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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外面,天气特别的好,微风里有着初春时分的那种轻浮与软弱,可屋子里的气氛几乎恰恰相反。他们围坐在一起,表情僵硬,像在开会,这是开会之前的沉默,微妙,温吞,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父母亲的房子要拆迁了。

一出现利益的问题人们就会开会。家庭里也是这样。兄弟三个以及他们的老婆们分别从三个方向面向父亲和母亲,父母那里像是主席台。主席台上的父亲正流着口涎,像长牙的婴儿那样源源不断,母亲拿着小毛巾,熟练地擦着,但那动作分明是若有所思的,像在拖延某个时刻的到来。

如果有人正从窗外走过,如果这人碰巧向里面张望,他会以为他是在隔着窗户看一部陈旧的国产故事片,他刚刚按下了暂停键或是慢放键。屋子里的这一家人成了塑像,塑像们的表情如此清晰却空洞,散发出催眠般的懈怠与昏暗,他不得不把无聊的目光转向更无聊的虚空。

2

即使不算上这次的拆迁风波,姜家的三兄弟也从来没有亲密无间过:他们似乎一生下来就是有仇的,只是为了互相复仇才先后托生到母亲的肚子里。

在这套摆设寒酸却又故作斯文的老式教工公寓里,到处都像古战场一样布满了他们三人幼时恶斗的种种遗迹--大衣橱镜子上方因为某次远程射击的瞄准偏差而失去了一只角,因为不妨碍使用,就再未补上,长年累月的像瞎了一只眼似的黑洞洞地睁在那里;厨房一只小方凳在作为轻便武器的使用过程中歪了一只脚,人一坐上去就颤颤微微的,像老人口嘴中快要掉的牙;更多的是餐桌、书桌、门板以及厕所墙上用刀片、毛笔或各色圆珠笔留下的种种诅咒短语,或象形,或会意:

祝姜老大明天考○。(圆圈划成了活灵活现的鸭蛋状)

瞎子姜宣(旁边还画着一幅带墨镜的阿炳状的人脸)。

判处姜墨死形!(有一个别字,但骂人者与被骂者在当时都认为是对的,其污辱效果分毫不减)

姜墨××(两个叉叉用粗粗的红色画在名字上,表示万劫不复)。

姜印是个女人!姜印没有屁眼!

等等,不胜枚举。活像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艺术展。

如果对这些墙上的短语展开研讨--像对艺术表象进行一次深刻的理论挖掘,从潜意识、下意识及儿童心理、家庭环境因素并结合时代特色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大致推断:这三个孩子中,老大姜宣的成绩可能不错,因而招来考“○”分的诅咒,另外,他因为过分用功,视力必定不行,这给他自己增加了一个“瞎子”的绰号;老二姜墨可能比较健壮强大,让人不知如何下口,于是只能泛泛地画上红叉叉并判处死刑;老三姜印则应是相当乖巧乃至阴柔,因而被恶毒地污辱成另一个性别……

另外,我们还可以猜出,这个家庭的父亲是位书法爱好者--姜宣、姜墨、姜印--他一厢情愿地把对自己白宣、黑墨、红印的爱好以一种迂腐而通俗的方式寄托在三个儿子的名字上。但显然,他的家庭教育却又是相对随意的,这导致了几个孩子在家中毫无忌讳的所作所为,而另一名监护人,也就是家中唯一的女人:母亲,大概也不是足够称职,或者她是被三个精力旺盛的孩子给榨干了精力,注重整洁与细节的女性特质一天天消失殆尽,从而对家中触目可见的小号标语见而不闻,对那些破了相的镜子、柜面、板凳更是没有修理或更换的打算,似乎以此表示她对这片战争频繁的领土的完全放弃……

哦,忘了,这屋子里唯一富有趣味的装饰--母亲在客厅的墙上给三个孩子留下了三条身高刻度线,逢上哪个孩子的整生日就量一次,并用丈夫的小楷毛笔注明当天的日期和准确的高度,十几年下来,三条稍稍弯曲的线就像三只膨胀的蜈蚣似的爬在客厅的西墙上,在那光线不足的狭小客厅里,这三条身高线倒成了偶尔来访的客人们寒暄时的重要话题……

而不久,准确的说是再过两个月,一条新开的马路就将从这几幢破旧却依然保持尊严的老式公寓中间穿膛而过,所有的这些曾经记录过姜家三兄弟的斗战史与成长史的痕迹将随着发达的原位定点爆破技术和高强压力的推土机而魔术般地灰飞烟灭。如果从浪漫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的确是足够令人伤感和湎怀的,瞧瞧吧,这套老公寓里,一张盘子就记忆着一样美味,一把暗锁就藏匿着一段秘密,一只马桶就吸纳过无数欲望,一张床就孕育了全家的生命,一间房子就是一家人的历史……

3

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这套老房子做过任何多情的凝视和追思,因为除了父亲和老大姜宣,这个家中的其它成员根本就缺少相应的雅致情调,而父亲,虽然曾经贵为中学语文教研室主任,却在两年前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中风而导致偏瘫,口角歪斜、吐字不清,连喝两口水都会湿了半边衣领,他现在全力关注和研究的是如何顺利畅通而又不失体面地解决每日进食三餐、数次小便及一次大便……

而家中唯一的浪漫主义衣钵的继承人,老大姜宣,却被眼前如大山般压来的现实主义完全击倒--父母的老房子要拆迁,这变故将像地震一样把安逸的生活彻底翻了个,并带来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父母在拆迁过渡期间怎么弄?租房子还是住儿子们家?租房钱平均分摊?或者在儿子们家轮流住?这还是个相对短期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作为长久之计的拆迁安置,父母们得另外买房安家,如果买房子,这买房的大事,谁来张罗?差的钱又如何贴补?最主要的是父亲半身不能动,他需要精心的照料和相对安适的生活条件,而不管与哪家儿子儿媳同住,不论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都要考虑到各人的孝心、耐力、经济等诸多综合因素……作为姜家的长子,姜宣不得不作出上下求索的姿态,并务求解决方案的公开公正、兼顾公平。

而事实上,从兄弟三人从小到大的关系、性格及既成局面来看,姜宣其实是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实质问题的,就算是他这次开了天眼、有了神助,但两个弟弟及弟媳妇们,甚至包括他自己那做会计的老婆也未见得就真会听他的安排。唉。

说起来呢,姜宣是长子,做父亲的曾在他身上注入最热切的新鲜劲儿,在姜宣还不会讲话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给他念唐诗三字经,入睡之前播放儿歌磁带,平常讲话使用完整的书面语和标准的普通话,把一个中学语文老师所能想象到的育儿方法全都用上了,甚至还把着姜宣满是肉窝的小手在白净的宣纸上写横划竖,弄得满纸像画满了错乱的树枝,母亲心疼那轻白昂贵的宣纸了,便叫起来:行了,还要再培养一个浪费宣纸的呀!

字虽然不练了,但父亲那种种居心积累的刻意熏陶已经足够把姜宣培养成一个本分而内向的文科型孩子了,除了看书学习,他自小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这固然造就了他一流的学习成绩,却也引起了姜墨、姜印由衷而深刻的鄙视,他的出色使他已经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太多的赞赏和呵护,因而在兄弟间私下发生的任何争执或利益分配上,姜宣从来都没有取得与他大哥地位相称的结果,他是被排斥、被损害、被污辱的典型人物,他是兄弟三个中的弱势个体。因此,就凭他,就是想破头也是无用功,他是不可能摆平得了姜家这场错综复杂的拆迁“事件”的。

4

因此,此时此刻,在这个家庭会议上,姜宣那种皱眉深思、低头不语的模样完全就只是一种姿态,以屏蔽和掩饰他无能为力的现状,倒是他身边的妻子严晓琴的神色更为恰如其分,她那双曾经纹过眼睑后来又重新洗去的眼睛仍旧像十五年前刚刚嫁到姜家时那样闪闪发亮,她带着几分老于世故的神情镇定地一一细瞧着在座的一家人。

今天,除了老大老二家的两个小孩,一大家子八口人全都到得齐齐整整,严晓琴感到很满意,因为,她,才是这次家庭会议真正意义上的召集人。

此前,为了酝酿这次会议,严晓琴还是动了点脑筋。主要是看到丈夫姜宣面对拆迁一事那心神不宁却又无所作为的窝囊样儿,她在愤怒的同时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局势很明朗,三个儿子就有三个家庭,就代表三个方向的利益共同体,每家都必须有一个人作为小团体的精神领袖,以调动全部的主客观因素来争取最有利于本体的长远利益。

严晓琴的女儿明年就要中考,眼下的每一天都是至关重要的冲刺阶段,现在的考学多重要呀,哪个家庭不是当了头等大事在抓?一切可能产生的干扰因素都要绝对排除在外!所以,公公婆婆是无论如何是不能住自己家的,这道理说来人人都会点头赞同,可要真正实施恐怕还得费些周折。并且,看看吧,这个徒有大哥其位的丈夫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她就必须出山。严晓琴虽然当初学的是财会,但她通晓兵家之争的基本原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在最要紧是摸清老二姜墨、老三姜印包括公公婆婆等所有相关人物的真实想法,这样,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

因为长期服侍病人而神情倦怠的母亲、半瘫在床却养得白白胖胖的父亲对大媳妇的提议感到多此一举。作为即将被拆迁的主体,也就是处于这个拆迁事件中心点的主要人物,他们显然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母亲随随便便地说:拆迁时在各家轮流住住,回头补给我们房子再回来就是了……

母亲以前是数学老师,思维比较直线化,在年轻的时候,这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美德,但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单纯,实在令人不可理喻。严晓琴转向父亲,后者皱着眉头哼起来,不知是对大儿媳的担忧有所感悟,还是他突然内急了、想着艰难的出恭。

严晓琴于是语重心长哗哗啦啦说了一大通,总之一来大家好久没聚了,二来这好歹是件大事,人心隔肚皮,需要商量商量等等。然后不等二老完全明白她含义深切的潜台词,便挟天子令以命诸侯,以公公婆婆的名义,把三家人全都召集到这个即将从城市中彻底消失的老公寓里来。

--因此,此刻,在严晓琴那环视众人的目光中,她实际上是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的,她感到自己富有谋略,完美把握住了处理问题的主动性和巧妙性。

5

坐在晓琴对面的是二媳妇左春,她围了一条竖条纹的丝巾,试图给自己增加一些斯文气--实际上,这与她的气质完全背道而弛--左春和老二姜墨是同行,最早的出身都是长途客运站司机,一个拉人,一个拉货。这份职业说起来好像总有点上不了台盘,最多只能算是个蓝领。姜墨一直为此有些暗自怨恨,认为父亲对自己前程的安排太过草率了。其实在十来年前,司机还是个蛮可以的行当,搞些捎买带什么的挺有门路。当初,姜墨因为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街上东游西荡无所事事,父亲四处托人,好不容易才在长途汽运站找到了一个学徒的缺,并说好半年满师后就转正成正式工人。

职业往往左右着当事人的生活规律、行为习惯乃至****对象,那布满油气味、焦酸味和漆皮味的小小驾驶室,不仅成为姜墨终身工作的唯一空间,而且还成为他品尝爱情之果的伊甸园:正是在驾驶室里,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左春当时是他的师傅,姜墨一开始总是老实而拘谨地喊他“左师傅”,左师傅总是翻翻眼睛爱理不理,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满意。只有在狭小的驾驶室,当她手把着手、脚带着脚带着姜墨摇杆挂档、左推右旋时,她才会露出热情豪放的本性,一会儿捶着大腿大骂姜墨是个十足的蠢货,一会儿又拍拍姜墨的肩膀夸他个摆弄方向盘的天才,行为举止毫不避讳,好像她和姜墨之间根本就没有授受不亲的异性鸿沟。

姜墨不知道这是驾驶队里女司机们的一贯作风,唯其如此,她们才能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伸展自如、茁壮成长,他是完全被震慑了,这个刚刚从高中毕业不久的小伙子见惯了高中女生忸怩做作的清高劲儿,对左春的大方率性简直惊为天人,他完完全全的迷失了--他不介意左春比自己大三岁,不介意左春念书只到初二,不介意左春家是完全的工人家庭,不介意左春在运输队已干了五年,是个标准的“老油条司机”,不,这些甚至可以认为是优点,不是吗?书念得越多,人便越呆,大哥姜宣是再典型不过的例子;工人家庭才好,总不会像自己的这个教师之家一样天天准点收看新闻联播,吃饭时还一本正经地讨论教改利弊……

总之,姜墨全心全意地爱上他的“左师傅”了,为了得到她在自己肩上没轻没重的一拍,他几乎整天泡在驾驶里,对着假想的左拐灯或倒车线,一遍又一遍地在冰冷的方向盘和摇杆上来反复琢磨。左春不知是装作不闻不问呢还是她本身就粗枝大叶,对徒弟眼神的变化无动于衷,她仍像开始那样大大咧咧,这让缺乏经验的姜墨感到沮丧,他甜蜜却又苦恼地想:突破口在哪里呢?

爱情就像种子,哪怕这爱情在外人看来不是玫瑰而只是个狗尾巴草,它总会找到一片温馨的土壤并生根发芽、迎风怒放。这一天,终于来了。

按照规定,学徒的第一趟长途车必须在师傅的带领下跑,姜墨的“处女运”跑的是琼港农场--北方偏北的一个海边渔镇,当天早晨八点出发,到终点已是下午四点,在当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带琼港农场的乘客回省城。

姜墨毕竟是姜家的乖孩子,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在外过夜,在床上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好,索性光着膀子起来了,走到院子,白晃晃的月光下,那大客车像个巨大而温柔的怪兽似的一声不吭,姜墨看得心中欢喜,忍不住走上去拉开车门想进驾驶室--却看见左师傅坐在里面呢,只穿着碎花的棉睡衣,似乎也在发呆,她看见姜墨,并不吃惊,也不似白日里的大呼小叫,几乎是有些害羞地微微笑了一下,又往里让了让,像早就在等他似的--这就足够了,姜墨的血液腾地一下子被点燃了,他的脸红了,脖子粗了,眼睛湿了,手掌心烫了,下面那个地方……像要爆炸了……

在左春师傅的引导和配合下,姜墨又学会了另一样本领,这与驾驶术在某种程度上有共同之处,同样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四肢团结协调、力度的把握、速度的控制等等,姜墨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月光的辅助下,在不够宽敞的空间里,他出色地领悟并掌握了其中的全部奥妙,尔后受益终身……出于对这一新本领及师傅本人的热爱,他与他的左春师傅在当晚,以月光为证,订下终身切磋、共同提高的盟约。

对于姜墨与左春的相恋,父亲和母亲都因为巨大的惊愕而失去了阻挠的信心,在他们眼里,这个初中毕业、长姜墨三岁的女司机简直就是足智多谋的婚姻骗子,她看中的绝对只是姜家的书香门弟,而姜墨,完全是鬼迷心窍,总有一天,他会对粗壮的女司机彻底倒了胃口……

虽然没有父母亲发自内心的真心祝福,姜墨和左春还是像模像样地结婚了,婚礼当天,车队的二十四名司机们各显神通,一人搞了一辆小汽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城市转了半圈,一时成为路人美谈--父母却在背地里气得直拍心口,认为没有比这再粗俗的婚礼了,这个姜墨,下半辈子算完了!

正由于两位老人不言自明的潜台词,全家人包括后来进门的三儿媳妇都有些不待见老二两口子,平常话里话外的完全没有轻重--但严晓琴今天可不想这样,这两天,她从各个角度和立场考虑了一番,认为还是老二姜墨家最应该把二老接回去住,他家房子大呀,135平,一间客房长年累月地空关着!接回去多好,左春的女儿丫丫才五岁,白天上幼儿园,谁都不碍谁的事--但这主意又不太合适跟老三家通气,那样就显得有些龌龊,最后传开来也太难听--算了,就着话说吧,反正只要不到自己家,怎么着都行。

因此,严晓琴虽然在心中暗暗讥笑左春脖子里那条不匹配的条纹丝巾,脸上却非常真诚地点点头笑起来:“唉呀,左春,今儿这条丝巾很独特,我最喜欢这种条条子……”

在严晓琴开口之前,屋子里其实已经冷场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姜宣本身是不中用的,老二姜墨心中倒是有数,但又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家庭会议,因此淡着个脸只管抽烟。老三姜印虽说年纪小些,却是最精灵的,加之在机关呆了些年月,那股子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样子已是十分纯熟了,他是打死也不会先开口说什么的。

严晓琴这一开口,沉闷的空气倒因此拉开了个小口子,左春乐呵呵地接上话儿,妯娌两个就势小声讨论起服饰搭配来。

老三姜印的老婆李胜美是幼儿园老师,是三个媳妇里面最漂亮的、也是最讲究的,就是参加这个家庭会议,也一丝不苟地化了妆,水平很高的妆,几乎看不出来。在保养、美容之道上,胜美有着不一般的造诣,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走到杂志封面上去,只可惜她是个冷美人,性格里有着明显的淡漠,一般的话题、一般的场合,她根本就是一言不发。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同,一是屋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二是关于丝巾的话题她实在太有发言权,因此,在严晓琴和左春展开话题之后,胜美也画龙点睛般地在她们的陈词滥调中作些点评与升华。于是,这家庭会议的开场首先倒变成了个妇女服装研讨会。

6

姜墨毕竟是直性子,有些坐不住了。与左春结婚后不久,正好长途汽车站改制,他就挂靠了新公司跑出租,五年跑下来,他养成了一个看辰光算钱的习惯,像今天,这大好的春光,这大好的礼拜天,这大好的下午,不要说大街上,就是小巷子里也肯定到处站着人在招手呢,踏青呀约会呀买东西呀请客吃饭什么的,多少生意呀,现在就这样傻坐着,绝对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姜墨掐灭烟头,把头凑到父亲那里:“爸,今天喊大家过来有事儿吧--”

姜墨的嗓门真大!把主席台的两位都吓了一跳。母亲最讨厌别人大声说话,那绝对是缺乏修养的表现,可姜墨这几年嗓门是越来越大了,姜家是没有这种基因的,肯定是受左春的影响。

母亲看看父亲,后者本来是半闭着眼假寐的,给姜墨这一喊,突然惊醒了似的瞪眼看着四周。是啊,由于这次家庭会议,他的午觉被迫提前中断了,但他的意识和身体似乎还停留在午睡中没有完全醒来。瞪了一圈,最终他厌烦地看看姜墨,转一下眼珠,又迷糊过去--说到底,他对房子的拆迁安置并不十分关心,反正,他有三个儿子,总不会睡到大街上吧。多年的家庭教育,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再说,真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这个半瘫的老家伙又能有什么用?

母亲只得皱皱眉,替父亲答话了:“哦,其实,就是拆迁的事儿--”

她一开口,三个媳妇全都住了嘴,像被吹了哨子似的那么整齐--下面的过渡期,我们住在哪家方便一些……

“还有,拆迁购房的问题……”严晓琴急急忙忙地加了一句,同时责怪地看看姜宣,毕竟这话由他来说要合适一点。

“这个拆迁购房,我已经查询过具体的政策了,爸妈这套屋的地段好,一次性的拆迁补偿款,大概有38万左右吧;如果用来买房,七七八八最起码得添上五十万才能在这附近买套二室两厅;如果到政府指定的那个月圆小区去买房,就要到北郊,虽然面积大点,钱少花点,但很远,交通和配套设施什么都比较差,万一有点什么事,咱们还真接应不上……”姜印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接过大嫂的话头不紧不慢地细说了一番,显现出一个公务员迅速吃透政策精神的优良素质。

话题一挑明,大家就有些争先恐后了,说话了就表示参与了,就发表意见了,有取得权利了。

李胜美老师声音甜美,好像时时刻刻都是面对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这个事情嘛,当然得听爸爸妈妈的,长辈定下来了,晚辈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一边说着,一边带些羞怯地环视众人,像天使一样纯结。不过,要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李胜美的这段话是很有意思的,听上去好像毫无主张,并且没有新意,但显然,这句冠冕堂皇的话既讨好了父母亲,又巧妙地暗示了在座的某些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家都是同样的晚辈,有什么大哥大嫂小弟小妹之分!她早看出严晓琴那种垂帘听政、幕后其手的预谋。

“是啊,是啊,反正各家都要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但总的一条原则,要方便爸爸养伤,减轻妈妈负担……”姜宣也皱着眉头开了腔,他的一只脚在桌子下面被严晓琴踩了又踩,简直怀疑脚趾头都要肿了。

说实话,姜宣真不喜欢严晓琴这种锋芒毕露的劲儿,处处争着抢着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竞争者,这跟姜宣一贯欣赏的女子气质简直有天地之别;但另一方面,姜宣也自知,像自己这种怯弱、逃避的小文人,如果没有一个厉害的老婆,整个家庭是无法真正应付这个社会无数的陷阱和磕绊的,因此在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条件地依赖并听从严晓琴的一切安排的,反正,他只需把每个月从《地方志》编辑部领回的工资全数上交就万事大吉……

但这次,具体到自己的兄弟父母上,他开始觉得严晓琴的精明有些刺目了,不仅毫无大嫂的母仪之风,反而给下面几个带了个坏头。他想,如果我这会儿站出来宣布主动承担大部分的义务,那么,两个弟弟一定也会激动地出来拍胸脯说他们来吧?就像小时候,对太过甜腻的蛋糕,兄弟们偶尔出现的谦让局面……姜宣假想的乌托邦被左春的笑声打断了。

“唉呀,你们大家,说了半天,一句实际的都没有,反正我没文化,我来瞎说几句,说得不对就当我没说。其实很简单,一般人家都是这么做:过渡期三家轮流住,住到谁家,另外两家就贴生活费;买房呢,爸妈所差的钱款,三家平摊不就得了,买在市区大家摊得多点儿,买在郊区大家摊得少点儿,但现今这房子么,也是保值的,大家以后……”

老二姜墨突然用剧烈的咳嗽堵住左春下面的话,省得她扯出遗产之类的话来。左春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直率,心到嘴到,这是工人家属区里孩子们的通病,但这也是姜墨当初打心眼里最喜欢的一点,跟左春相处,就像站在100瓦的灯炮下照镜子似的,连根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姜家的人所欣赏的语言风格却是雾里看花、临水照镜,影影绰绰的才算得上水平。因此,虽然左春刚才的这个建议原理简单、不偏不倚,并且操作性极强,都可以算得上是真知灼见了,但姜墨可以料定,其它人肯定会不以为然。

果然,严晓琴几乎是嘲讽地笑起来。“嗳哟,左春你也不想想,如果问题真的那么简单,还要大家费时间坐下来商量吗?”

姜印也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二嫂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比方说,我是打个比方。如果A家里地方小,而B家里地方大,那么轮流居住的办法就显然行不通了;再比如,如果A家里有孩子要中考,或B家里生活习惯与老人有人矛盾……等等这许许多多的情况,都是复杂而具体的,采取太过简单的办法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老三姜印的口气像在求证一道几何题,他绕来绕去的做了各种假设论题,以排除法来表示他的反对,并且煞费苦心地说出他自己的难处:他刚才举例所说的“生活习惯”说的便是他自己的难处。胜美,在父母面前一向表现得温和乖巧,但真正到了家里,只有姜印知道,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物,性情冷淡不说,在生活上习惯也有些古怪,比如,长期素食、生吃蔬菜、周六全天的水果食谱等等,真要跟老人住在一块儿,肯定会闹出矛盾……

严晓琴自然听出老三的口风,而且知道老三也在帮自己说话了,方才提到有要考试的孩子,心中不禁一阵轻松,形势已经明朗化了:二老到姜墨那里去过渡的确是众望所归,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能者多劳,没有办法的事。

左春心中其实是一片雪亮,她是外粗内不粗。自己家里地方大、丫丫还小,她早料到其它两家会把老人推到她那里。说实在的,左春对这一点并不反对,她烧得一手好菜,对家务活也比较热爱,公公虽然身子不行,但婆婆那里可以一手照料,并不会给她添什么事情。经济上,虽说长途汽车站效益不算太好,但有了另外两家的补贴,应该不成问题……再说了,左春清楚,嫁到姜家虽说都六年了,她们这里老老小小的对自己还是有些小瞧,没准通过这件事,倒可以在这个家中提升些地位,特别是压压那位一向爱摆老资格的严晓琴。因此,总的说来,左春对于今天的议题和最终决定都是心中有数的,令她吃惊的只是她们几个弯弯绕的方式,甚至还说起了什么“A”、“B”的假设,倒让她感到有些别扭,好端端一桩事情弄得像玩柔道似的,一个个表面上还一本正经的,真是的!

左春这么想着,鼻子里就有些出声了,听上去倒像是在冷笑。这让姜墨感到奇怪,出门前,左春不是说得好好的嘛。姜墨拿眼睛看看左春,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自己先作主认了这个头。

没等姜墨拿定主意,一直躺在藤靠背椅上哼哼的父亲突然挺起身来说了几句话,因为久不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陌生,加之口齿不清,即使是离得最近的姜墨,也完全听不清哪怕一个字。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从音调和语气可以知道:父亲是在发怒。这让一屋子儿女都有些惭愧,谁也不好意看谁。

母亲叹口气,摇摇头,却又不肯替父亲翻译,谁也不便追问。姜宣的脸开始涨红起来,这么多年的诗书礼义浸淫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让重病的父亲如此发怒?身为长子,他感到了更大的羞辱,算了,严晓琴那里回去再做工作,他豁出去了:接他们到自己家。

姜宣像一个准备跳楼的人那样用力地闭一下眼,刚想开口,却听到左春平平静静的声音:“其实我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是爸爸妈妈不嫌弃,就到我们那里住吧,我家小丫丫也可以给你们解解闷,老老小小住在一起也图个热闹……哥哥弟弟那里,你们商议着,多少补贴些也就行了……”

姜宣睁开了眼,他的自杀行为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别人给堵了回来,虽然对自己有些失望,却另外感到获得新生的欣喜,他看看严晓琴,这下她该满意了吧。果然,严晓琴像一个真正的会议主持人似的,对着左春赞许地拍起了手,一边表态:“左春,补贴的事我和胜美再商量商量,总之,你出了力,我们就一定出钱……”

大约是大媳妇的口气实在太像在谈一笔生意,父亲不知是重新愤怒起来了还是突然内急,他又昂起头来,母亲连忙对一群儿女挥挥手,三兄弟也就带着各自的媳妇作鸟兽散了,谁都没有想起来回头仔细看看这套收藏着他们童年往事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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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剑者神话

    剑者神话

    武侠小说是一种向往、是一种追求、是一种享受。一种现代人热爱生活、向往未来、追求完美、享受人生的一种热衷。武侠小说是人放飞自我、超越自我的一种精神体现。武侠小说使人有了一种物质、精神的享受、寄托。
  • 人魔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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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匹夫无赖,当自强不息。这里的美人不屈,这里的爱河与时间并行.天地间流淌的豪情,比云层还厚,大地上赤红横流,那不是熔岩,是热血,这里有许多故事......以及更深的东西。璀璨大世,群星闪灭,奇才临尘,禁忌出世,灵异相争,上击天外苍茫,下探幽中冥冥。横渡暗渊,再演洪荒,求内中真我,淌天外道法,盛势接垂天之云,矢志盖一川山海。激万灵战血,炼一世精粹,执金戈,挽落晖,倒巨阙,爆天星,御天马,擒大鹏,即肝脑涂黄泉,碧血灌青天,也势要分个高低上下.....
  • 神刺

    神刺

    瓦伦大陆开拓出虚拟空间,虚拟竞技红红火火。周凯,一个猪肉贩子,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枚神秘的戒指,里面的秘笈有着鬼神莫测的威力。偏偏得到这些秘笈的周凯根基极差,只能做一个不起眼的刺客。不过鲤鱼跃龙门,刺客也成神!在斗气和魔法全盛的时期,看一个小人物怎么开辟刺客的职业,为上古武学书写了一段复兴的历史!敬请关注《神刺》!!!老牙倾力打造的全新玄幻小说!(阿米豆腐,萝莉、公主、妹妹、校花、战友、一个也不能放过!!)起点一组签约作品,不容错过!
  • 犹太人一生信奉的传世智慧

    犹太人一生信奉的传世智慧

    在精明的犹太人眼中,任何有价的东西都能失而复得,只有智慧才堪称人生无价的财富。犹太家庭的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几乎都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有一天你的房子被烧,你的财产被人抢光,你将带着什么东西逃命?小孩如果回答是钱、钻石或是珠宝。犹太母亲就会接着问:“有一种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气味,任何人都抢不走的宝贝,你知道是什么吗?”要是孩子回答不出来,大人就会告诉他:“孩子,你要带走的不是金钱,也不是钻石,而是智慧,智慧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它比金子、宝石更值钱,只要你活着,智慧就永远跟着你。”
  • 时域领主

    时域领主

    每个异能都有属于它的领域,而每个领域都有一个最强的异能者,他们则是该领域的领主。他们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他们妻妾成群,他们富贵如山,即便是国家也不敢得罪。然而每件事情都有例外。比如吃着一个红烧牛肉泡面,打着LOL排位,成天一副死鱼眼要死不活样子的时间领域光杆领主——时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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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至圣

    太初之末,九州动荡!三千位面遭劫,百族没落,人族先圣借此先机开创万古盛世,缔造文明。逝者如斯,岁月冉冉,事隔百万年,一位曾经弃武从文的清秀少年带着睿智的双眼依然踏出八百渭水,一心追求至圣道。不想,却是坠落重重迷局,惊起天宇之变……仙道迷漫,寰宇无圣,他又将如何在这乱世之中求得一线天机,问仙成圣?
  • 冥算

    冥算

    一个数理化天才,在一个修道的世界里,会做出如何的选择?符道:能否用化学归纳?阵法:能否用数学解释?铸器:能否用物理解决?修炼:能否走出一条科学的道路?真我-幻意-古虚-紫极------群:90779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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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堂堂的省跆拳道冠军穿越成了和亲公主的陪嫁丫头!战场无情,面临生与死的抉择,她和匈奴左贤王订下三生之约,世事难料,情之所钟,孰是孰非?情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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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裁好听话

    简介:叶伊凡因为一次无意间救下了一个男人,谁知道是一只金乌龟——顾绍晨(那个男人)爱上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叶伊凡)。三年后再次相遇,得知她过的不好,于是,步步算计,最后,成功把叶伊凡打包回家。(段落:“老公,我想吃橘子!”某人汗颜,但还是立马剥好橘子送到老婆大人嘴边:“来,宝贝,快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