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的县长有着极大的权力。在山西南部的山区，泽州是首府城市，管辖着四个姐妹城市：阳城、沁水、高平和陵川。这些小县城都建立在山地，有着封闭的城墙，像过去的城堡一样。从中央政府到位于太原的山西省政府，再到泽州的地区政府及阳城县一级政府，形成了中国的国家体制。像阳城这样坐落在山区的小县城，消息传递的速度大概只能和人走路一样快，可以说这里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所在，地方官员掌握着人们的生杀予夺，司法、行政、经济都在一人的权威之下。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顶礼膜拜。正因为如此，如果某一天，当县长突然向哪个微不足道的妇女走过去的时候，人人都会惊讶地吐出舌头来。
这样令人吃惊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艾伟德正在房间里忙碌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骚动。她走出来，站在阳台上。只见老杨正慌慌张张地跑到大门口，旋即又转身向艾伟德连声大喊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
老杨的话语带着惊恐，显然，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和这么威严的阵势。他飞快地躲了起来，事实上，直到三个小时后，艾伟德才发现他又缩头缩脑地溜回来。虽然老杨一直坚持要她去拜见县长，可是，在满怀希望去打探以后，他的信心被彻底摧毁，侯门深似海，自古官衙难进人，那里就不是平头百姓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方。
艾伟德拢了拢脑后的发髻，把脏衣服扔到房间角落里。她快步走下楼梯，来到院子里。她觉得，她就该这样去迎接县长，而不必做什么刻意的准备，如果县长对此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刚下楼，前呼后拥的队伍就已来到门口c场面颇为壮观，以至她被涌进门来的人群挤到一边，只能站在院子角落里等待着。她有些激动，也有一丝好奇和敬畏。轿子落稳，轿门还垂着帘子，侍从们穿着深蓝色长袍，毕恭毕敬地站着，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些人看起来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服饰得体：深色的官服，有的带着圆顶小帽，清癯的脸颊，闪动着黑亮的眼睛。
一个侍从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掀起帘子，伸出胳膊搀扶出里面坐着的县长。当县长走进八福客栈的大门时，艾伟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他身材很高，穿着旧式长袍马褂，衣服前摆垂到脚面，显得威武有力：黑黑的头发光滑油亮，白皙的脸上布满络腮胡须。
艾伟德发现，县长也正盯着她看呢。于是，她合上张开的嘴，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当她立起身时，艾伟德发现县长还是平静地看着她，没任何表示，脸上似乎有忧虑的神色。他的随从们像绿叶一样四散他的周围。
看来彼此都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艾伟德想，既然无话可说，我就再给你鞠个躬吧，反正中国人认为礼多人不怪嘛，她又深鞠一躬，二个，三个……她一共鞠了五个躬，她想，我已经表达了足够的尊敬吧。
“我是来请求你的帮助的。”县长终于开了口。
“哦？”艾伟德有点吃惊。她意识到这样回答有些随意，但是在这场合，她实在找不到其他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来应付。
“你知道吗？在我们山西省，缠足的习俗已经沿袭很久了--”县长慢条斯理地说道。
“缠足？”艾伟德嘀咕着。县长的官话发音十分纯正，艾伟德毫不费力就能明白，她心里也感到一丝快慰。
“是的，中国的女性在出生后不久就开始裹脚。”他解释道。
“哦！”艾伟德再次重复了一声。她意识到，自己在交谈中并未处于上风。
她对缠足的习俗只知道一点点，但现在她不知道应该把谈话的方向转到哪里，对县长的问题，她还是有点不明就里。
“简单地说，现在上面有指示，要我们立即取消一切缠足行为。”他说。
“要求你们取消缠足？”
“是的。目前我们在我们省内，所有的妇女都裹脚--必须有人监督她们取下裹脚布。我们得找个从未裹过脚的妇女来专门做解除缠足的督察员。”
艾伟德心中一怔，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要是在英国，这双脚还算小巧，但是在这里，它们显然太大了。
“男人没法干这活，只有妇女合适县长终于表明他来此的目的，他对艾伟德说，“我们得找一位天足妇女。你在外面应该认识这样的人吧。请你写写信，看看能否找个这样的人过来。”
“那没问题，我很乐意效劳！”艾伟德爽快地答应。不过，很快，她就觉得这问题有些棘手，除了住在泽州的史密斯夫人，在偌大的中国，她还认识谁呢？一个也不认识。不过，艾伟德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担心，她不希望别人从她的脸上看出畏难情绪。
“当然不会白干的，不过工资却不会太高，”县长进一步解释道，“每天的报酬是足够的面粉和菜金。我们还会提供一头骡子，以便下乡检查，再给派两个兵士当随从。听明白了吗？
我们现在急需这样的人手。”
“我会尽全力去找的。”艾伟德肯定地答道。她已决定要完成这项任务，随后她再次鞠了一躬。
这时，站着的每个人也都向她鞠了一躬，这应该就是还礼吧。
于是县长转身上了轿子，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走了。艾伟德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场合中解脱出来。接下来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找个女督察专员，这是她刚刚从阳城地方政府获得的“国家任务”，长这么大，还从未尝试着给国家效过力呢，尽管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工作，但艾伟德还是感到一丝自豪。
她深深地呼吸几下。哦，替政府雇佣个工作人员，是政府官员主动来请求我的！想到几天前老杨还缠着她要她去衙门里打点，艾伟德就感到好笑。
此刻，她还不知道，其实当地政府要找的督察专员，正是她自己。
小脚老妇人艾伟德回到房间后就开始写信，为了努力寻找到一位女督察员，她的信几乎寄遍整个中国：有给天津教会，给那个救治过罗森夫人的医院的，还有给香港、上海的，她几乎把信寄到了任何一个她能想到的、有教会的地方。然而，所得到的回复几乎都如出一辙：首先，条件合适的女孩不会说这里的方言，没法开展工作：第二，她不会也不愿意骑在一头骡子上来回颠簸：第三，面食对她没什么吸弓I力，那些女孩子们都喜欢米饭，估计他们难以忍受没有大米的生活。尽管骡子对米或面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但是它上面驮着的督察专员大概会抱怨。
大约两个月后，县长再次光临八福客栈。他从轿子上走下来，后面还是跟着一堆随从。
“我们需要的人，你找到了吗？”他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大概他早已发现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大脚女人来到阳城。
一无所获的艾伟德明白，除了解释，大概自己所能做的，只有鞠躬了。
“我已经尽力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县长那两道如小鸟黑色翅膀一样的浓眉，轻微地皱了皱。
“为什么你找不到这样的人呢？”他失望地问道。
艾伟德解释了从那些教会反馈回来的原委：不敢骑骡子：也不愿意骑个骡子四处跑：不习惯面食：这里太偏僻、荒凉，等等。
县长不耐烦地摇摇扇子，似乎有点蔑视那些不愿意来阳城的女孩子。
等艾伟德沉默下来，县长作出一个决定。
“那么就由你来干吧！”他正式宣布。
“我？”艾伟德用一种不知所措的声音重复着。不过，她看得出来，县长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再做任何解释都没有任何意义。
“就是你！你是我们这个县上唯一一个长着一双大脚的女人，你必须接受这份差事！”
艾伟德惊愕的嘴巴张开又慢慢合上。她试图在脑海里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我是一名基督徒啊……又不是中国人。关于缠足，我什么也不知道“那好办。你不停地走村串户，把政府的禁令告诉村民。你还可以把女人们都召集起来，或是到家里去看看她们的脚。如果小孩已开始裹脚，你就把她们放开。要是有谁敢倚老卖老干扰你的工作，我来对付他！从现在开始你直接对我本人负责，直接向我报告。上面的决心很大，而且雷厉风行，所以我们阳城不能落后，你得马上开始行动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当县长威严地下命令的时候，艾伟德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我真的有点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点呢？一头骡子加两个政府派来的保镖，我不可以正好借此遍走阳城的每个角落吗？难道这不正是一个让小客栈里流传的故事走得更远的绝好机会吗？不过，一想到此，她的心中又不免犹疑起来，县长会接受我的请求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无论如何，她决定都要冒险试一试。
“尊敬的县长大人，如果您任命我干这事，”她说，“我必须事先禀告您，我会在公务之暇向所碰到的村民们传授福音的，毕竟，我就是为此而来这里的！”
对这个请求，在场的人似乎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县长的随从们更加显得不知所措，脸上流露出尴尬的表情。艾伟德开始怀疑自己一定是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然而，这时县长发话了广我对你的福音不感兴趣，也不想管你干什么。重要的是你得把你的本职工作干好，上面催得很紧，要是干不好的话，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艾伟德心中有了点底，她知道，中央政府正急着要掌握这个山区县城的裹脚状况以及那些确切的裹脚人数。她会心地笑了笑。我得把这个有趣的事儿记下来，她想，远在伦敦的妈妈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女儿已经成为中国政府领导下的督察专员了。
她低下头，鞠了一躬。“虽然我担心辜负了您的重托，”她对县长说道，“但我还是很乐意接受您委派的这份工作。”
当她直起身来看着县长的时候，她看见他眼里有一丝愉悦。
“谢谢你，”县长道，“明天早上我们会为你准备好骡子和卫队。你想去哪就去哪，祝你工作顺利！”
于是所有的人都微笑着向着艾伟德鞠了一躬。他们也都显得很轻松，在阳城总算找到了一个大脚女人，尽管她是远渡重洋而来的洋婆子，但那并不重要，因为她现在已经是政府任命的督察专员，这才是要赶快汇报给太原省政府的，在阳城，禁止缠足、解放缠足的工作已经取得了重大突破！于是，每个人都迈着轻盈的脚步满意地打道回府。
老杨诚惶诚恐地从屋里走出来，用一种既迷惑不解又有点仰慕的神情看着艾伟德。“你现在身兼要职他说道你在为官府工作，是公家的人To”他谦卑地弯下腰，鞠了一躬。以前，在罗森夫人还在的时候，艾伟德在他在心里，从未像现在这样显得如此重要。
“你以为这是多好的差事么？你看看我的收入吧，”艾伟德笑着说一袋面粉和一天的菜金！我不会因此变得富有吧？”
“那是两码事，你的身份不同了。”老杨显然比艾伟德有更深刻的认识，他的话语里充满自豪感。“你现在是公家的人，是督察专员。”他认真地说。
看见老杨如此认真，艾伟德开始大笑起来。老杨用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望着她，而她巳经笑得前仰后合了。老杨摇了摇头，耸了耸肩膀，当他回到灶台的时候，他依然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政府的任命这么不在意：这些洋婆子，真是难以琢磨，他在心里想。
艾伟德的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她打算先到附近的村落去看看，然后再逐渐深人到偏远的乡下。也许老杨的羡慕是有道理的，当政府派来的两个衣着邋遢的士兵跟着她走东走西的时候，艾伟德的确感到一种从未曾经历过的甚至想都没想过的成就感。当她和那些村民们说话时，他们都会很自觉地、恭敬地站起身来；当她说需要检查一下缠足时，那些裹着的小脚会被飞快地解开来。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作为督察专员所巡视的第一个村子。它位于山谷中一条湍急的小溪边上，那里的屋子都是平房，由石头和泥土筑成，房顶上盖着墨绿色的瓦片。村里的土路泥泞坎坷，高低不平。即使在白天，屋里也明显采光不足，地面是用黄土夯筑而成，有着一张砖头砌成的大炕。在简陋的木桌子上，放着一些粗糖的青花瓷碗、盘子和不太光滑的筷子。村子里小孩很多，大都显得瘦小和耽脏，一些襁权里的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哭闹个不停。一进入村里，立刻有很多人围在艾伟德的骡子周围，唧唧喳喳地议论着。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群山环绕，抬头见绿。山脚下，梨树和桃树正盛开着鲜花，小片小片的金黄色的油菜地、墨绿色的棉花地和那些青翠油亮的麦田怀抱装扮着这个小山村。
很快，村民们越聚越多。一个士兵大声喝问：谁是村长？一个留着两瞥山羊胡子的老头战战棘棘地走了出来。士兵向他传达了上面的指示，介绍了督察专员的身份。看来村长也是经常应付官差的，他立即转过身去，严肃地对村民们一一分派起来，他要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开个全体大会，来宣布禁止缠足的规定。这是有一定难度的，因为得把人们从田里、从他们的黑幽幽的屋子里、从喂牲畜的棚子里叫出来。人都到齐后，村长扯着喉咙，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宣布，从现在开始所有的缠足都必须废止，尤其是那些正在裹着脚的小孩子，要立即放脚。那两个一路跟随的士兵，也找到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他们不失时机地恫吓道，如果谁敢违抗命令，那他就要尝尝蹲班房的滋味了。
一番动员，一番政策宣讲’再加上一番气势汹汹的威胁，村长觉得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艾伟德这个督察专员的事了。对自己该按照什么样的工作流程和标准来行事，艾伟德心里也不清楚，不过，她觉得她应该走访几户村民，到家里去实地看一看。于是她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间屋子走去，一群看热闹的人跟着她。两个随从对着关着的房门一阵叽里哇啦地乱吼，在确信里面有人后，艾伟德走了进去。屋子里很整洁，也打扫得很干净，但是家徒四壁，只是灶台上有些锅碗瓢盆，砖头砌的炕上堆着叠好的被子。
一个闪着一双黑眼睛、大约只有三岁的小女孩正拉着她妈妈的裤腿，紧张地盯着艾伟德。艾伟德只瞟了一眼，就知道她正裹着脚。
“你看，你看艾伟德抚摸着她白胖胖的脚指头，柔声逗着她，“现在五只小猪崽准备去赶集了……”
小女孩发出了一阵轻快的咯咯的笑声，她高兴地扭动着身子。
尴尬的局面变得欢快起来，那些女人们围了过来，高兴地和艾伟德闲谈起来。不久，艾伟德就深深地感受到这是一群独立的、充满活力的山区妇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