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德看着他,没有回答。无疑,厨师的叫喊又使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令人窒息,她似乎感到一阵眩晕,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说话了,一种极恐惧、惊慌的情绪在内心升腾。稍停片刻,艾伟德就像那即将出发的列车,在发出嘶鸣后准备加速前进一样,双脚开始飞快地跑起来。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向前冲去。既然前门无法出去,那就从后门走吧。在往常,那里是日本人处决犯人地方。通向后门的路正好路过大卫所住的院子,艾伟德认了出来,她停下来,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向大卫的窗玻璃扔过去。几秒钟后,他出现在窗口。大卫估计是刚起床,因为他正在穿外面的短褂。当他从窗口注视着艾伟德的时候,她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肩膀和脑袋。他的声音十分清楚:
“你要走吗?艾伟德。你为什么要害怕呀?”
听到大卫的话,艾伟德的心又被那无法言述的痛苦再次撕裂开来。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直接向后门跑去。门开着,她径直跑了出去。门外是一块准备焚烧死者的空地,还有一块开阔的坟场,矗立着一个个土堆,前面就是环绕城市的已经干涸的护城河,往右,是成片的绿意盎然的麦田,虽然此时麦子还没有成熟,但它的高度已经足以藏身。当她从后门跑出去的时候,她用心回忆着自己的一切逃难知识,并希望迅速找到准确的方法。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她本以为前门是城市的主要入口,而后门因为离大多数人来说太远,在防御上会被忽略掉。但她没料到的是,现在曰本人在前后门的小路上,都安排了巡逻岗哨,他们来回游动,检查着一切过往行人。而艾伟德正是在这个时候,刚好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凭经验,艾伟德知道他们会不由分说地开枪。如果有人跑动,那就更成为射杀的活靶子。日本人喜欢射击,喜欢看着那些农村孩子在听到枪声后,像惊慌失措的兔子一样四散跑开。尽管如此,艾伟德的脑海里,还是只有一个念头:跑!不能停下来等待他们的检查!她加快了脚步。
当她不顾一切疯跑着穿过那片空地的时候,她听见日本兵在她身后叽里哇啦地叫喊着,然后就是子弹与自己擦身而过呼晡声。当那些子弹打在她周围的石头上时,它们反弹出去,溅出一阵阵刺眼的亮光。她的胸口有一种刺痛,汗水已经滚到了眼睛里。护城河近在咫尺,艾伟德奋力地向它冲了过去。马上就到了!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穿过了自己的后背。艾伟德停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她的嘴里满是灰尘和泥土。我被打中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着一种好奇,她知道一颗子弹打中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
“我快要死了”,她想着,“难道就这样死掉吗?”她感觉到肩部有一种灼痛,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感觉。艾伟德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但是如果这样站着,很快就会被打死,因为子弹仍然飞溅着地上的尘土,仍然擦亮着身边的岩石!日本鬼子正把她的身体当作练习射击的靶子。出于本能的反应,艾伟德向前扑过去,她趴在地上,撕开衣服,解下那件厚厚的棉外衣,把它放在身后,那鼓鼓的外套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个趴在地上的人。她的圣经随即掉了下来’她压在圣经上面,能感觉到它正从下面抵着她的胃。她把圣经当作雪橇,凭借着它往前滑去,她用手刨着旁边的土地,增加着推动力。终于,到了护城河的边.缘,艾伟德用力一冲,重重地掉进沟里。现在,她的后背又开始疼痛起来。当听见敌人的子弹打在那件她用来伪装的外套上的时候,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但这又更加激励起她求生的本能,艾伟德没有丝毫犹豫,她沿着壕沟,一直潜行到可以看到头顶上方麦地的地方。然后,她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爬了上去,用手分开麦子,在柔软的麦秆间爬行着,同时,还不忘记把那些被压倒的麦秆扶起来,好让身后留不下任何有人爬过的痕迹。
到了麦田的中间,她才感觉到久违的安全感。她为那件丢掉的外套感到惋惜,因为即使是在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下,她也没有换下过它。现在她能感觉到后背不时传来钻心的疼痛,子弹穿过她破旧的外套,打在右边的肩膀上。她伸出手指头,轻轻地摸了摸伤口,好在没流多少血。
现在,艾伟德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舒缓下来,日本人也许以为她死了,无论如何,他们大概也不会搜寻到麦田里来吧,这样想着,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既感到虚弱,又感到极度困乏,这时,她才想起前一天的晚上,她几乎一夜没睡。鸟儿在田地周围的灌木中和远处的城墙上唱着歌,除此以外,四周一片寂静,天空是浅蓝色,微风浮动着麦子,麦田里各种野生植物发出一种令人身心愉悦的土地的气息。躺在人类最初繁衍的土地,周围围绕着人类最初的食物,她享受着这最本能的宁静与和平。艾伟德舒展了一下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长长出了口气,慢慢地闭上双眼。
当她醒来的时候,竟感到一丝惊奇,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中,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舒服地睡了一觉。她活动一下肢体,高兴地发现自己青青麦田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她已经不再觉得害怕。当太阳下山后,日本兵就会回到城里的,她想,得在这里等到太阳下山,然后才能走出麦地向山上前进。
为了打发傍晚前的这段时间,艾伟德穿过麦田,来到了另一边,静静地等待夜晚的来临。天终于黑了下来,在夜色的掩护下,她走出麦田。她往后望了一眼城墙,确信无人后,开始沿着小路,内心平静地往山上走去。
艾伟德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回到阳城。当她站在山崖上,任山风吹拂着面颊的时候,当她蹒跚走下山坡,往谷地走去的时候,当阳城出现在眼前,她仔细地观察着这熟悉的一切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她十分清醒地做出一个决定: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离开山西。因为她知道,如果日本人知道她还在这个地区出现的话,他们会使出各种手段来找到她的。
艾伟德想起了黑林,还有他那被活活烧死的妻子和孩子。她在阳城有众多朋友,还有八福客栈里住着的上百个孩子,难道日本人不会那样残酷地对待他们吗?艾伟德实在不敢多想了,她只是觉得,她必须带上她的孩子们,穿过高阳城街景。尽管舍不得这里的一切,但艾伟德还是不得不永远地离开了山,渡过黄河,到西安去。沿着那些日日走过的小路,艾伟德往客栈走去。
孩子们看到艾伟德回来了,一个个都欣喜若狂。他们聚集在院子里,又唱又跳。两位照顾这些孩子的教会工作人员告诉艾伟德’他们从县长那里要了一些谷物,所有的孩子都很健康。艾伟德把孩子们召集到自己周围,这是一群有着深褐色头发、笑容满面、闪着一双双宝石般明亮眼睛的孩子,他们把艾伟德看作是真实的、上帝赐给他们的母亲。
“艾伟德!”他们欢呼着艾伟德回家来看我们了!”
“今天晚上,”艾伟德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早早上床睡觉。明天我们就出发去西安,我们要步行穿过那些大山,那将是一次漫长的旅行!”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到任何地方的旅行对他们来说都无异于一次令人激动的冒险。
“你们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接着把你们的被子卷起来,带上你们的碗和筷子。现在你们都快回房间睡觉去吧。别忘了明天早点起来。”
当艾伟德抬起头来,无比忧伤地望着那破烂的屋顶和那开始下陷的阳台时,孩子们已经钻进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艾伟德现在才观察到,这间历经劫难的老屋,已经摇摇欲坠了。这难道也是让我离开的暗示吗?她这样想着,走出客栈。出门以后,她发现,路两旁的屋子大都百孔千疮,到处都留下了战争的痕迹。她进了阳城的东门,在主街上走着,两旁都是自己熟悉的景象,是啊,这里是她生活的地方,她曾经一度属于这里的一切,艾伟德又回忆起许许多多发生在她生命中的重要的事情。她为这座废弃的城市感到深深的悲哀。县衙也是破败不堪,每当看到这个院落,她总能想起从前那古老的、富丽堂皇的官署,以及沿袭了几千年的官场烦琐礼仪。现在,只有一个守卫站在那间小房子的门口。他认出了艾伟德,向她咧嘴笑了笑,他打开房门,向县长通报是她!”
当艾伟德进去以后,她才意识到,在现在这个时候,这个通报是会让县长掉脑袋的。
县长走上前来,他穿着浅蓝色的长衫,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刹那间,艾伟德又想起了他曾经穿过的那些象征着富贵的红色和金色的长袍。
“艾伟德,”他语气平和地问候,“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艾伟德答道。
她仔细地打量着县长,他明显地老多了。皱纹巳经爬上了他的眼角和嘴角。他跟艾伟德以及山西南部所有的中国人一样,过去的几年一直生活在忧虑与恐惧之中。当敌人来到时,他离开了这座城市,尽着一个来自中国山区公民为抗击日本侵略者所应尽的义务;当敌人离开以后,他重新回到这片废墟,他的生命实际上依然正处在危险之中,然而,现在他正笑眯眯地望着艾伟德,并询问她的健康状况。他仔细地听着艾伟德讲述发生过的事情,还有她的那个准备带着孩子们翻过大山前往西安的计划。艾伟德看到他的眼神中出现一丝忧虑。
“我听说日本人已经翻过大山,到达黄河边了。你得穿过他们的占领区,那将是十分危险的。”
“我们会呆在那些远离铁路的地方,”艾伟德说,“我们会沿着那些日本人永远也找不到的路走。”
“带着一百个孩子?”
“是的,一百个孩子,”艾伟德坚定地说,“我不会撇下其中任何一个的。”
“那好吧,”停了几秒钟,县长略带伤感地说,“你有这次远行的钱和食物吗?”
“没有。”
县长笑了笑,随后笑声更大了:“你有能力面对任何困难,艾伟德。从你来到阳城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嫉妒你的坚定和镇静了。”
“我向你说过很多次,上帝会帮助我们的。现在你相信了吧?”
“我可以给你们两袋面粉,并且派两个男子陪你们走一段路。按照你预计的路线,你们大概要走两个多月,才能到达西安,这些你都明白吗?”
“我明白。我们明天黎明时就出发。”
“但愿上帝帮助你,”他由衷地对艾伟德说,“愿好运伴随着你!”
艾伟德带领的孩子们他们相互鞠了一躬,两位老朋友互道了一声再会,彼此都在用超出言语可以表达的方式,传递着情感。艾伟德心里知道,好运是否真的伴随’那可不能确定。
艾伟德回到客栈,孩子们已经并排在过去骡夫和脚夫们睡过的炕上睡着了。站在那破旧的阳台上,艾伟德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中的满天繁星和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熟悉的山脉。在她内心深处,她明白自己即将离开阳城,就算不是永远的离开,但也至少是一次漫长的不知归期的分离。她的思绪又回到自己到达阳城的第一天,那天,兴奋掩盖了摆在她面前的一切。虽说有那么多的工作和困难,但也有着无数快乐的时光,这些真实的记忆,一直充实着过去的岁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磨灭或减弱它们。艾伟德试图安慰自己:到西安后还会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但这个远景对此时的她并没起到多大的激励。
同时,她也想象着在泽州的大卫会有怎样的遭遇。此时,如果她知道了发生在大卫身上的一切,艾伟德一定会立刻返回泽州,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帮助他。然而,她并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当她再次听到大卫的故事时,已经是多年以后了。
在日本人占领泽州后的两周,他们以间谍罪的名义逮捕了大卫。从理论上来说,大卫是保持中立的,但是,日本人需要让大卫承认自己是间谍。他们使用了最简单的方式:严刑拷打,不让他睡觉,并且每间隔一段时间就变着法地折磨他。
大卫的两个教友也被日本人抓了进去,他们被严刑逼供’日本人想让他们证明大卫策划了一系列对付日本人的阴谋。然而,这两位教友至死不屈,他们最终被残忍地杀害。他们都是意识单纯的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逼着承认一件不真实的事,他们十分清楚,日本人也十分清楚,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们为信仰而死。日本人原本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大卫,然而,他是一名欧洲人’又是一名基督教徒,这些都是日本人所不喜欢的。为什么他会返回泽州的教会?为什么他允许中国的士兵在他的教堂进进出出?为什么他要做间谍?为什么?为什么?日复一日,大卫被强迫跪在地上,面朝着墙,每隔一小时,只要他一有睡意,就会被打醒。
这种折磨持续了三个月。日本人根本不理会他的精神状态和各种辩解。
他们想抓的是艾伟德,但她巳经成功逃出他们的视线,但他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一封伦敦一位报社编辑写来的信,几个月前,那位编辑穿越黄河,来山西调查战争的真相,他想知道是否日本人真的实施了暴行,艾伟德尽己所能地帮助了他。几个月后,他从重庆写了一封信’感谢艾伟德提供给他的关于日本人暴行的素材。他把信寄到泽州,现在,又被日本人所发现,这就成了大卫他们做间谍的证据,大卫坚持说自己对这封信一无所知。这的确是事实,当那位编辑走访这里的时候,他远在千里之外。但日本人不理会这些,几经盘问拷打’大卫被转移到太原的一所监狱。
那些非人的折磨仍然在继续。大卫被关在一个闷热、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铁笼子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一个电灯泡始终照射着他。黎明来临,日本人就命令他跪下,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如果他动一下,或者是发出一点点声音的话,都会被劈头盖脸地打一顿。如果得到了起来的命令,他就从混凝土地面上站起来’低着头,因为这里实在太矮,没有谁能站直。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会收到最后一个命令:躺下!接着他躺在混凝土地面上。每隔两三天,会有几碗玉米面汤递进来,他用手指把他们刨进嘴里。大卫还随时会被带出去过堂,他被告知,如果承认自己是一名间谍,立刻会得到更好的房间和受到更好的待遇,大卫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明白他们正在尽力逼疯他,他也清楚,就算自己真的疯了,日本人也不能打败他。他的坚强的意志就像是内心的一块钢币,越是打击它,折磨它,钢币反而越坚硬。虽然他的身体受到难以忍受的非人折磨,但他的内心却仍然是骄傲无比的。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自己正在浪费精力和时间,这位来自威尔士山脉的意志坚定的男子不是任何肉体的摧残可以打败的。一连六个月,他们把大卫放在那个污秽的、满是跳蚤的牢笼里,在那里,大卫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也不知道是在从白天到夜晚,还是从夜晚到白天。
最终,日本人失败了。大卫被转移到一个仅住了三个囚犯的房间。他在那里受到稍好一些的待遇,他还成功地让自己的一个囚友也信奉了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