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瓶子装进往事--
发屋女孩像只合拢的贝壳--
药晕看守逃出九号别墅--
一
老刘用截树棍拨动娜娜坟前烧纸的灰烬,被一股旋风卷起,如同无数黑蝴蝶翩跹入枯木荒草间。
“古莲凤是谁,为何埋在娜娜的身边?”胡凤鸣问:“纪刚和古莲凤又是怎样的关系?”
“这得从万达说起,他与刀疤古的老婆有一脚……”老刘卷根纸烟,问胡凤鸣要不要,对方摆摆手,他自己叼在嘴上,旧事也随烟雾吐出来。
兴安镇地处三省交界,四通八达,成了兵家的必争地。国民党的一营骑兵驻扎这里。营长姓古,一张长长的驴脸,拿镇上的人话说,一宿摸不到头。一道刀疤斜在脸上,以二分之一的比例分割了那张脸,人们背后就称他刀疤古。
一脸凶相的刀疤古却有一令小镇人羡慕不已的美貌妻子。没人问她姓氏名谁,都叫她古太太。瘦小的身材和瓷器似的皮肤,人们断定她的生长与水有关。镇上有一家绒线铺子,古太太手牵着四五岁女孩子经常光顾该铺子。
那个年代,能穿起绒线织物的人非一般百姓。古太太旗袍外罩件茄紫花色的毛衣,翩然过街,成为小镇旖旎风光。她的女儿古莲凤也最时尚穿法,旗袍外也罩件漂亮的毛衣,名副其实的毛衣小美人。
“看人家过的日子呦!”
“赶明个儿咱做媳妇有一件毛衣,这辈没枉脱生回女人。”
小镇人羡慕、感慨几年,刀疤古率全营骑兵去西夹荒参加一次战斗再也没回来,古太太就一日一日地在镇上等丈夫来接她。她靠积蓄开了家梳篦铺。专门卖木、竹、电木、塑料制造的梳子、篦子。古太太亲手写了小镇没几人懂其意的竖招:脊齿磨来巧匠手,篦梳助得美人妆。
她招个年轻的伙计,他就是万达。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古太太实在熬不下去啦。美貌的女人将一个男孩勾搭上炕并不难,万达成为面首。
古太太与万达在木梳篦子间秘密穿梭……解放后,公私合营,梳篦铺并入供销社,她成了职工,万达却失业了。二十几岁的人没找到正经的事做,出身不好哪个单位也不肯接纳他,户口在工农五社,人却在小镇上幽灵似的游荡。
文化大革命南方一调查组找到古太太,她才知道丈夫还活着,并在某市做了不小的官,她要去找他,将女儿古莲凤托付给万达照看,许愿找到丈夫就回来接走女儿。古太太一去不复返,万达去找过她,但没找到。
纪刚随寡母下放到兴安镇,落户到工农五社,与万达为邻,交往从此开始。
冷丁到人生地不熟的农村,纪刚母子对陌生的生活环境很不适应。那时吃的口粮由生产队供给,是带皮的毛粮,需自己到碾道(粮食加工点)去磨去碾。
他们母子哪里使用过这些工具啊,笸箩、簸箕、筛子什么的连见都没见过。还有拓坯、扒炕、抹房子,农村举家过日子这些事儿,他们一窍不通。
纪刚一生感激不尽万达。他是纪刚母子最艰难的日子里走近他们的,成为生死朋友。
纪刚母亲让野狗咬伤得了狂犬病,他当时虽然二十岁刚出头,但从未见过人让狗咬疯,又是自己的生母。
“装进笼子,不能靠近她,不然让她抓伤咬伤,你也会疯。”镇医院医生向他发出警告。
笼子里的母亲淌着涎水,已经认不出儿子,眼珠子越来越红,竟狗一样的冲着前来给她送饭的纪刚狂吠。
“老天爷呀,这也太不公平啦!”纪刚跪在笼子前悲怆地喊道。
纪刚的母亲原是蓝河动物园的动物研究专家,红卫兵批斗她脖子挂上死水獭,下放到兴安镇劳动改造,让她积肥,打扫猪舍。现在给狗咬伤,像动物圈在笼子里。这就是一个动物研究专家的人生结局吗?
“纪刚!”
“纪刚!”
一粗一细的声音叫他,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扶起他。
那天,纪刚结识一个叫古莲凤的姑娘。她的美丽像一束阳光照射进他荒漠般的心房。
为母亲烧周年随他一起来蓝河的万达、古莲凤当晚没回兴安镇,住在纪刚家。
房子长年无人居住,到处积满灰尘、挂满蜘蛛网。
古莲凤说:“我们打扫一下吧。”
“是啊,招工回城的事,你抓紧办。”万达拣起他们来蓝河路上谈及的话题。
“我想好了不回蓝河。”纪刚颓在椅子上,“他们都不在了……在兴安还有你们,我一个人回来又有什么意思。”他哀凄的目光落在古莲凤的身上。
古莲凤听懂了他话里的含意,低下头去。
“这该死的地方!”纪刚咬牙切齿地恨蓝河,恨透这个给他太多伤害的城市。
“莲凤,你们俩的事儿也别云里雾里地飘着,挑明了吧。”万达从一开始就极力促成此事。“我这当老大哥的,给你们当媒人,当证婚人。”
那个年代,自由恋爱多不被承认。即使“地下恋爱”了,也要请个名誉媒人。在这个时候万达站出来给他们俩当媒人,他们是相当需要的。
纪刚和古莲凤两人关系的表面--外人看来影影绰绰,实际呢,他们已偷尝了禁果。
还是古莲凤帮助纪刚侍候母亲的日子里,是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囚在笼子里的狂犬病人一反常态地安静。他们还不懂得回光返照,这是母亲生命之灯燃完的最后一夜,老天似乎善解人意地将雨丝飘洒得若即若离。
“你还走吗?”纪刚拽着古莲凤的手,问。
每天不管多么晚她都要回到自己的住处去,近些日子随着两颗心的渐渐贴近,她离开时的脚步明显地迟缓了,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短暂分手已经成为痛苦的事情。
古莲凤没回答,身子也没动,望着窗外的落雨。
纪刚去撂窗帘,去插门。当他忙完这些事的时候,她已钻进被窝,双手拽着被边儿,只露出燃烧得红彤彤的脸,而撩人欲望的气息在土屋里弥漫开来。
雨夜,纪刚生平初读了女人。
也在这个落雨的夜晚,一个生命悄悄完结了,纪刚的母亲去世。
读美丽的女人成为纪刚失母最痛苦时期的生活内容。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时,他说:“我们生活在一起吧!”
“我比你大五岁。”古莲凤说。
他说:“年龄不能障碍我们。”
她说:“我可以给你作姐姐。”
“我喜欢大姐。”纪刚的头埋在她的两个乳房之间,泪水流出眼眶,他发自内心地说,“我需要母性的爱。我在你怀里,就像在我妈的怀里一样,权当我是你的儿子吧。”
古莲凤的眼泪被他的话给扯落下来,紧紧将他搂在怀里,哽咽道:“你特爱你的妈妈了……可是,我们都失去了世上最疼爱我们的人。”
“我卷一枝烟。”胡凤鸣讨烟。
老刘将烟口袋扔给他,说:“纪刚和古莲凤在兴安镇结的婚,住在工农五社的老房子里。”
“纪刚哪年回的城?”一边拧纸烟,一边问。
老刘说:“古莲凤让电打死的第二年。”
这是户户通小喇叭--有线广播年代的一幕悲剧。古莲凤洗完褥单就方便,往广播线上搭晾。邻居只听到她妈呀一声,她被电死了。
“她的儿子才三岁。”老刘瞥眼古莲凤的坟墓,说,“纪刚把那个孩子扔给了万达抚养。后来纪刚在城里新成了家,万达一直养着那个孩子。这都是听说的,纪刚走后不几年,万达也带那个男孩子离开兴安镇,再没回来。”
“记得那个男孩儿叫什么名字?”
“呜,呜。”老刘想了想,“没印象了。”
“是不是叫古纪峰?”
“古--纪--峰,古纪峰。”老刘叨咕几遍,一拍脑门儿,忽然想起来,“是,是这个名儿。”
夕阳的火焰燃烧到雁翎坨子,老刘起身说:“你等我一下,我干点活儿。”
干点活儿?胡凤鸣不知老刘说的是什么活儿。但从他拿起镰刀,猜想他干的活儿一定与镰刀有关。
老刘向双掌心吐唾沫,然后割古莲凤坟包上的枯草。他说:“每年我们来给娜娜上坟,顺便给古莲凤填几锹土。”
“她的儿子不来给他妈上坟?”胡凤鸣倒觉得有些反常。
“人呐,哪能都一样呦。”老刘继续割草。
二
一辆三菱吉普车等在高速公路入口附近的土山包上,几名武警化装成祝总的手下已经将祝铁山、皮学权接到车上。
“祝队……”武警部队的金科长与祝铁山、皮学权握手,“我们已做好了准备。”
“辛苦了同志们,我来讲一下情况……”祝铁山讲遍指挥部对今晚行动的安排,最后说:“他们在交易前忽然决定不让朱大赖子出面,其中可能有变故……三孩子出现后,立即逮捕他,然后我们将车驶离现场,在五道口等姚队押另一名犯罪嫌疑人过来,我们一起到江口。”
天渐渐黑下来,月光落在两侧土山包上的茂密树林间,有一只鸟沙哑地啼叫,孤零零的声音,平添几分恐怖气氛。
车上,祝铁山他们盯着城区方向。
这时有一辆车慢慢在对面停下来,关掉大灯。
“他们来了。”祝铁山说,“学权,我们俩先走过去,你尽可能靠近他们的车,防止他们逃走。”
皮学权下车为祝铁山开开车门,待他下车后,从后座拎起钱袋,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对面车上下来一个人,借着月光可见是一个女人。
“她是谁?”祝铁山心里疑惑。
“祝总。”走近,来人先开口。
“叶秘书!”祝铁山看清是叶箐时一愣,情况变得复杂了。
“祝总,朱老板和雷主任有事来不了,派我来送货。”叶箐迅速扯下祝铁山的衣襟,低声说:“矮子在车上,他有枪。”
祝铁山为赢得一些思考的时间,他指指皮学权手中的钱袋,高声说:“钱在这里,货呢?”
“交货的地点有变。”叶箐听见有脚步声移近,知道是侏儒过来了,她高声说,“祝总,雷主任请你去,上我们的车吧!”
“那我的人他们?”
“雷主任说让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不远,马上送你回来。”叶箐说。
“好,好。”祝铁山吩咐皮学权:“你去告诉他们等着。”
皮学权走回三菱车,他给金科长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马上报告袁厅长,我们执行第二套方案。”
侏儒将车开到一个像废弃工厂的大院里,三孩子从一乱铁堆后面走出来,见面就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劳驾祝总跑一趟。”
“客气。”祝铁山故意让对方听出他不满意,说,“雷主任是不是不想和我们做成这笔买卖啦?”
“哪里,哪里。”三孩子急忙解释道,“出了点特殊的事情。对不起,请祝总原谅。”
“本来说好的嘛!可在交货地点朱老板不到场,你也……”祝铁山责怪地说。
“朱老板的确有事脱不开身,派我来……”
“行啦,我的人还在原地等着。货带来了吗?”
“在这儿。”三孩子从废铁堆里拽出个皮包来。
祝铁山像似肩周部位不舒服,用手去掐,皮学权明白是发给他的讯号:动手。
祝铁山闪电似的速度,来个饿虎扑食撂倒三孩子,待他缓过神来,冰冷的手铐已经给他铐上。
与此同时,皮学权也制服了矮子。
将两个犯罪嫌疑人押上车,祝铁山接通指挥部的电话。
“8·18”大案指挥部里,袁成罡、冯国强焦急等待前线的消息。当听到祝铁山他们执行第二套方案,两位指挥员心便悬浮起来。“鲣鸟”传来朱大赖子不到交易现场消息后,行动计划做了重新调整。充分考虑到还会有变化,制定出第二套行动方案,就是一旦三孩子也不出面或临时改变交易地点,他们可随机应变。
“三孩子已落网,同时还有那个矮子。”冯国强长出一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给姚勇下命,拿下朱大赖子!”袁成罡果断道。
冯国强拨通姚勇的手机,语音铿锵:“把朱大赖子拿下!”
姚勇从下午盯上朱大赖子。
傍晚,朱大赖子走进亮妞发屋。
这种挂着美容美发招牌为掩护,实际是卖淫的场所。警方多次打击,但是卖淫女就像蓝藻似的在阴湿的地方繁殖生长。暂且放下这个话题。
姚勇选择了亮妞发屋对面的茶吧,仅隔条窄窄小街,观察目标的角度最佳。
亮妞发屋里坐着几位小姐,她们等待客人到来,然后搔头弄姿的让人挑选。朱大赖子迈进发屋顿然成为焦点,多道目光投向他的声音唰唰地响。
“丽蚌呢?”朱大赖子并不喜欢这些抓拽像章鱼腕足似的目光,丽蚌就不这样,双手并着插入双膝间低垂头坐着,整个人像只合拢的贝壳。
“叫她?”发屋女老板问。
“当然。”朱大赖子听见小姐们目光缩回去的声音,感觉自己身体突然轻了许多。
“您先到楼上休息。”发屋女老板引着朱大赖子攀上狭窄的木制楼梯,显然这不是原有的设计,特殊用途后改造的。
“还是在我的卧室。”发屋女老板领他一直攀登上去,她说:“你近日忙吧,好几天没来玩了。”
“唔,忙。”朱大赖子支吾道。
发屋女老板的卧室整洁明亮,她进来第一件事撂下窗帘拉开灯,一下子就接近所需要的气氛,黑暗之中女老板眼里幽幽地燃烧着渴望作乐的火苗。
朱大赖子过去搂抱住她,在她光滑的颈项啃了啃,说:“你赶紧叫丽蚌。”
“我挺想你的。”发屋女老板奋力点燃他的欲望之火。
朱大赖子推开了她,催促道:“去叫吧!”
发屋女老板没再吱声,出去了。
很快,丽蚌就到了。见了朱大赖子她便张开大壳,凉洼洼的软体蠕动进怀里。第一次,也在这张床上,面对什么都小、都在生长之中的她。他问:你怎么这么小?她回答时挺了挺几件小的东西,说:我才十六岁。哦,十六岁?朱大赖子突发奇想,说:你叫丽蚌吧。她不知道丽蚌是什么。他说丽蚌生活在卵石沙石的山涧溪流里,它能孕育天然珍珠。
丽蚌的名字在亮妞发屋叫开了。朱大赖子拥着丽蚌,心可没在这软体动物身上。
“你好像不喜欢我了。”丽蚌发言了,“你老停下。”
“唔,没!”朱大赖子床间溜走的东西被拉回来……
姚勇接到冯国强指令,他在想如何逮朱大赖子。直接进亮妞发屋抓他不成,秘捕,一定秘捕。等他走出来,在街上逮他。可是,他一时半晌不出来,在发屋过夜咋办?
正在他思考之际,朱大赖子摇摆出来。他的一个习惯--与小姐做完事到街上逛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亲手买瓶冰水,一定结成冰茬儿那种,咕噜噜灌进去,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给刑警一个逮他的机会。姚勇跟了上去,刑警大队长制服个徒手的嫌疑人,也就是小菜一碟。
朱大赖子直到被弄上轿车眼睛里还充满惊诧,他甚至于都没往警察身上想,浅声问:“哥们,你们是哪一路?”
“八路军,武工队。”姚勇顺利逮住朱大赖子心挺畅,在他眼里,说朱大赖子有多坏就有多坏,不冤。杀杀砍砍朱大赖子不行,据掌握,他连枪都不会使用。
“武工队?开玩笑。”朱大赖子掉进五里雾中,弄他人的身手不凡,敢在大街上给戴上手铐,他愈想心愈忐忑不安,疑惧地问:“兄弟,你不会是便衣吧?”
姚勇面挂胜利者的微笑,不再搭理他,驾车向五道口驶去。十几分钟后,他与祝铁山他们在指定的地点汇合。
三
在找孙璇之前,穆楠生和郁冬冬到清泉山庄查看一次。
深秋的山因绿茵的枯萎,裸出部分玄武岩躯体,像烫伤或烧伤似的。季节构成了衰败的景致,奇特而令人沮丧。
“我们要是夏天来这里就好啦。”穆楠生踩在落叶上,说,“山瘦了,遍地缺体残枝。”
“你很伤感。”郁冬冬想到穆楠生的心情与某人某事件有关,她不想直截了当地戳穿他,婉转地说:“触景生情。”
“冬冬你什么时候能不折磨我?”穆楠生步履蹒跚,他挑选没有落叶的山道走,似乎这样做很难。何人能够将脚抬起来走路,除非变成一只鸟。
“没人能够折磨另外个人,都是自己折磨自己。”
“你说的好。”穆楠生赞许道。
弯弯的山道将他们引到小溪旁,清泉从山石上、倒毙的枯木间潺潺流淌。生命不息在此得到很有说服力的诠释。
沿小溪流而上,转过半座山,出现清泉山庄。蓝河有公路修到这里,开通888专线公交车,他们没坐车,步行上山。别墅错落在山林间,一条条小路藤蔓似地宛延伸向那里。
“一,二……”郁冬冬数着,手指停在第九栋别墅,“是它,张冰冰在那里面。”
穆楠生说:“我们走近一点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