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父亲和玉洁的父母同在一个厂,只有我母亲在政府部门里工作。
我父亲和玉洁爸都是厂里的中层干部,且两人都爱下象棋,下班后经常约了到我家或他家下棋。我下棋就是那会儿学的,且棋艺超过了他俩。父亲就曾自嘲的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说起来很有意思,玉洁爸也特喜欢我,他说我热情、善良、仁慈、宽厚,不像“有的年青人,鬼头鬼脑的。”
十多年了,遇上玉洁爸来我家吃饭,玉洁就跟了来,玉洁的母亲和妹妹是不来的;父亲去玉洁家喝酒,也是我一人跟了去。
玉洁妈不像我母亲那么内秀,而是非常的开朗活泼,特别的爱笑:“我家的笑声全被她一人包了,我和两个女儿一年的笑声,还没有她一天的多。”玉洁爸如是说。
她也爱开玩笑,平时我和玉洁因为经常在一起,上学放学又是同去同回,就有人说我俩是“小俩口”,她也来凑热闹,要我喊她“老岳母”,惹得玉洁的妹妹也鹦鹉学舌的当着许多人的面叫我“姐夫”,碜得我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玉洁来我家,最爱听父亲吹牛。她说听智者讲话不仅长知识,还是一种享受。
这话让父亲知道了,对玉洁更是好得不得了,这让母亲都吃醋了呢:“你什么好吃的都要留点给玉洁,出差也非要捎点东西给她……”
“好了、好了,我不是把她当女儿了嘛。”父亲笑道。
饭也未吃饱,我便回了房间,玉洁也跟了进来。我和玉洁前脚刚走,身后的餐厅里就热闹了起来。
“小老头真能吹。”我无话找话的说。
玉洁叹了口气,坐到我的床上。
我看到自己刚开了个头的论文,便忙不迭的收了起来。其实,一进门我就注意到,玉洁已看到我刚开了个头的论文。如果在过去,她必定会揶揄我几句,但今天她却视而不见的样子。
听着餐厅里时不时传来的笑声,我的心里打起了鼓,我不由把手放到了头上——玉洁单独和我在一块,话比大家在一块时多,爱先发言,今天怎么就哑了?
“她现在,不会是在我身后,狠狠的瞪着我吧?”我想着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了我一跳:玉洁眼里含满了泪水,看我回头,那泪水便如决堤似的傾泄而出,一时便苍海横流了。
我乱了方寸,手足无措地傻望着她。
“看来我俩……该结束了……”玉洁幽然道。
“你、你怎么啦?又不是……”看着玉洁抽抽嗝嗝的伤心样,我不知说什么。
“都怪我,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在我的记忆里,玉洁是非常坚强的,她何时哭过?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把玉梅逗哭了,被她母亲抽了几棍子,她连哼都没哼一下;那次在我家,她帮母亲切菜,不小心把手切了个大口子,那血流的我看着都疼,她也没哼一声。而现在,她哭得那么地伤心,那抖动的身子、抽抽嗝嗝、时强时弱,伤感的哽咽声让我的鼻子也发了酸。
我茫然的看着玉洁,真不知对她说什么:我是爱你的——这是假话,昨晚我就自问了一千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说我不爱你,好像也不准确,相处了十多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近三百天在一起,尽管在一起时玉洁的话讲得多,但自己不也喜欢听么?不过……近两年,我有点不那么爱听她的话了,是不是相处长了,就“淡如水”了?……
“我走了。真可笑,我怎么就稀里糊涂、自欺欺人的过了这么多年。你妈不喜欢我,可我还幻想着只要你喜欢就行了。唉,……走了!”玉洁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擦了下眼角,蹒跚着开门走了。
我呆呆的看着玉洁出去的背影,心里酸酸的:才两天时间,她怎么就变得这么憔悴不堪:难道昨晚她也失眠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该认识雯?我在心底问自己,抑或——如她所说是早晚该发生的?
“玉洁姐呢?”
“走了。”我没好气的。
“哦。”高杨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哥,这是老乱的论文题。”
看到题目,我差点没晕过去:《论妖精》。
“哥,老乱说你慢慢写,他明年三月份才要呢。他说参考书嘛,你那么多书肯定有。如果非要的话,他去省图书馆借来给你。”看我不吱声,高杨又补充道。
“他要写……算啦,改天你叫他来,我问问他再说。”我有气无力的说道。
这时雯和小老头来了,看样儿他俩也很谈得来。
“高远,欧阳(小老头)说放寒假时,高杨我们三个一起跟他去玉溪老家玩玩。”
“喂,你们出来打牌嘛。”
我正想对雯说“没时间”,就听母亲在客厅里吆喝到。
我推辞说:“你们三个去陪妈,我要写论文。”
雯说自己打不好,非要我去。
推让了一会,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才极不情愿的出来。
看雯抬个板凳挨我坐下,高杨便说,原先还以为雯是母亲同事的女儿领来玩的话。
雯红了脸,说自己都二十一了。
“喂,玉洁呢?”母亲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早走喽。”高杨可能看出了我的不愉快,边回答母亲的话,边催着快出牌。
我可能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老是出错牌,雯只好接过牌帮我打。
“你是何方妖怪,两天,就搅得我晕头转向的。”打完牌,送雯出来时,我带开玩笑带认真的说——这时我已忘了说不与她相处的话。
雯有点奇怪的仰头看我,她可能看出我心里的雾霭已经散去,便拉了我的手,将身子靠了过来,悄然说道:“我是‘倩女幽魂’,来掏你的心的。”
“喂,到现在,你姓啥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就敢肯定我会喜欢你?!”
“我不管……”雯撒娇。
我只有了摇头的份。
午夜的街头,已是灯火阑珊,行人了了。我不知怎么就莫明其妙的与雯陶醉在爱的甜蜜中去了。送雯应该是向东去的,而我俩却南辕北辙的向西,顺着南屏步行街往西漫无目地的走了。
“高远,昨晚你可想我啦?”
“……想,想你怎么这么可恶。”我想说是你搅乱了我平静的生活,但没说出来。
“你才可恶呢,弄得我昨晚一宿都没睡好,尽做梦,今天连学都没去上。梦里的你,可坏啦。”
“……?”
“我梦见和你生了好多孩子。可后来,不是我和你结的婚。”
“不知羞!脸皮这么厚,不会是花痴吧?怎么会梦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被她的坦诚逗乐,说着,我忽然一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快速转了个圈。
放下的雯,可能被吓到了,她紧紧的抱住了我,将脸埋进了我的风衣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仰起头,喃喃道:“将来你会娶我的,是么?”
我双手捧住雯的脸,觉得雯是那么的天真、可爱,想说“不”,却鬼使神差的点了下头。
九
自从与雯有了那层关系,见到玉洁我便十分的不自然,
而玉洁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让我更不自在,想对她说“对不起”,可觉得这事好像没那么简单。你想从小学到现在,十多年被人们称为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儿的俩人,说没感觉就这么轻易的分手了,这,说得过去么?
仅仅两天的时间,一切都被雯这个小妖精给搅乱了,不知玉洁妈又会说什么。
想起三年前高考,平时成绩和我差不多的玉洁的考分仅过了重点大学的录取线,而我却考了个云南省文科第三名。原先我是想报考复旦大学的,但玉洁反对,非要拉我和她一同报云南大学。而平时好像从没有过什么“远大理想、宏伟抱负”,只知围着家转的母亲,却慷慨激昂的要我跨出山门,去省外读书。
我犹豫再三,最终报了云南大学。
为这,母亲好长时间都不理玉洁,说玉洁是“绊脚石、搅屎棒。”
而玉洁的母亲,经过这事也对我有了成见:“高远心高着呢。”以前我去她家,她可是特别的热情,可自从高考后,她对我就有些冷淡。
过去,玉洁的妹妹一见我去她家,就爱缠着要我讲故事、变魔术,可现在却也自顾自的玩去了。后来,她忍不住偷偷的对我说:“我妈说了,你鬼得很,保不定哪天你把我们姐妹俩卖了,我们还帮你数钱呢。”
只是这几年,我和玉洁一直相处得十分的融洽,她母亲才似乎忘了曾经有过的成见,而对我慢慢的好了起来,甚至好得让我觉得我就是她家的女婿。现在,我真的离玉洁而去,不知——玉洁的母亲肯定非常的难过,她太希望我成为她家的女婿了,我不止一次听过她对人说我的好。
我是不是真的太无情无义了?我不断的在心底问自己。我这时好像有点明白,那晚在玉洁家,我为什么最终没捅破男女之间的那层纸,能按耐住那熊熊的欲火,那是因为,我骨子里挤满的,就是不爱玉洁的因子。
十
转眼秋去冬来,又一个周末的下午,因天气冷,我便早早的回了家。
“高远,好长时间没与你吹吹牛,学校里怎样?”坐我床上,正低头看着《红与黑》的父亲,见我后,示意我坐他身旁,然后怜爱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
“还行。”
“玉洁呢?”
“也好……”
“高远,爸是长辈,有些话原先我也不想说。我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说心里话,现在的事不能怪你。你从小就赢弱,你连自己的妹妹都不会管,而自己却被玉洁管得服服贴贴的。你以为我喜欢玉洁就要她做我家的媳妇?恰恰相反,我不想你娶她。”
我被父亲的话弄得一头的雾水,不由抓起了头——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别人说我和玉洁是“一对儿”时打哈哈了。
“玉洁能干,美丽大方。我想她是高杨那多好。可是做媳妇你可就受委曲了。最近这年把你去玉洁家的次数是不是少了?”
“嗯”
“她父母的变化你察觉了没有?”
我想了好一会,才开口说:“是有变化,好像秦阿姨不是那么爱笑了,玉洁爸好像很少在家……”
“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不会是闹离婚吧?”
“还不至于……”
这时,家门开了,母亲和雯相跟着进来。她俩的手里拎了许多的东西,我忙起身去帮她俩。
“啊,累死我了。如不是遇见雯,我就拎不回来了……哦,老头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不是打电话告诉你,回来吃饭?”
“就是你要回来,不然我才不买这么多菜呢。今天我们吃火锅。”
“叔叔。”看到父亲过来,雯红了脸,小声道。
“这就是雯吧?冷不?”
“冷,太冷了。都下雪了。”
“真的?!”
听说下雪,我激动的跑向阳台。
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不由叹道:“这,就是昆明!”
是的,我的家乡昆明,美丽迷人。她,南临一马平川的昆明坝子和烟波浩渺的高原明珠滇池,北靠蜿蜒逶迤充满灵气的长虫山,东是地势跌宕起伏、绵延不断的跑马山,西望有着美丽传说的西山“睡美人”。她,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是个非常适宜人居住、被誉为“春城”、文化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城市。过去,这里的人们,享尽了春日的美丽和秋收的喜悦,总觉得生活似乎少了点什么——怎么没有晶莹剔透、如蝴蝶般翩翩起舞的雪花?可近些年来,随着全球气候的变化,年年都有美丽的雪花,随着春节的临近,从北方兴匆匆的赶来。
这如做客般的雪花,有时像害羞的小姑娘,在夜间偷偷的跑来,如娟娟飞舞的柳絮,在大街小巷流连;有时又如激情洋溢的小伙,将他那浑身的活力,飘洒到城市、山村、田野,隐身到清洌洌的水中。
在有雪花的日子,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的高兴啊,他们扶老携幼的走出家门,到翠湖、圆通山、金殿、西山龙门,照雪景、堆雪人、打雪仗,真是快乐死了……
我正想着,手机响了,是高杨:“哥,你在哪?你可知道下雪?”电话里的高杨是那么的兴奋。
“在家,刚知道。”
“哥,你叫一下雯,我们吃火锅去。”
“不啦,爸和雯都在家,妈也要煮火锅。”
“真的?!那我们回来,回来……”高杨高兴的神情我都感觉出来了:她肯定是拉了小老头的手跳了起来——是啊,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吃火锅,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是很奢侈、很遥远的事儿。
这是一顿让人吃得舒坦、温馨的饭。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母亲对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看得那么的重,她从心底发出的笑声充满了浓浓蜜意。
吃饭时父亲讲了许多笑话。他睿智的思想、幽默的语言,使我佩服得要五体投地了——过去怎么就没好好的听他讲呢?“怪不得,那时玉洁一来,就爱找爸吹牛。”我想到。
“爸,我妈可是你吹牛骗来的?”高杨揩着眼角的泪花问道。
“没、没……有。”
“什么没,当然骗啦!那时他最爱在晚上,人少的地方讲‘聊斋’,吓得我直往他身上靠,半步也不敢离开他。”
父亲呵呵的笑。
“爸,欧阳说我的名字可是写错了?他说我的杨不应是木字旁,应是提手旁,飞扬才对。”
“你说呢?”
“不知道。”
“飞扬当然好了:高扬,高高的飞扬,飞向远方……”小老头手舞足蹈的。
父亲没吱声,掏了支香烟嗅了嗅。
“爸可是看了《白杨礼赞》,希望杨杨像白杨一样,虽婷婷玉立,却有耐严寒、斗酷暑,坚贞不屈的精神?”
父亲笑了笑,站起身来,从冰箱上拿了火柴将烟点上,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说:“你是除你妈外,第一个理解我良苦用心的人。”
吃完饭,我看到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花坛里、背阴处都铺上了一层白绒绒的雪。
听电视上预报说:“明天,大雪”,我们欢呼了起来。
“明天我们照相去?”小老头建议。
“好!”高杨和雯拍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