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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匪谍”董家强

老潘把路长功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张脸阴沉沉的,这让路长功有些紧张,他知道老潘肯定是挨上面的剋了,而每次挨了剋,老潘总是会把上面给他的压力,原封不动地甩给下属。老潘冷冷地问道:“岳知春这段时间真的一点动作都没有?”

路长功答道:“他已经同意不去美国了。老潘,你连我也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上头有人不相信你。人家说你在暗中包庇岳知春。有人指责我们应对不力。”老潘抬头看墙上挂着的蒋委员长照片。

路长功暗惊:“您给我的任务就是不让岳知春去见那个共党政委,我做到了。难道非要他死才叫不包庇?岳知春虽然退役多年了,也算是个有名望,有影响力的人,尤其是在老兵中,威望甚高。他的夫人和儿子又都在美国,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会造成很大的震荡。我认为现在这样处理,还是最稳妥的。”

“如果上面不是考虑到这一层,你以为他还能活得如此逍遥自在么?”老潘口气依然是冷冷的,“还有那帮老兵,也是蠢蠢欲动,与‘匪区’暗中联系的越来越多,这股风是不刹不行了。”

路长功急于想扭转上级对他的不满,赶紧建言:“找一个私入‘匪区’的,杀一儆百,倒也不难,有一个叫董家强的,私入‘匪区’……”

“可以把他办成大案。”老潘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老共的统战厉害啊,既然私入‘匪区’,就有可能被策反……”

路长功一下子明白了,这才是今天谈话的真正目的,老潘与政敌的争斗已趋白热化,他需要办一个漂亮的“匪谍大案”,为自己增加砝码。

董家强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庄力奇的监控之下。像他这样普普通通的老兵,本来并没有资格成为警总监控的目标。可是过完年后,有好几个警总盯梢的目标人物,活动与董家强有交集。“一号目标,在董加强家呆了一下午”,“三号目标,晚上去了董家强家”……他的名字在庄力奇呈上的监控报告中第三次出现时,引起了路长功的注意。路长功调取了机场的出入境记录,马上就明白了七八分:一个平常毫不起眼的老兵,出国去探了一次亲,回来之后忽然成了眷村的中心人物,这是为什么呢?只有一个可能——他借道第三国,私入‘匪区’。老兵们频繁造访他的家,就是打听他从‘匪区’带回来的消息。

路长功来到了洪根生的废品回收站。废品站里各种废旧家电乱七八糟堆了大片场地,根生穿着污黑的工作服,正在费劲地搬着一个旧冷气机。路长功煞有介事地打开生锈的废冰箱门看看,好像对废品很感兴趣的样子。洪根生赔笑道:“长官新年发大财,升大官!”路长功觉得,洪根生见到他,虽然一如既往地恭敬,但目光坦然,毫不躲闪,恭敬之中,似乎多了一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路长功的感觉一点也没错,自从除夕那天被路长功要挟,不得已说出了岳将军的秘密,破坏了将军与老朋友赵彤的会面计划后,洪根生痛彻心扉。恐惧到了尽头,反而会生出勇气。洪根生渐渐想明白了,其实,给警总来个“一问三不知”,路长功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也就是抓进去讯问几天,无凭无据,早晚还是得放了。顶多是让网市多哭几场,让孩子受点惊吓罢了。有了那次对不起岳将军的经历,洪根生才知道,出卖和背叛所受到的良心折磨,要比被警总审讯痛苦百倍。他心中暗暗发誓,今后就是被打死,他也绝不再向路长功透露一个字。

路长功装着漫不经心的模样:“这段时间忙着拜年,见到不少老朋友吧?”他随手递给洪根生一支香烟,洪根生双手接过:“趁过年大家都有闲,见了几个老相识……”路长功笑问:“有什么新鲜事啊?”他笑起来好像每一条笑纹里都藏了阴谋。

“就是拜个年叙叙旧嘛,能有什么新鲜的。”

路长功面无表情,玩着一个废吸尘器。见洪根生应对之间滴水不漏,他不满地提示道:“你不是还去了董家强家吗,怎么不说?”洪根生见他啥都清楚,知道瞒不过,只好说出部分无关紧要的实话:“董家强去澳洲看儿子,回来后,大家是在他家里聚了聚。”

“董家强就没说他还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比如说……‘匪区’?”路长功忽然用眼睛直逼着洪根生的眼睛。洪根生假装吓了一跳:“路长官,这种事非同小可,不能乱说。”

“他没有带回来一些照片给你们看?”路长功顺着自己的套路继续发问。

“有啊,他孙子的,那可真是个大胖小子,壮实,老董可得意了。”

路长功忽然拉长了脸,厉声道:“装什么糊涂?我说的是他‘匪区’老家的照片。”

洪根生大声分辩道:“没听说他回过老家啊。就算真去了‘匪区’,拍了照片,那还不跟藏贼赃似的捂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会让我看到。我跟他不是一个部队的,因为在眷村住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点头之交而已,没多深的交情,他怎么可能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

什么都没问出来,路长功居然轻易地放过了他,就这么走了,这倒让洪根生很是意外。其实,关于董家强的情报,路长功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只要把人抓到警总,证据不难弄到手。他找洪根生,一来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二来是故意让眷村的人看到他找过洪根生,破坏老兵之间的信任。

晚上,洪根生远远地看到董家强家灯火通明,不禁忧心忡忡,想来那不知死活的董家强又在洋洋得意地向满屋子的人展示一张张照片,就像他这段时间向一拨又一拨前来拜访的老兵展示的那样,就像前几天他向杜守正、朱晋、八百黑和自己展示的那样。

洪根生他们几个看过那些照片,听过董家强自豪地描述家乡的情形后,也不禁动了想办法回家乡的念头。从那以后,洪根生、杜守正、八百黑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回家的可行性。大家一致认为杜守正是最有条件回大陆的。因为他的女儿桂芳嫁到了美国,杜守正可以名正言顺地申请去美国探亲,尤其桂芳生下孩子后,以看望外孙的名义申请,警总没理由不准。

是啊,这几年,虽然经常听到谁谁谁悄悄回了老家的消息,但那个“谁谁谁”没有真实的姓名地址,仿佛离自己还很远,远得像一个传奇故事。而如今,“回家”的故事居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认识的人身上,对家乡亲人日思夜想的老兵们,没法不激动万分,没人能忍得住不去一探究竟。董家强是湖北人,前来拜访他的老兵,有的人家乡与湖北远隔万里,但老兵们仍觉得,总归是在大陆,离自己的家乡就近了一步。他们想从董家强带回来的照片上,推导出自己家乡的情形。

和洪根生他们在董家强家聚会的情形一样,这时的董家强家中,一位老兵不大相信地问:“老董,你家房子这么好,不对吧?你家要是那么有钱,你还当什么兵?”

“咳!我家也是这些年才富起来的,村里头办了个木工机械厂,做了一款制砖机,每年能赚一百万呢。我弟弟就在厂里当副厂长。”

又一位老兵感叹道:“我们这边还说大陆三个人合穿一条裤子。”董家强满脸红光:“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回到老家,我全不认识了,电线杆子比树都多。”

董家强取出一个盒子:“这是我们老家的芝麻糖,大伙尝一尝。”众老兵纷纷伸手取糖。

其实,董家强刚回来时,还是很小心的,只告诉了几个知心朋友,后来,朋友告诉朋友,朋友告诉朋友的朋友,知道的人越来越多。老董一辈子默默无闻,忽然这么多人来见他,求他,讨好他,令他觉得自己俨然成了大人物,他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一开始他还是关门闭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小心拿出照片,小声地说话,以防隔墙有耳。长时间平安无事,令他慢慢地放松了警惕。董家强不知道,他已经像一条被选中的鱼,随时可能被警总捞到岸上晾干展览。

第二天,董家强被捕的消息,震惊了整个眷村。

路台生那天跟庄力奇的车出警,意外地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之后,洪晓梅那长发飘飘的身影,受惊的小鹿般的眼神,就一直在台生的眼前晃动。可惜,尽管此后台生一有空就坐上庄力奇的车到处乱转,却再也没能见到女孩的踪影。精明的庄力奇早已看出端倪,安慰他:“没关系,有缘自会再相见。”台生仍然闷闷不乐,便想找干妈余夫人聊聊。

余夫人是富贵遗孀,白晳的皮肤,双眼皮,左腕上一个绿莹莹的玉镯,右手上套着两个大大的金戒指,一看就知道长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晓梅最近找了份兼职,成为余夫人的私人护士。晓梅正在帮余夫人量血压,余夫人闭目养神。晓梅看了看血压计,很高兴:“血压正常,余夫人,不简单哦,在同龄人中,你的身体是最棒的。”余夫人微笑起来:“我自己也觉得最近身体不错……”

正聊着,台生拎着一个礼盒走了进来:“干妈,我爸叫我来看看您。”晓梅正在收拾血压计,台生一眼认出晓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不禁又惊又喜:“哟,美女,咱们有缘呀。你还没谢谢我呢。”晓梅脸红了:“大恩不言谢,以后你要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你喊我一声就是了。我叫洪晓梅。”台生打量了晓梅一眼,笑道:“干妈,又换护士了?”

余夫人满意地笑起来:“这个晓梅好,用了这么多人,就数她最合我的意。”

台生望着晓梅笑:“洪小姐,你真有两把刷子!我这干妈,出了名的挑剔,这保健护士啊,我每回来都看到不同人,从来也没听见她夸过人的。”

余夫人笑骂:“这死台生,一来就揭干妈的老底。晓梅,我从香港带了些中药,你帮忙挑一些杜仲、当归、黄芪让台生带回去。这都是正宗的大陆货,中药讲究的是地道,大陆产的,疗效才好。”

台生不大相信:“真的吗?”

余夫人朝晓梅努努嘴:“不信你问晓梅,人家是行家。”台生望着晓梅,晓梅微笑着点头:“真的,真的,老中医都这么说。”

余夫人让台生送晓梅回诊所上班。台生一边开车一边问:“要不要去吃冰淇淋?来来大饭店的冰淇淋很有名的。”

晓梅委婉谢绝:“我在诊所上班要上到七点半呢,下回吧。”

台生不死心:“七点半我来接你吧。”晓梅对台生这样的公子哥怀着一种警惕心理,她找借口:“对不起,八点半我还要去安亲班上课。”台生又提出送她去安亲班上课,晓梅还是谢绝:“不用了,我骑脚踏车,很近的。”

台生追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去给我干妈检查身体?”

“星期二。谢谢你,路先生,我这里下就好。”晓梅提前下车,好不容易摆脱了台生的纠缠,走了十来分钟,到了诊所门口时,山猪迎面从大门内跳出来。山猪起先只是垂涎晓梅的美色,后来为了晓梅,屡屡吃亏,不禁怀恨在心,发誓非把她搞到手玩玩不可。晓梅看到山猪,吓得倒退了两步。山猪一把揪住晓梅,满脸邪笑:“告诉你,老子派人盯了你很久了。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陪老子玩玩,以前的账就一笔勾销。”

晓梅很害怕,又强自镇定:“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山猪冷笑:“你喊啊,我看谁敢多管闲事?”晓梅大喊救命,街上行人都朝这边望来。山猪嗖地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周围行人吓得纷纷躲让。山猪吹了一下口哨,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山猪押着晓梅正要上车。这时一辆汽车冲上人行道,差点就撞到山猪,台生摇下车窗。山猪大怒:“你瞎了眼啊!”两个马仔从黑车上跳下,各持棍棒逼近台生。晓梅心提到嗓子口,台生笑了,亮出一支手枪:“山猪,眼力真差,不认得我这把枪了?警总的手枪啊!要不要去警总喝杯咖啡啊?”原来,台生被晓梅婉拒,仍然恋恋不舍,便悄悄地开车一路跟随着晓梅。忽见山猪跳出来纠缠晓梅,台生不怒反乐:这笨猪来得真是时候,在晓梅面前露脸的机会来了……

山猪慌忙赔笑:“长官,误会,误会啦!”说着扔下晓梅,躲进车里一溜烟跑了。台生冲着山猪的背影喊道:“我警告你,别再纠缠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晓梅本是为了甩掉台生谎称上班,现在魂都吓没了,急忙上了台生的车。台生带她到冷饮店,点了冰淇淋为她压惊,晓梅大口吃着。台生从衣服下面拔出手枪,一扣扳机,枪口冒出火焰,原来是打火机。晓梅忍不住笑了,那山猪被警总吓破了胆,根本不敢细看这把枪。晓梅很好奇:“山猪的事,你怎么知道的?你真是警总的?”

台生故作神秘一笑,他都不好意思告诉晓梅自己其实是在电视台工作的了。晓梅趁机打听老兵私回大陆探亲的事:“警总为什么老是找我阿爸他们的麻烦呢?我阿爸是个本分人,只不过是老兵们喜欢聚在一起谈谈家乡的事罢了,这也有罪吗?还有董叔,他也是太过思念亲人……”台生根本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只好胡乱搪塞:“警总的事,不能随便打听的。”

晓梅看了台生一眼,低下头:“不好意思,我的要求可能太过分了……”

台生不忍看晓梅失望的眼神,忙讨好她:“你下星期二不是要去给我干妈做保健吗?我们在她家里见面,然后我请你吃饭,告诉你警总处理老兵私入‘匪区’案的消息。”

晓梅眼睛一亮:“真的?那太谢谢你啦!”

告别了晓梅,台生赶紧找庄力奇打听老兵探亲的案子。他一边陪着庄力奇打篮球,一边拐弯抹角探口风,得知董家强的案子就是庄力奇管的,台生大喜,真是天助我也!“力哥,你可得帮我。还记得我们从山猪手里救下来的那个‘琼瑶剧女主角’吗?我已经找到她了,我想追她。她是眷村老兵洪根生的女儿,叫洪晓梅。老兵们不是都关心这个案子吗?她向我打听这件事。怎么样?怎么样?讲点内幕来听听!”

庄力奇眉头一皱:“这可不是一般的案子,台生,你要小心,别为了女人摔跟头。”

“你太不够意思了,这点小忙你都不帮?你是知道的,我长这么大,还真没为一个女孩这么动过心。现在我好不容易遇到了喜欢的人,她现在还以为我是警总的人,要是她托我这么一点事我都办不成,我就漏气了,她以后会不理我的。”台生不满地叫起来。

面对处座这位吊儿郎当的公子,庄力奇既不能一口拒绝,又不能泄露机密,实在是进退两难。他对准篮筐投了个漂亮的三分球:“台生,你知道警总的事不能随便讲的,你这样分明是为难我嘛。”

台生软磨硬泡:“你告诉我,我只告诉晓梅一个人,又不告诉记者,不会出什么事的。拜托!我要是追上了晓梅,感你一辈子的恩。山猪的案子你不是也告诉我了吗?还让我参加审讯,也没出什么事。”

庄力奇实在招架不住台生的死缠烂打:“山猪那种案子是小case,所以我让你玩玩。老兵私入‘匪区’的案子是特大案,怎么能一样?”台生不相信:“又想骗我?山猪私藏枪支,那才是大案。老兵不过是回老家走了一趟,哪会是什么大案?”看看四周无人,庄力奇低声道:“上头要把这件案子做成大案,你懂吗?就是你爸的意思。”

台生愕然。身后突然响起路长功的声音:“台生,你来做什么?”台生吓了一跳,忙掩饰道:“我来还车钥匙啦。”路长功没接车钥匙:“你去接你妈吧,她在美容院做头发呢!力奇,你跟我来。”台生知道爸爸最不喜欢他打听警总的事,赶紧走了。

麦当劳餐厅里,台生故作神秘:“老兵回大陆探亲的案子,上头要做大。”他从庄力奇那里得到一鳞半爪,马上就拿来向晓梅献宝。晓梅一直想尝尝麦当劳,只是舍不得自己赚的工资,今天既然有人请,她就不客气了。

“做大?什么意思?”她一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热红茶,看着台生咕嘟咕嘟一口气把可乐喝掉一大半,一根炸鸡腿一口咬下去就去了半根,忍不住笑了。台生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举止过于粗鲁,现在是在美女面前,应该装得绅士一些,他赶紧把鸡腿放下:“做大嘛,就是公开审讯,还要电台直播。”当着美女的面,台生忍不住要吹牛,要显摆自己无所不知。

见晓梅将信将疑,台生找来店员:“你们那个收录机不要放音乐了,赶紧转台,转中广。”

店员疑惑地望了望他,台生凶道:“我是警总的。”店员吓一跳,连忙扭转频道。电台里的声音非常清晰:“就董家强私入‘匪区’案,记者采访了台北临时军事法庭,有关人员表示,案情相当重大,有证据显示,可能涉嫌‘匪谍’,详细案情现在不方便透露……届时将会公开审判……”台生洋洋得意:“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这当然是庄力奇的杰作。他敲开路长功的办公室门,将文件呈上去:“董家强什么都招了。当地的台办设宴招待,后是村里的‘匪干’,这老兵真没用,县政府请他到县城去,他都不敢去,装病……”这几天,庄力奇突击审讯董家强,累得头晕眼花。

路长功打开文件仔细看了一遍,阴沉着脸合上文件:“这份口供不行。”庄力奇傻眼了:“怎么不行?老芋仔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了。”路长功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庄力奇一惊:坏了。路长功也是外省老兵出身,“老芋仔”这个对外省老兵的轻佻称呼,惹上司不高兴了。路长功道:“他说的你都记下来了,他没说的呢?你挖出来没有?”

庄力奇挠了挠头皮:“没说的?不可能!他总共就回去了四天,每一天,每个小时,做些什么,跟什么人接触,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我软硬兼施,没少吓他,他不敢不说真话。”说到这庄力奇忍不住有些得意。路长功轻蔑地看了手下一眼:“他是老兵,不是菜鸟,你以为吓一吓就成了?回去再审,让他坐冰块!”

庄力奇仿佛醍醐灌顶,回去又审了一回,终于让董家强承认在‘匪区’发了一些牢骚。他觉得董家强已经吓得够呛,能吐出来的,大概都吐出来了,便前来邀功。不料路长功还是不满意:“‘匪干’是吃素的?见到这种动摇分子还会放过?你连这点政治嗅觉都没有?你要是不会审讯,那我就调别人来审。”庄力奇吓出一头冷汗,要是真调了别人来审,前面的功劳就都让人抢走了,慌忙道:“我会,我会!”

直至董家强承认他已经被****情报机构发展为间谍,准备回到台湾,发展间谍网,路长功才感到满意,拍了拍庄力奇的肩膀:“力奇,审得很漂亮嘛!董家强这件案子,上头决定移交法院公开审讯,到时候还少不了电台进行庭审直播。上头要用这件案子做大文章,你懂吗?”

庄力奇自作聪明:“是不是案子越大功劳越大?”不料路长功马上晴转多云:“话说得太白就难听了。记住警总的一句名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董家强那边究竟可靠不可靠?”

“把口供给他了,让他背得七七八八……”庄力奇毕恭毕敬,面对路长功他总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路长功还是有些不放心:“公审有电台直播,要防止他在庭上翻供。”

“警告过他了,他说不敢翻供。”

路长功冷笑:“他说什么你就信了?去,把他老婆孩子接来,让他们见一面……跟他说,公审期间,为防止民众愤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我们会把他的家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家人在我们手里,就绝对不敢翻供。”

一伙老兵都聚集在岳将军家里。洪根生面色惨白:“回老家的人也不少……没听说有出事的……他老婆哭得都没眼泪了。”将军叹息:“‘退辅会’倒是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董家强却是警总直接带走的!”杜守正有些后怕:“这警总也太厉害了!怎么知道老董去了‘匪区’呢?回家有罪吗?回自己家有罪吗?老董跟我们一样,都是拉壮丁拉来的。我们可没要到台湾来啊。”

洪根生苦笑:“整个眷村谁不知道?老董逢人就说。”朱晋说:“眷村的人不会出卖自己人吧。”八百黑不同意朱晋的话:“难保不出一两个内奸。”

“作孽啊!哪能出卖自己的兄弟啊?”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着,洪根生面色苍白,路长功屡屡逼问他,他东扯西拉不吐实情。会不会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路长功那老狐狸钻了空子?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洪根生心里不禁七上八下。

八百黑咬牙切齿:“我要是找到这个家伙,就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洪根生如坐针毡:“我听说陆光三村有人回了趟老家,回来后警总找去问了几句话,也就没事了……”他对董家强一事抱有幻想。

“我也听说了……”杜守正跟着证实。

岳知春叹了口气:“警总说你没事就没事,说你有事就有事。董家强落到路长功手里,恐怕没有好结果。我和路长功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一起当的兵,一起打过仗,抗战时他救过我,八二三我也救过他。再也没人比我更了解路长功了。在军中的时候,我们都叫他鳄鱼。他可以一口气干掉几十个敌人,连俘虏也不放过。”将军牢牢地记得他和路长功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景。当时他和路长功冒着猛烈的炮火前去运载军用物资。车子时而急停,时而疾驰,躲避炮弹,突然一声巨响,驾驶士官猛一刹车,路长功猛地扑在岳知春身上,两人几乎被甩出车外,定神一看,车前灰土纷纷扬扬,一颗炮弹将路面砸出一个大坑,横躺在坑中,驾驶士官摇晃着头上的钢盔说:“好险,侥幸这颗炮弹没有开花。”这是将军印象中对路长功最温情的记忆。对朋友,路长功可以两肋插刀;对敌人,路长功冷酷无情。他们曾经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很不幸,将军现在不知道路长功与他是敌是友。

众老兵不寒而栗。一听到将军介绍路长功虽然很晚才进警总,可是官升得比谁都快,靠的就是他的冷血无情,所有人都沉默了。

洪根生不甘心地反问:“我听说路长功近两年在警总只办特别的案件。老董这种案子太小了吧?怎么落到路长功手上了?”

将军沉重地摇摇头:“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一个退伍几十年的老兵,就算回到大陆,共产党也不会找这种人要情报。为什么路长功要亲自办这件案子?”

众老兵心情沉重,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想象的范围了。将军神情严肃地指着众人,语重心长地交代他们:“你们几个人,这段时间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要看人家回老家探亲,你们也动了心。我们今后要想办法争取合法回家探亲的权利,这样偷偷摸摸与家人联系不是办法,看起来法不责众,好像是安全的,可只要私自探家,就是授人以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旦有人想踩着你们向上爬,你们马上就有牢狱之灾。近来风声不对啊!台风来了,最先倒霉的就是你们这些无依无靠的老芋仔。”

大家点点头各自散去,洪根生百感交集。众老兵走后,岳知春径直来到余夫人家。路长功在余夫人家里等他,因为两人迫切需要交锋。去将军家,将军不会让他进去;去长功家,两人都不想吓着立苹。所以,他们只能在共同的朋友余夫人家里,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岳将军到余家时,路长功正在恭维夫人怎么看都比他家立苹要年轻。余夫人嗔笑他嘴上抹蜜,让他们俩先坐一会儿,她梳洗一下换件衣衫就下来。

客厅中,只剩下路长功与岳知春二人。路长功望着岳知春微笑:“我看你好像憋了一肚子话?”

岳知春怕惊动夫人,靠近路长功,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凶:“你干吗要抓董家强?你怎么不把眷村的老兵全抓起来啊?那多省事啊!”

路长功叹息道:“你是不是所有老兵的事都要管,我的将军大人?这不能怪我,老岳!这是上头指令抓的要案,我也是不得已。”

岳知春气愤地质问:“不能怪你,难道怪董家强?回去见亲人,也算是罪?”

“都怪董家强太过胆大包天,私入‘匪区’。其实很多老兵都是选择在香港见亲人,这就钻了法律的漏洞,警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像董家强这样性质恶劣的,警总就不能不管了。”

岳知春气得想拍桌子,但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只好克制着:“也有人回了老家啊!”

“对!的确有些老兵进了‘匪区’,警总也不是查不出来,只是没去追究。这些人也懂得做事,回来都是一声不吭,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没有造成恶劣影响,我们警总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你不知道那个董家强有多傻,整个眷村早就炸开了。他带了很多照片回来,还一再宣传他家里多富多有钱。”路长功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仿佛全是董家强的错,理都在他这一边。

岳知春冷笑:“那要怪我们党工宣传不得法啊!人家董家强只是如实地拍了几张家乡的照片,难道他家有钱了也不许讲?是不是还得照你们宣传的那样,三个人穿一条裤子才行?”

路长功寸步不让:“你不是不知道,他这是在为‘共匪’宣传。他回来这些天,去他家的老兵有多少人,这些人从董家强那里得到什么讯息?‘匪区’好!这班老兵本来心都不定,董家强这一煽动,那人心还不都动摇了?民国三十八年撤到台湾的有多少人?这些人都有老家,都有亲人。如果人人都做董家强,心都向着那边,台湾就垮了。”

岳知春冷笑:“私入‘匪区’这条罪名就够大的,再加上一条动摇军心罪,那更了不得了!你们拿董家强开铡,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路长功坦率地点点头:“很不幸,他撞在枪口上了,这可怪不得我。”

岳知春又气又无奈:“这案子是你经办的,你就不能手下留情?老兵回乡,群情汹涌,董家强一颗人头根本塞不住这股潮流。董家强何辜?老兵何辜?”

“错!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董家强这颗人头,正好塞住这蚁穴!”路长功说了一半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连忙放软了声调,“老岳,董家强好像不是你带的兵嘛!”

岳知春拍案而起:“不是我带的兵,也是我的袍泽兄弟啊!”岳知春真的为这些老兵的命运感到悲愤,为什么人世间所有的凄风都要刮向他们,所有的苦雨都要打向他们,他们没有郁郁葱葱的青春,没有金黄的中年,所有的日子几乎都是灰暗阴沉的。他愧对这些老兵,这注定了他退休后的日子内心疼痛难忍,所有的暗疾与旧伤随时随地都会发作。

看到岳知春为不相干的人这样激动,路长功连连摇头:“老岳啊,要不是你这股傻劲,你本来可以升得更高,何至于早早被人逼退?”

“这乌烟瘴气的官场,不用人逼,我早就想退了。长功,我只问你一句话,看在咱们的交情上,你得救董家强啊!你跟老潘说,我不去见赵彤,我这辈子都不离开台湾,行了吧?”虽然满腔气愤,为了董家强,将军不得不忍气吞声求人。

路长功叹息:“你在警总也不是没熟人,你跟他们打听打听,这回是上头要借董家强大做文章。老岳,你在政坛白白打混了这么多年,你以为咱们在玩政治这盘棋?错了,你我都是棋子而已!那个董家强呢,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路长功的话虽然****,却是赤裸裸的真理。

岳知春见多说无益,起身便走。余夫人下楼时,只见到岳将军匆匆而去的背影,惊讶地问长功:“你们又吵架了?”

眷村的收音机前围着一堆人,众老兵都担心着董家强的命运。电台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据知情人透露,董家强将以‘匪谍叛国罪’被起诉!董家强私入‘匪区’后被招募为‘匪谍’……”突然,电台中断了,大家面面相觑。

路长功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报告长官,董家强心脏病突发死了!”声音大得连在一旁的庄力奇都听得清清楚楚。庄力奇心里不禁哀叫一声:“完了,全完了,路长功又要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了。”路长功跌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愣头青,不懂得把握力度和火候,把这么有价值的案子活生生毁了。路长功犹如一个铆足了劲的拳击手突然一拳击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力奇这小子,还是缺乏历练啊。看来,把家雀训练成一只老鹰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董家强的死讯把所有的老兵都炸蒙了。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这样从人世间消失了,世上的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了。八百黑一边拉着胡琴,一边唱着高亢悲怆的山西梆子:“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我有心替主爷把仇报,掌中缺少杀人的刀!”

洪根生和杜守正往火盆里扔着一张张纸钱,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庞。洪根生突然喃喃骂道:“没种,真没种!再怎么样也不能吓死啊。反正是死,干脆抓个警总的人一块儿跳楼,那也值了。”

杜守正为董家强辩护:“进了警总,谁不怕啊?再说了,老董死得比我们值!他临死之前,还回了趟老家,见到了自己的老娘,也见到了家乡的老婆和儿子。咱们呢?到现在跟老家都没通上信,咱们命比他长,又有什么意思?”

洪根生一颤:“没错……他都见了……我们这辈子再见不到家人,活着就跟死了一样!老董啊,我们给你多烧些钱,阴间没有警总,你早点回老家,爱待多久待多久……”

岳知春家里,香炉上三炷香袅袅冒着青烟。岳知春沉痛地坐在沙发上。他为董家强之死既感到难过又感到庆幸。如果没有这场心脏病,董家强要出庭受审,路长功一定要给他安上“匪谍”的罪名,他自己再也不可能活着回家,家产还要充公,全家都要背上“匪谍”家属的罪名。而他心脏病发作时法院还没审讯,他的罪名还没成立,他到死都不是“匪谍”,他这一条命换来了老婆孩子一辈子的安宁。唉,这些老兵的命啊。当年把他们从大陆带到台湾来,跟他们说,三五年就能回去,现在已经三十五年了。他们出发的时候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到现在都变成了骨头快要生锈的老年人。董家强只不过是回去看看家人,就被警总带去,活活给吓死。这些老兵流尽了鲜血和眼泪,像石头一样被丢弃在荒野里,任凭风吹雨打。这些饱经痛苦与黑暗的石头,这些经受过斧头、铁锤和凿子敲击的石头,没有欢笑的石头,没有希望只有绝望的石头,裸露着累累伤痕的石头,他们的心也渴望开花呀!

老莫悄悄走到他身边:“将军,路先生来访。”

“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老莫无语,岳知春抬头一看,路长功已经挟着一个公文袋走进来了。岳知春一下子就爆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路长功面不改色,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瞒你说,我刚从医院出来,连口水都没喝,想到你这儿来喘口气。”老莫倒了一杯水,放在路长功面前茶几上,路长功端起来咕噜咕噜大口喝起来。

岳知春冷笑:“怎么了,进医院了?是不是为党国太操劳了?”

“我是去医院等董家强的验尸报告。这是医院出具的文件,你看看,真的是心脏病。”

岳知春冷笑,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警总要造个假还不容易?

“你不相信我,应该相信医生吧?你看看,签字的这些人都是医学界有名的权威人士,他们绝对不会造假。”

“我相信你,你们要利用董家强大做文章,当然不会笨到把他弄死。养得白白胖胖,不就是为了让社会大众看到,警总多么人道!审讯多么公平!你们也需要董家强配合你们,当庭认罪,痛哭流涕,承认自己当了‘匪谍’,这么一出好戏,你哪舍得让主角死了呢?”岳知春满脸讽刺。

“都怪手下,没经验,应该安排一辆救护车待命……”其实,面对董家强的死,路长功也很沮丧,因为董家强还没有完成任务就死了,让警总竹篮打水一场空。

岳知春用刀一般的目光看着路长功:“不必责怪手下了,凶手就是你!董家强就是被你活活吓死的。”

“这******只是巧合,反正我问心无愧!”路长功狡辩。

岳知春气得心绞痛:“你还问心无愧?董家强是思乡心切私自探家的一般老兵,还是‘匪谍’,你心知肚明。你昧着良心硬往他头上扣‘匪谍’的帽子,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会不知道?案子没办成,你召开个记者会,公布医院的报告,拍拍屁股回家去,跟老婆孩子吃饭,可董家强的老婆呢?今晚等不到丈夫,他的孩子等不到父亲,他们跟谁喊冤啊?”

“‘政府’对他们够好的了,这些眷村还不都是‘政府’为他们盖的?只要他们老老实实……不要搞事……”

岳知春越听越生气:“什么叫搞事?回趟老家叫搞事?看看爹娘还要军法审判?不行,我这心脏都被你气得受不了,我得吃药。”路长功熟练地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倒出药丸,拿起水杯递给知春。岳知春颤抖着吃药,喝水。

路长功喊老莫:“再给我一杯水。”

“干吗?你不是刚喝过一杯吗?”岳知春有气无力。

路长功一肚子气:“我也要吃药。”他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警总大楼,默默抽着烟。到现在为止,老潘一个电话也没有。这就不妙了。如果老潘打电话来破口大骂,那倒真的没事了。没办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人算不如天算啊!他知道老潘肯定气坏了。老潘要的就是董家强这样的“匪谍案”。老兵归“退辅会”管,“退辅会”的某位大佬是老潘争夺中常委的主要对手,长官要往上爬,下面的人都是垫脚石。搞不好,路长功也会像块垫脚石一样被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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