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还以为先生已经完全弃剑不用了。”玄重子挑了挑眉毛，语气显得有些轻佻，迥异于片刻之前的严肃。
“很多人都说我已做到无剑胜有剑，可是如果单凭肉体又或则凭借御气之术能够抵挡兵戈之力的话，剑本身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呢？既然是剑客，手中当然得有剑啊，尤其是在与另一位值得尊敬的剑客相搏之时。”陆熙说着，将藏锋横于胸前，左手轻轻抚过剑身，眼神注视着，就像在确认某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
“这样也罢。免得在下胜过你时，世人都说在下是借了兵器之力。”玄重子以照夜指向陆熙。
“道长又在开玩笑了，只凭刚才那式崩陵，天下便再无他人敢自称在剑术上胜过道长了。”陆熙说着这话，伸出左手指了指他自己。“何况以道长这般修为，真的会在乎天下人所言？”
玄重子摇了摇头，缓缓答道：“人言未必可畏，我所畏惧的是自己会失去对剑道的追求，所以今日比试中总是得分出胜负的。”
陆熙皱起了眉头，对道：“仅仅一场比武罢了，也能让道长这样绝顶之人在道上溃退么。那道长认为胜负对道长，或对鄙人有什么意义吗？”
玄重子平静地答道：“胜负本身自是无用。在下所求之事只在于尽心罢了，若是你与在下皆尽心，那这场比试定然会分出个胜负的。”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那我便不能辜负道长盛情了，不过，凡剑术若到尽心之处，哪怕只是强身健体之技，也是攻讦杀伐之术了。”陆熙大笑道，然后整个人都绷紧了，面色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右手仍握着藏锋横于胸口。
“呵，这样便好了。”玄重子也露出了笑容，右手却将照夜抓得更紧了，甚至都有些许汗珠从手腕处滚出。“老实说，几十年来我都没用过这一剑。”
“乾相之剑吗？那我可得仔细看看了。”两人的语气都显得很平静，像是相交了多年的好友一般。
陆熙同样将剑指向玄重子，虽然他手持之剑平常无形，却仍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寒意，感觉到它的锋锐。藏锋无锋无刃，此时让人感到锋锐只能是持剑之人。陆熙仿佛就化作一把剑，笔直地立在江面上。他突然缓缓开口：“昔年曾与先师学习斩龙之术，数十年来不断推演，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得三剑，方才所用便是第一剑。既然已是新的剑术，又借方才道长‘无量’之名，我现在便将此术命为‘寂灭’吧。”
“真是个可怕的名字，想必剑法本身一定可怕无比。”玄重子话音刚落，便觉得四周天地骤寒，甚至江面上的水汽都如同凝成冰霜。
玄重子先手出剑了。
乾相·诛玄，这个名字在昆仑本身就是不传之秘，即便昆仑掌门都未必见过这门剑术，此剑法门不在乾解八式手卷之中，被刻在阆风颠山崖之上，凡昆仑弟子皆可观摩，却鲜有人能学得。历任阆风主人也仅有三人习得此剑，玄重子便是三者其一。玄者，天之色也。诛玄一名即是逆天，打破诸般规则之意。玄重子的师父也曾告诉他：于他之前仅有两人学会诛玄，加上他，三人的诛玄之剑都不相同，或许每个人的诛玄都不一样，诛玄就是剑道本身。
天道玄默，无容无则。诛玄一剑便是毫无定则的剑法，行剑，击剑之间都显得随意妄为。却真正应征了清净无为的境界。无为，则无不为。这样的剑法连使剑之人自己都无法掌握，又如何抵挡？
玄重子出手便是这式剑法，这也是他平生所学之剑的极致，这是他的尽心之剑。
这样的剑法一使出，连天地都感到畏惧，为之变化紊乱，真当诛玄！
无数的剑划破江面上刚刚凝聚的水珠，从四面八方向陆熙袭来。陆熙刚才说要仔细看看这乾相之剑，这要他怎么看？以他的目力确实可以看清任一一道剑的轨迹，却无法确认它从何处袭来，又将落到何处，玄重子曾在数刻前称赞他“神鬼莫测”，此时陆熙在心底冷哼道：神鬼莫测？这样的剑才是神鬼莫测，天地不可测！
在旁人眼里，玄重子的剑仿佛已经脱离他的手中，分成无数在空中肆意飞舞，涌向陆熙，恐怕现在只要有旁物靠近一分便为被这剑法撕成粉碎吧。
“五十？七十？一百？”晋澜瞪大了眼睛，口中默念。
晋澜随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冒出一头冷汗，身体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自言自语道：“这玄重子使的上一剑便已让人惊为天人了，达到‘道’的剑可以可怕到这样的程度吗？不能测，不敢测！真乃通神之剑！”
玄重子的剑极快，无需眨眼已近陆熙身边，陆熙手臂，胸口，腰间各处衣物骤然间出现数道细密的豁口，隐约有血花溅出。陆熙却不见丝毫所动，只是闭眼。
尚不及一念一息，陆熙出剑了，一代剑圣毕生所得三剑定然神乎其技，他已使过第一剑，这一剑没有任何人看清是何模样，只知一剑便破掉了玄重子那已然绝冠天下的坤相之剑。陆熙没有使出第二剑，面对对手这一式诛玄逆天的剑法，他出手自然也只能是他最强的剑法。寂灭之第三剑。
他的身影仍然没有动，只是慢慢将左手也搭载剑柄上，双手握剑，横于胸口。是的，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缓慢，四面八法来袭的诛玄却显得更慢，远远不及他的动作。
陆熙的剑很慢，慢到他可以仔细地拂去袖口的麻絮，再使出这一剑。陆熙的剑很快，快到这个片刻时间都属于他个人的世界。两人的剑都追求快的极致，玄重子的身手未必比陆熙慢上几分，但陆熙只刺出了一剑，一剑自是比千万剑快得多。这一剑仿佛能忽略时与界，刹那间一剑天涯！
世人常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片刻之间。当两岸观战之人尚未反应过来，胜负便已分出。玄重子颤动天地的诛玄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当众人回过神来之时，只见到陆熙一剑刺穿玄重子左肩，白色的道袍浸红了一片，鲜血顺着藏锋流下，勾勒出剑的形状。
“咳，没想到，没有锋刃的剑也能杀人，多谢先生手下留情。在下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啊，是在下输了。”说着，玄重子将照夜缓缓从陆熙肩上移开。
再看陆熙，白发散乱，身上所着本已破旧不堪的麻衣已经变成了布条，勉强能覆体，透过缝隙偶尔能看到几丝血痕。陆熙看了看自己，露出了一个看着有些惨淡的笑容，然后拔出了藏锋。“这一瞬有一百零八剑，暗合天罡地煞之数！我根本看不清你的动作，这一剑能刺中已是大幸。”
“没想到先生竟然能数出在下的出剑！可惜在下也看不清先生的动作，这一剑根本躲避不及。而这一剑与刚才那一剑完全不同啊，想来这寂灭的三剑应该都不一样，这一剑不妨叫做‘刹那’好了。”玄重子说着，右手尚握着剑，只能腾出拇指封穴止血。
“那就蒙道长所言，这一剑便叫刹那好了。”陆熙用袖口擦去了藏锋上的血迹，将剑纳入袖中。
“难道武学的极致就是极速吗？”晋澜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同时见到两式超凡脱俗的剑法，此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而两岸观战之人，也不乏从此战中思索到什么的人，此战虽已到尾声，却仍站在原地久久不能离去。
刚刚结束一战的两人站在江面上，沉默了片刻。陆熙先开口：“不知道长是否饮酒。”
“不常饮。”玄重子漠然道，然后将手上照夜向空中一抛，又马上以右手将本在左手中的剑鞘握住，笔直竖立，剑下落入鞘，一气呵成，道人却看都没看一眼。
“那就来我船上小酌几杯吧，不知道我那一盅鱼汤是否尚在。”陆熙已经恢复了几分神气，面色放缓。
玄重子点头答道：“可以。”
因为失去真气加持，玄重子的竹筏已经顺流漂至不知何处了，而陆熙也放任自己的小船顺江而下。一战过后，两人皆已戾气尽消，现在陆熙那乌篷船内只剩两个老人。陆熙从船舱内取出一只陶制的酒壶和两个同样形制的酒杯，斟上两杯，将一杯递给道人。玄重子把玉剑放在一旁，用右手接过酒杯。
“即墨所产黄酒，我这壶不算什么珍品，味道尚可。”说着，陆熙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老朽今年已七十有三，不知道道长年岁几何？”
玄重子迟疑了一下，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在下八岁便跟了家师上山，修行尚有两年满一个甲子。”
“那看来还是道长更胜一筹了，我四岁就开始习剑，一生从未间断。今日一试，道长只输了我半招，恐怕再过十年，我便不能再在道长手上讨得一招半式的侥胜了。”陆熙举起杯，对着玄重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然后饮了一口。
“刀剑无眼，若是胜负只看修行时间，那还用比试什么？”玄重子刚举杯，又放下，然后摇了摇头，显然是不赞同陆熙刚才的说法。
“哈哈，那为兄便不再故作谦让了。对了，道长不介意我以兄长自称吧。”陆熙不由得笑起来。
“玄重子并无兄弟姊妹，而先生本就比在下年长，既然如此，在下便认了先生这个兄长。”玄重子亦笑。
“来！干了这杯！”陆熙举起酒杯。
“好！”玄重子同样举起酒杯。
此刻两个本在世人眼中的世外高人却真正像个在酒肆中的江湖人了。
喝到兴起时，玄重子击剑而歌：
“问道不觉年，
青锋未曾试。
江湖多人杰，
谁平天下事？”
【江湖轶闻】
《丈剑》一书为南朝梁时陶弘景所著，记载天下名剑。丈剑共四篇，有《天工篇》十一，《遗珍篇》八，《世作篇》廿三，《造艺篇》十二。唐时张九鸦添《匠师篇》十七，又增加前篇数章。此书至宋末残损遗失数篇，后经由明人补全添加，终得《天工篇》十五，《遗珍篇》十二，《世作篇》三十，《造艺篇》十，《匠师篇》廿一，明后人所见《丈剑》皆是此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