我对子健说:“我已‘反客为主’,成这儿的老师了。”
子健笑道:“又孔雀了一回。我们这儿,都是把客人的名字放前面。”
高杨瞅了眼子健,瘪了瘪嘴,调侃道:“哦哟哟哟,好成‘主人’了。”
子健对高杨做了个鬼脸,高杨咬牙切齿的打了子健一下,然后问我:“哥,我看各张桌子的菜,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知道这是“长街宴”,我曾在书上看到过的。于是说:“当然不一样,这是各家把桌子和菜抬出来凑一块的。”
看高杨好奇的东张西望,子健便说这一街的菜是可以“通吃”的,那家的菜最有特点,最早被抢吃完了,那是最有面子的事。说着叫了我、高杨和小老头,一桌一桌的去品尝。
“吃出什么道道来了?”我们回来后,父亲问道。
“红烧肉、回锅肉都好吃,那个猪心血炒菜更好吃。”小老头咂了咂嘴。
高杨说红烧野兔和那些野菜好吃;子健说青辣椒炒斑鸠好吃;我没吱声,他们说的都对。我想,人的潜力真大,我来这儿几次,村民家的菜并不丰富,并且是小菜、野菜居多,偶尔有点腊肉、香肠(我曾开玩笑说与村民们比,子健的伙食是“地厅级”的),我也没吃到斑鸠肉、野兔肉什么的,可这长街宴上的菜却丰富极了,可以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土里埋的、树上开的结的,应有尽有——当然,能拿出“山珍海味”的还是少数,多数家庭摆出的也就是些家常菜。尽管来时,子健已对我说,为了欢迎我们,老村长已动员村民们拿出自家的拿手菜来款待我们,可当看到那些在城里做梦也梦不到的菜时,我的惊诧,真不知怎么表达——不说我曾吃过的泥鳅钻豆腐、红烧大头鱼,就是田螺汤和那些素炒野菜、凉拌野菜和野菜汤,都十分的好吃,特别是小老头说的猪心血炒菜和凉拌青苔。
我正想着,就听隔壁的一位老大爹说:“这是我们的特色菜,尝尝我家的。”
我这才发现,隔壁老大爹家也有猪心血炒菜,而我们这桌也有。
“您家怎么想出这么个办法,叫家家户户把自己的菜摆出来凑热闹?”酒过三巡,小老头兴致勃勃的问老村长。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村长喝了酒,与父亲他们可能也熟了,讲话也自然、顺畅了。他说,过去这儿就十来户人家,大家都是以打猎为生。后来,野兽越来越少,大家也就慢慢的改种地了。可过去传下来的,打到猎物见者有份的规矩却没变。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早上,村东张家的儿子约了村西李家的儿子一起去打猎。他们去了一天一夜,到了初一的中午才回来。张家的儿子打到了两只野兔,李家的儿子打到了几只斑鸠。因为这儿的人去打猎都是早上去,下午回来,很少有在外过夜的。所以,第二天一早,大家都担心的到村口去等他俩。这样,按老规矩,见到的人都要分一份。可这怎么分啊:兔子和斑鸠分割后,也就做不成菜了。后来,张家的老人说,我们做熟了端出来请大家吃;李家的也这样说。等煮熟了,张家的就抬了张小桌子,把家里的小板凳都搬了出来,将香喷喷的黄焖兔肉,用盆装了放到桌上,并把家里的各种拿手菜都端了出来,还摆了碗筷,请大家去吃;李家的也抬张桌子,把青辣子炒斑鸠端到了桌上,也把家里的拿手菜端了出来。桌子太小,凳子不够坐,大家站着也不好吃。张家的隔壁抬出了家里的凳子,后来,不但搬出了桌子,也把家里的菜端了出来;李家隔壁的看了,也这样做了。大家一看,他们几家,都把自己家的好东西端出来让大家品尝,我们也把自己家里的端出来吧。这样,在无意中就摆成了“长街宴”,并一直传了下来。
“搞得好、搞得好!”小老头抹着嘴角的油,一叠声的叫。
“哥,你不是说这儿苦得很……”
“你以为顿顿都有这么多菜?这是过年!过年才杀猪的,平时能吃到点腌肉就不错了。”
“腌肉也好吃呢。”小老头道。
子健说:“偶尔吃顿把还行,顿顿就不行了——也没条件顿顿吃。说了你们不信,才来时,因油水不够,我常在夜半被饿醒,有几次都想跑回昆明了。”
这时,一个扎小辫,穿一身单薄的碎花衣服,因营养不良而瘦削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的七八岁的小女孩,来到子健身旁,用小手轻轻的拉了拉子健的袖子,怯怯的、小声道:“老师,我要读书。”
正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的子健愣了一下,他张大了嘴,吃惊的看着小女孩。
“小梅!……过来。”
正与父亲讲话的“荣誉军人”,低声、但有点威严的喊道。
小女孩放开子健的袖子,嘟着嘴,甩着小手,扭着身子来到了“荣誉军人”身旁。“荣誉军人”怜爱的摸着将身子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孩的头,柔声道:“回去再说,啊?”
小女孩委屈的,用那大得出奇的眼睛来看子健。
子健想说什么,但被父亲的眼神止住了。
“各位慢用,我家住得远,先回去喽。”“荣誉军人”杵着拐杖站了起来。
父亲请他再吃点,多坐一会儿“吹吹牛”。他说已吃饱了,以后有机会再吹。说完带着女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