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人忙总觉日月短,眨眼的功夫,小侄女佳佳都上学了。
那天下午,我正帮高杨改演讲稿,母亲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兴高采烈的大声嚷嚷着:“高远、高远,你看谁来了?”
看到我和高杨出来,她又道:“喜鹊叫,贵客到。我一早就听到喜鹊在我家窗外叫个不停,你们看,这不是来贵客了?”
高杨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妈真会吹牛。”
“唉哟,你们没看出来,以前我们院子里的小杨敏。”
我这才看清,站在母亲身旁,有点黑,但却让人觉得眉清目秀的女孩,不就是院子里那个父母在外地工作,跟外婆一同生活、特别爱哭、一哭就是大半天的小杨敏么?
“哦,小杨敏,你都长这大了。”高杨已反应过来,她高兴的走上去拉起了“小杨敏”的手。
“你跟人家也差不多,还喊人家‘小杨敏’。”我笑道。
“差多了,我怕大了她三岁。”
杨敏面对高杨露了个笑,而眼睛却火辣辣的瞟向了我,让我不好意思的抓起了头。
杨敏在母亲的再三挽留下,吃了晚饭才离开我家。她走时,母亲非要我“送送”。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又喜欢上了这个过去住同一院子,现在在第一人民医院当护士,长得“还过得去”(这是父亲的话)的女孩了。为了让母亲高兴——好多年了,她好像没今天这么激动过(半年前也“那么”过一次)。自从杨敏进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了母亲的变化,她是那么的兴奋,以至于语无伦次、喋喋不休的,把杨敏赞美得都“体无完肤”了。是的,为了我的事,母亲可操碎了心,那天,高杨就帮母亲拔了好几根雪白的头发。
我和杨敏下了楼,走上了“步行街”。杨敏不像我那么扭妮,她大方的挽起了我的手。
看着杨敏那自然、乖巧的神情,我不由想起了小时对她做的一次恶作剧: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玉洁、子健玩弹子跳棋,谁输了就要被弹“蚌壳”。这时杨敏来了,我便对她说:“弹蚌壳可好玩了,能弹出非常好听的声音。”说完便让她弹我的“蚌壳”,她抬起小手便弹了:“不行、不行,你没弹对,你支好‘蚌壳’我弹给你听。”我说道。杨敏便双手合十,支起了“蚌壳”。我重重的弹了她一下,看她没什么反应,便咬了牙,狠狠的又弹了两下。起先,她还强忍着,可忍了一小会儿,便“哇”的大哭起来。这下可热闹了,爸妈从里间出来,问杨敏怎么回事,杨敏便用手指着我。这时她外婆来了,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数落开了:“鸡窜门子进土锅,人窜门子是非多;自家的财门你不守,却守着别家的牢门转……”母亲听了非常地生气,她咬牙切齿的用手指戳了我的额头一下。这是母亲有生以来对我发的最大一次火,那指头戳的地方,现在摸着还隐隐的有点痛呢。
“记得小时候,我逗你的事么?”
杨敏抬头,奇怪的看我。
“弹‘蚌壳’。”
杨敏摇头:“我外婆说,古时,女子比男子聪明,她们心眼多,经常拿男子开涮。这事被观音菩萨知道了,说男子在地里辛苦,回家还要受女子的气,太不公平。便化妆下凡,给女孩子们都送了一块漂亮的围腰。女孩子们看那围腰漂亮,便都围了起来。从此,女孩子的心便被蒙住了,记心慢慢的就不好了。我想可能是的,我觉得,上学时我还是很用功的,可成绩一直上不去,只勉强考起了卫校。小时的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那烂子健逗我的事,我可记得一辈子。”
我没问子健逗她的事,而将弹“蚌壳”的事讲了,她便撒娇,要我请她吃冰淇淋。
“怎么样?”等我回来,母亲迫不及待的问。
父亲笑了:“看你问的,出去这么一下,就会‘怎样’。”
“别管我。远儿,中午我遇上她,她陪我转了大半天的街子,你的事我已对她讲了,她的情况我也样样都了解清楚了——这么好的姑娘,你还看不上……”话没说完,却有点哽咽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忙不迭的。
“知道就好。我已叫她休息就来家里,我都跟她说了,就把这当家!”
“哦哟。”高杨偷偷的做了个鬼脸,便拉我回房帮她改演讲稿。
“哥,妈对爸说,杨敏特好,是那天去盘龙寺烧香烧来的。”
我苦笑了一下,想起了上个月被母亲拽着去盘龙寺烧香的事。
那天刘总的姑娘刘萍结婚,可能是刘萍的意思,刘总非要我做他女儿的伴郎。我原先不愿意,一是订的婚宴就在“创世酒楼”,离我家太近,怕遇上熟人;二是因为刘萍:她人长得漂亮——高挑的个儿,雪白的肌肤,几粒雀斑恰到好处的镶在粉脸上,让人觉得她的美,好像就离不开那雀斑的点缀。可她的性格却不像她的像貌,那么温文尔雅,而是完全男性化的那种,风风火火的。她来单位,别说刘总,就连我都听得出是她来了——那小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是那么地响亮:“当、当、当……”。嗓门也蛮大,她一来,一楼的人都知道。
“煦凤来了!”曾几何时,安大姐对我说。
“什么喜凤?”我纳闷。
“不活脱脱一个王煦凤么?”安大姐道。
是像。
不过她的到来,却也给那死气沉沉的机关大院带来了勃勃的生机,大家脸上那要死不活、无精打采的样子,都随着那机关炮似的嗓音和高跟鞋的当当声而飘散了。
据说,从前她并不常来看她父亲,可我来了以后,她就来得勤了。
“你怕不是来看你爸的吧?”安大姐逗她。
“看高远!这么帅的小伙,可不能被你们独占、看完了。”刘萍毫不示弱,反唇相讥,办公室里的人笑成了一团。
其实,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还是我大学里的校友呢,也姓刘,名叫刘园(像女孩子的名字)。他高我两级,是学法律的。个矮,好像还没1。7米;微胖,也爱打篮球,技术也不错。他和我就是在球场上认识的。我认识刘萍还是他的原因。
那天,我正在电脑上写着报告,身后传来了一个娇喘吁吁的声音:“请问,刘国祥可在?”
我回头,看到身后一漂亮女孩,女孩身旁就站着刘园。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说的,我们校篮球队的骄傲……”
“篮球王子高远?!”刘萍抢先道。
从此,刘萍就常来找我,也从不忌讳别人说什么,还直言要甩了刘园找我,这让我十分的难堪。我只好说自己早有女朋友了。可刘萍不依不饶,说起码也要“做个普通朋友”,我勉强答应了。
但这“普通朋友”,却把我做累了——因为刘萍常来,并常常带些小零食给我,有时又要我请她吃这吃那,一来二去我俩也就熟了。可刘园找我的不是了。这把我折腾得够呛,我也得出了结论,不能交异性“普通朋友”。
现在刘萍与刘园结婚,却非让我做伴郎不可,说是找英俊的小伙做伴郎,可生漂亮的儿子。我为难,是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在办公室,她就曾当大伙的面,乘我不注意,亲了我的脑门一下,把我弄得尴尬万分。何况最近昆明的报上就登了几则婚变的新闻——新郎或新娘忽然蒸发了。更绝的,据说,就是在最最前卫的搞笑片上都未看到的——女方家在办婚宴,请了全村的人及亲戚朋友,只等新郎到场完婚。左等不见、右等不来,却传来新郎在其他的村子与别人正举行婚礼的消息!据说现在都有了叫“闪婚”的新名词……我真怕刘萍,在其婚礼上来个她曾当大伙儿说过的:“非高远不嫁”之类的疯话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乱子,只是在门口等客人时,刘萍非要依着我,让摄影师照了几张像,让我特别的不自然——我看到了刘园那苦瓜似的笑脸。
婚礼一完,我便逃也似的回了家。
一进门,一股热烈的气氛把我给包围了:“舅舅,你真帅。”小侄女佳佳跑上前,我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我心里蛮奇怪的,佳佳为什么说这话。
“哥,那男的太矮了,长得也不好。你和那新娘还差不多。”
我方才明白,感情是高杨她们看到自己当伴郎的事了。
“当几回了?”母亲亲热的拉我坐下。
“好……好几回了。”
“明天,对,就明天。我们一家子到盘龙寺烧香去!”
“妈!……”我抓起了头,我明白母亲是要我去盘龙寺求婚姻。我想找理由推脱,但一时性急,也想不出什么理由。
我知道,自从雯死后,母亲就变得迷信了,还念起了经。父亲曾开导母亲,说一人称“半仙”的瞎子,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命,因算得准而发了财。一天来了伙强盗要算命,当他给其头目算命时,强盗们将他家的人,暗地里控制住了,而后将其家洗劫一空。盗贼头目临走时,说了句具有讽刺意味的话:“你算得太准了,我刚才是发了笔横财。”然后扬长而去。
“‘半仙’当然算得准了,强盗是发了笔横财。他算的是强盗,又不是自己!再说了,算命的和医生一样,只算别人,不算自己的。”母亲振振有词。
她说她请师傅算过了,雯在婚前有个小小的“坎”,那时如果她信佛就好了,为雯念念经,雯就不会“走”了。她不但在外,遇庙烧香,见菩萨磕头,还“请”回了一尊观音像供奉在房里,每天早晚都要敬上一柱香,念近半小时的“地藏经”。
父亲对她说这是迷信,国家干部要注意影响。她不但不听,还对全家人展开了宣传攻势:“什么迷信?我不坚持念佛,他俩能考上大学?”
“高远、高杨考上大学时你又没吃斋念佛。”
“怎么没念?还没跟你结婚我就念上了。”看母亲那认真劲,我和高杨都被逗笑了。
“好了好了,你就认真的搞你的‘早请示、晚汇报’吧。”父亲只好言不由衷的说。
“别说你有什么事哦,现在去烧香是我家的最最头等的大事!老头子,你说对不对?”我正想呢,就听母亲说道。
父亲说:“去吧去吧,明天我刚好没事。”
答应了呗,我想扯谎说有事,但又说不出口。听从来都反对烧香拜佛的父亲也说去,只好点头同意了。
盘龙寺的热闹真让我开了眼界:那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景象,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得到。
从昆明开车,走昆玉高速公路到盘龙寺镇,只要半小时,而从盘龙寺镇走到盘龙寺却走了一个钟头——光找停车位就磨蹭了好一会儿!
“你看看,这些车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坐的,人家都来求菩萨保佑呢。”
在拥挤前行的人群中,母亲虽然被挤得大汗淋漓的,但兴致却特别的高,她兴奋得像小孩过年似的,不断地唠叨着。
“你们看,你们看,那边站着的几个人,肯定是当大官的。”她像发现了新大陆。
“瞎说!到了这个地方,你也成仙了。”父亲笑,并揶揄她道。
“不信?你过去问问——从衣着,神态就能看出来。”
“哪里?哪里?我看不见!”骑在我脖子上的佳佳也多管闲事的嚷嚷起来。
我只好指给她看。
“马老师,是马老师!”佳佳欢呼起来。
“哦,真是佳佳她们幼儿园的马园长。”高杨看了说道。
母亲有点得意的瞅了父亲一眼。
我看到父亲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马园长的爱人就是个厅级干部。
我们随着人流,来到了寺庙门外卖香火的摊子前。
“你家呢是求财、求福、还是求寿?”卖香火的老人问母亲。
父亲从来就反对烧香拜佛的,说那是迷信活动,这时便装模作样的去看摊子上的小人小马什么的。
老人看母亲拿不定主意,便拿起一套香来:“这是求寿的,要一百九十九,长长久久,幸福、长寿的意思。”
“那么贵?”高杨脱口到。
老人笑了笑:“我看你们一家五口和和美美,并且看样也不缺钱花,肯定是求寿延的……”
母亲问求福要多少钱。
“一百六十六。”
“那么求财呢?”
“七十九块八。”
“怎么求财还便宜?”
“这是天机。”老人的表情有点儿神秘。
“那么求……”母亲指了指我。
老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高杨,再看骑在我脖子上的佳佳,好像很纳闷……
“这是儿子、这是女儿、这小人是外孙,我们……”
“哦……是给儿子求婚姻?!”没等母亲说完,老人便笑了起来。她动作飞快的从摊位下翻出了捆在一起的两柱香:粗的是老式的有竹筷那么粗,上面粘满了绿色香灰的那种;细的就是家里熏蚊子的紫红色的蚊烟香。两种绑在一起——不言而喻,粗的代表男子,细小的代表女孩。
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笑啥?”母亲一脸的严肃,然后问多少钱。
“九十九。”
“两根香要这么贵?!”母亲下意识的放大了嗓门,引得旁边走路的,和在其它摊位买香的人都向我们这边张望。
“不贵么,九十九块就能成其……”
“好了好了——那九十九是什么意思?”父亲道。
“九九艳阳天,热热火火地,婚姻就成了。并且还有婚姻长久、白头偕老的意思噻。”
买吧。
“要不要我帮你们念念?”母亲付了钱,拿了香要走,又被那老人给拽住了。
“多少钱?”
“一人十块,五十。”
没等母亲说话,老人接着道:“我念念,可是对全家都好……”
“念吧念吧。”父亲有点不耐烦。
老人拿出了几张黄钱纸,让我对着那纸哈三口气,然后双手合十捏在手上:“你家贵姓?”
母亲说:“免贵,姓高。”
只见那老人微闭双眼,有点像绕口令似的念了起来:
“高氏门中的子子孙孙,
你们要好人相逢、恶人远离:
读书的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找个好工作;
工作呢事业有成、功成名就;
当官呢顺顺当当、越升越高;
做生意呢兴兴旺旺、财源滚滚;
开车呢平平安安、安安全全;
年轻呢婚姻幸福、白头偕老;
小孩子呢快快乐乐、健健康康;
全家呢无灾无难、团团结结、合合美美、甜甜蜜蜜。
今求婚姻婚姻动、明招财神财神到……”
我听得头都大了,及至到了大殿里,那老奶的声音还在耳中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