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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作为一只秃毛鸡,沈璃压力很大

黑云压城城欲摧。云中雷霆滚滚,城中的人们皆足不出户,唯有城西一处普通民宅的主人推开后院的门。院中的修竹与藤架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的发丝与衣摆如同飘落的竹叶一样随风飞舞。

“天气变得糟糕了啊。”他仰望天空,见黑云之间有银光一闪而过,消失在城外山野,“有变数。”

第二日,行云身着青衣白裳走过热闹集市,嘈杂的买卖声中仿似有另一种声音在召唤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卖鸡咯,肥鸡啊!”摊贩的嗓音格外响亮。行云脚跟一转,往那方走去。

鸡篓之中,十数只鸡挤在里面,其中一只无毛的鸡格外醒目。只是它看起来精神极其不好,蔫头耷脑,一副快死了的模样。行云目不转睛地盯了它许久,然后笑道:“我要这只。”

摊贩应了一声,“哎,这只鸡太丑,要的话我给你算便宜点……”

“不用,”行云摸出钱放在摊贩手中,“它值这个价,卖便宜了它会不高兴。”

鸡还会不高兴?摊贩挠头目送他走远,转头摊开手掌一看,愣了片刻,忽然大喊道:“哎!公子你给的这些钱不够买那只肉鸡啊!哎!那位公子!哎!喂!哎呀!小浑蛋你给老子站住!你钱给少了!”

而行云早已不见了人影。

世界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之中,沈璃看见满脸胡楂的粗壮猎人向自己走来。他毫不客气地将她拎住,奸恶一笑。

“狗胆包天的家伙!放开本王!”皮肤火辣辣地疼,她拼命挣扎,可还是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扭住胳膊,绑住双腿,然后……

拔光了浑身的羽毛。

混账东西!有胆解开绳索与她一战,她定要戳瞎这没见识的凡人一双狗眼!

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沈璃粗重地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在青草地上慢慢抬起头,左右一打量——这好似是哪户人家的后院,有用石子砌的小池塘,有刚发了嫩芽的葡萄藤,藤下还有一把竹制摇椅,一个男子懒懒地躺在上面。不是满身横肉的猎人,也不是一脸猥琐的鸡贩,而是一个青衣白裳的年轻男子。他闭着眼,任由透过葡萄藤的阳光斑驳地落他一身。

沈璃呆了一瞬。她不是没见过美男子,但拥有这般出尘气质的人天界也没几个吧……她转开目光,现在可没时间沉迷美色,沈璃知道若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必定会被人发现,她得尽快离开。

“啊,起来了。”沈璃还没站起身来,便听见男子用带着初醒的沙哑嗓音道,“我还以为会死掉呢。”沈璃转过头看他,只见男子躺在摇椅上,连身子也没挪一下,侧头望着她一笑。他随手将手里的馒头屑往地上一撒,嘴里发出了逗鸡声,“咯咯哒。”

逗……逗鸡!

沈璃霎时僵住。她原身虽是凤凰,但自打出生便是人形,且衔上古神物碧海苍珠而生,自幼便极受关注。在她五百岁第一次立下战功之后魔君便封她为碧苍王,此后更是荣宠不断,放眼魔界谁敢轻慢她一句?今日……今日她这魔界一霸竟被个凡人当家禽调戏!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璃咬牙想站起来,但不想墨方在她心口旁扎的那一剑竟是如此厉害,她躺在地上抽搐了好一阵,仍是动弹不得。愤恨之余她抬头一望,男子眉眼弯弯,又对她招了招手,“鸡来鸡来。”

来你大爷!沈璃暴怒,拼命往上一蹿,蹦跶起来,可扑腾了不到一尺的距离便狠狠摔在地上,尖喙着地,刚好戳在一块馒头屑上。

“莫急莫急,这儿还有。”男子说着,进屋拿了一个大馒头出来,在她面前蹲下,递到她嘴边,温和一笑,“给。”

谁要你施舍!沈璃恨得咬牙切齿,双眼一闭,用喙在地上戳了个洞,将脑袋塞进去,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里面死了算了。

男子盯着她光秃秃的头顶,唇角一勾,“不吃吗?那先洗个澡好了。”说着,将她两个翅膀一捏,拎起来便往池塘走去。

咦?什么情况……洗澡?谁说要洗澡了!混账东西!放开本王!只要你敢动本王一根毫毛!一根毫毛……

沈璃愣愣地望着池塘中映出的自己……真是一根毫毛,也没有了……

“洗澡咯。”还不等沈璃将自己的造型细细品味一番,男子突然手一甩,径直将她扔进池塘里。

一落下去沈璃便呛了几口水,求生的欲望让她不停地扑腾两只没毛的翅膀。男子见此情状,眉头一皱,苦恼地问道:“咦,你不会水吗?”

你见过会水的鸡吗!

重伤在身,没有法力,这般折腾了一会儿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就在沈璃以为自己今日会被一个凡人玩死在手里的时候,一根竹竿横扫而来,忽地把她挑起,捞到池塘边上来。男子蹲下身,意思意思地按了按她光溜溜的胸脯,“保持呼吸,不要断气。”

湿漉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昏迷之前,沈璃目光死死地瞪着他——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眼瞅着沈璃两眼一翻晕死过去,男子淡淡一笑,戳了戳她光秃秃的脑门,“做人得礼貌,吾名行云,可不是什么家伙。”

沈璃再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透过晨曦,她瞅见那人正趴在池边掐馒头喂鱼。他好似喜欢极了这一池鱼,衣袖浸在水中也全然不知,侧脸在逆光之中竟有几分难以描绘的神圣。

神圣?一个凡人?

昨日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沈璃使劲儿眨了眨眼,甩掉眼中的迷蒙,换以戒备的眼神。

许是她这眼神过于专注灼人,行云倏地扭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叫行云。”

沈璃一怔,却见行云拍了拍衣袍站起来,一边捶着麻掉的脚,一边嘀咕着:“啊,该喝药了。”然后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姿态别扭得甚至有些滑稽。

沈璃觉得肯定是她之前眼神出了什么问题,这种人哪来的神圣出尘,他明明就……普通极了。

懒得继续在一个凡人身上花心思,沈璃动了动脑袋,试着站起身来。她本以为照着昨日的伤势来看,今次定然又是一番白费力气,然而这一试却新奇地发现自己经过那般折腾,体力竟恢复得比往常还快些。

沈璃没有细想,气息往体内探去,而后失望叹息,果然法力是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的……不过这样也好,魔界的人探不出她的气息,一时半会儿想找到她也没那么容易。但依魔君的雷霆手段,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她若还没恢复法力……

“咯咯哒,来。”

沈璃正想着,忽听得背后这声唤,她怒而转头,却见青衣白裳的男子坐在青石板阶上,向她递出了一个白面馒头,“吃饭了。”

沈璃心中冷哼一声,扭头不理,却恍然记起她昨日受的罪好似皆因“不肯吃饭”而起。她身子一僵,琢磨了半晌,终是一咬牙,梗着脖子极不情愿地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到男子跟前。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沈璃这才仔细看了行云一眼,见他唇色隐隐泛乌,眼下略有黑影,乃是短寿之相。

甚好!沈璃心想,这凡人虽看到她许多丑模样,但好在命短,待死后轮回忘却所有,她依旧是光鲜的碧苍王,不会有任何污点。如此一想,她心一宽,伸脖子便啄了馒头一口。糯软的食物让沈璃双眼一亮,这……这馒头,不同寻常的好吃!

没等男子反应过来,沈璃张大嘴将馒头抢过,放在干净的青石板上便狼吞虎咽起来。

魔族不比天上那帮不吃不喝也不会死的神仙,他们和人一样,也需要食物。但沈璃素来只爱吃荤,半点素也不沾,是以能让她吃馒头,着实不易。

将馒头屑也啄食干净,沈璃这才抬头看了行云一眼,却见他以手托腮,眸光轻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其实这本是极正常的一个看宠物的眼神,但沈璃竟被瞧得心口一跳,她有些不自在地扭开了头。

魔族的文臣怕她,武将敬她,何曾有人敢这样看她?可心悸也只有一瞬,沈璃毕竟是一个见惯了风雨的王爷,她迅速拔出了心口里冒出的小芽,然后用光秃秃的鸡翅膀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行云膝盖,又用喙戳了戳刚才放馒头的地儿。

“嗯?还要一个?”行云一笑,“没了,今天只做了这么多。”

言罢他起身回屋,沈璃一愣,急急地跟着他走进屋子里去。真是放肆,竟妄想用一个馒头来打发她!说什么也得拿两个!

她跟在行云脚边追,可体力不济,光爬个门槛便喘个不停,唯有眼巴巴地望着行云拎上包袱走过前院,推门离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咯咯哒,好好看家,我卖完身就回来”。

混账!竟敢将她当看门狗使唤!等等……她愕然盯住掩门而去的身影,他刚才说卖……什么?

不等沈璃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传进沈璃的耳中。

久经沙场的人何其敏感,沈璃当即转头望向传来声响的地方。只见一个布衣少女从院墙外探出个头来,左右一瞅,动作笨拙地爬上墙头,但骑在墙上后又不知该怎么下来,最后急得没法,身子一偏,重重地摔了下来。

摔得结实,沈璃心想,这么笨还做贼,东西没偷到先把自己玩死。

那姑娘揉揉屁股站起来,径直往屋里走。沈璃悄悄退到暗处,却见布衣少女找出扫帚,沉默又利落地打扫起屋子来。待将地面收拾得差不多,她又拿起抹布擦桌子,然而擦着擦着,她的眼泪便开始啪啪地往下掉,最后竟趴在桌上大声哭了起来。

沈璃费了大力气才隐约听到她嘴里呜咽着什么“再也见不到了”之类的话。这约莫是喜欢行云的姑娘吧,沈璃心里正琢磨着,却见那姑娘哭够了,用抹布将落在桌子上的眼泪一抹,转身欲走。

与此同时,过于专心打量她的沈璃还没来得及找地方躲起来,两人便打了个照面。对视了片刻,姑娘径直冲她走来,边走边嘀咕:“行云哥真是,拔了毛的鸡怎么还放出来跑呢,可得赶紧炖了。”她一抹泪,“也算是给你做顿告别饭吧。”

谁要你多管闲事啊!沈璃闻言大惊,她现在法力全无,要真放进锅里一炖那还了得!她扭身就往屋外跑,姑娘也不甘示弱地拔腿就追,“哎呀,跑脏了不好洗!”

她愿意脏到死好吗!

沈璃体力不济,好在那姑娘动作也挺笨,一人一鸡便在院子里追逐起来。沈璃凭着一身格斗技巧险险避过了几次夺命手,然而始终无法完全甩脱那姑娘。她从没感到过这么难堪和绝望,她发誓!血誓!若今日果真被当鸡炖了,她必成厉鬼,杀上九重天,劈头盖脸地吐天帝一身血!若不是那通婚事,她岂会落到这个下场!

沈璃突然翅膀一痛,被布衣姑娘大力地拎了起来。

“哼,你这野鸡,看我不收拾你。”姑娘逮了沈璃便往厨房去。

沈璃几乎快把骨头挣断,还是被一路提着,摁到了案板上。这一刻,沈璃恍然忆起以往在战场上她对敌人刺出银枪之时,原来,弱者是这样的感受……

“唔,这是在做什么?”

男子平淡的声音在菜刀落案前蓦然响起。

沈璃猛地一扭头,在生死一线之间,青衣白裳的男子倚在门边,背后的光仿似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慈悲的光晕……菜刀在沈璃的眼前落下,嵌入菜板中,也隔断了她的视线。

布衣姑娘一反方才凶悍的姿态,双手往后一背,扭捏地红了脸,“行云哥……我,唔,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个鸡拔了毛,再不炖就死了,到时候不好吃。”

沈璃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了,真如死了一般躺在菜板上。

“这只不能炖。”话音落下,沈璃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淡淡的药香沁满了鼻腔,她竟觉得这味道好闻极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临走前给你留个什么东西……”布衣姑娘手指在背后绞在一起,眼眶微微泛红,“我父母打算南下经商,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可能、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行云哥……”

“唔,往日倒也没怎么见过你。”行云面色平淡。布衣姑娘眼中积满泪水,脸颊通红,“不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每天都能看见,悄悄地……”她声音颤抖,听得沈璃都心中不忍,不过是个痴儿。

“哎呀,那真是糟糕,我一次都没见过你,一次都没有哪。”

沈璃骇然地张开嘴,哑口无言,这是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刻该说的话吗?

那姑娘果然变得脸色煞白。她捂住心口,神色惨淡,踉跄而去。

行云挥了挥手,“慢走。”紧接着便毫不留恋地一转身,将沈璃扔到一旁,挽起袖子道:“做饭吧。”

沈璃趴在地上,眼瞅着那姑娘走到门口仍旧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终是抹了把鼻涕,埋头而去。沈璃一声叹息,这姑娘笨是笨了点,但心是专一的,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做皮肉生意又不解风情的男人呢?

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一静,“嗯?做什么生意?”

不是才卖完身回来吗?还能做什么生意。

沈璃心里刚答完这话,惊觉不对,她猛地扭头一望,行云正挑眉盯着她。沈璃讶异,他……他在和她说话?

“哎呀。”行云一愣,倏地摇头笑了起来,“一个不注意,就被你识破了。”他蹲下身来,直视沈璃的眼睛,“我卖身怎么了?”

他真的在和她说话!

沈璃惊得浑身抽了三抽,难道说这家伙能读出她的心声?他早就知道,她不是鸡?那他其实一直在玩她对吗……

“没错。”行云眯眼笑,“在玩你。”

沈璃浑身一震,面对这么坦然的挑衅她一时竟愣住了。

“还有,吾名行云,好好称呼我的名字。另外,我卖身又如何?”

卖……卖身又如何?玩她又如何?这家伙把贞操和节操全都吃了吗?居然能这么淡定地说出这种话!

何方妖孽啊!

这夜月色溶溶,沈璃做了一个梦。梦中她恢复了人身,躺在葡萄架下,寒气伴着月光融进不着寸缕的肌肤,她忍不住抱住自己赤裸的手臂。一张薄毯适时地从天而降,盖在了她身上,随之而来的温暖和淡淡的药香让她忍不住翘了翘唇角,她拽住被子的边缘蹭了蹭,陷入更深的梦中。

帮沈璃盖上了被子,行云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拽住了她披散在地的黑色发丝,笑道:“倒是个不错的姑娘。”

三月天,夜犹长。公鸡报晓时天仍未亮,沈璃却猛地自梦中惊醒。她睁眼的一瞬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块布罩了起来,不由大惊,莫不是魔君的乾坤袋将她擒了吧!

一阵慌乱的挣扎后,沈璃终于钻出薄毯,呼吸到了外界的空气。没有魔君,也不是追兵来了,她仍旧睡在葡萄架下,也仍旧还是没毛的野鸡模样。空气中露气正浓,有细微的声响从前院传来,沈璃戒备地往前院走去。

院门微开,沈璃偷偷将脑袋探出门缝,火把的光照亮巷陌,两辆马车停在巷里。昨日见到的布衣姑娘和她娘站在一起,家里的男丁正在往马车上装放东西,行云竟也在其中帮忙。待得东西都装放好后,诸人陆陆续续地上了车,只有那姑娘和她娘还站在外面。

“行云,你爹娘去得早,这些年虽为邻里,但我们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现在想来很是愧疚。此去怕是再无法相见,你以后千万多多保重。”

“大娘放心,行云知道。”他笑着应了一句。中年女子似极为感怀,叹息一声,掩面上车,独留小姑娘与行云面对面站着。

小姑娘垂着头一言不发,火把跳跃的光芒映得她眼中一片潋滟。

“此时南行,定是遍野桃花。”行云望向巷陌的尽头,忽然轻声道,“我非良人。”这四字微沉,沈璃闻言,不禁抬眼去望他。行云逆光之中的侧颜带着令人心动的美,但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波动。不是无情,是真的生性寡淡。沈璃愣愣地打量着他,忽然觉得,这人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很多。

那姑娘听罢这话,倏地眼眶一红,两滴清泪落下。她深深鞠躬道别,“行云哥,保重。”

这一去,再无归期,从此人生不相逢。沈璃一声喟叹,见行云目送马车行远,辘辘车轮声中……

辘辘车轮声中她跑路的声音就不会那么明显了,是吧?

沈璃眼眸倏地一亮,左右一张望,四下无人,只有行云仍在目送旧邻。沈璃挤出门缝,向着小巷延伸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沈璃一口气奔至街上,此时大街上已有小贩摆出了早点,沈璃往后一望,没见行云跟来,她长舒一口气。这个行云太过神秘,听得懂她说话,但却半点也不害怕她,她现在重伤在身,又要躲避魔界追兵,实在没有精神与他磨。等等……重伤在身?沈璃奇怪地抬了抬翅膀,她哪来的力气支撑她这一路狂奔的?

仔细一想,好似昨日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体力恢复得极快。难不成是那个行云对她做了什么,还是吃的东西有问题?想起那个好吃得不正常的馒头,沈璃不自觉地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

“哪来的怪鸡!”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汉子的粗声,“跑到道中央来,是要我提了去打牙祭吗?”

沈璃一扭头,看见背后的彪形大汉正伸了手要拽她翅膀,有了昨天的经验,她岂会那么容易被人捉住。沈璃当即脖子一扭,狠劲儿啄了下去。大汉痛呼一声,抽回手,怒道:“看我不折了你脖子!”

沈璃身形一闪,往街旁摊贩的桌下钻去。大汉怒而追来,撞翻了小摊,摊贩不依,与他吵闹起来,沈璃趁此机会在各个小摊下快速穿梭。前方被木板挡了路,她不过停了一瞬,脖子便被捏住,然后整个身子都被提了起来。“别吵啦别吵啦,这只鸡在这里。”另一个小贩拎着沈璃便往那方走去。

沈璃憋了一口气,爪子一抬,在那人的手背上划下三道血痕。“啊!好野的肉鸡!”那人吃痛,倏地松手。沈璃掉在地上,哪还有工夫理他的喝骂,就地一滚,箭一般地拐进一条小巷中,直到身后没人追来她才停下来,趴在地上喘气。

做一只凡鸡,真是太不容易了……

她正想着,背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盆夹带着泥沙和菜叶的水哗地泼了她满身,“今天街上好热闹啊。”女人的声音响起。沈璃感受到烂菜叶从自己头顶上滑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愕然中带着即将喷发而出的愤怒,慢慢扭头望向背后的年轻妇人。

真是……放肆!

两只眼睛对上妇人的眼瞳,高度差让沈璃倏地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身份,结合昨日与今日的遭遇,沈璃心中刚道一声糟糕便被妇人拎住了翅膀,“谁家养的鸡啊?这毛都拔了怎么还放出来?”

沈璃蹬腿,死命挣扎,却见一个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隔壁没人养鸡啊,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就炖了吧,正好今天活儿多,晚上回来补补。”

炖你大爷!沈璃怒得想骂天,不要一看到鸡就想吃好吗!好歹是条命,怎么人人都说得这么轻巧!

男人理了理衣服要出门,妇人将他送到门口,出门前男人伸手理了理妇人鬓角的碎发,“娘子今日又该辛苦了。”

妇人脸一红,手一松,沈璃抓住机会回头咬了她一口,妇人一声惊呼,沈璃挣脱束缚落在地上,然后玩命地往外奔逃而去,留那夫妇俩继续情意绵绵。

一路奔逃,直至午时,行至城郊,沈璃至少遇见了十个要捉了她吃掉的家伙。她实在跑不动了,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河边草地上,脑袋耷在河里喝了两口水,然后静静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眼瞅着一场春雨就要降下。

“你想玩死我吧?”她这样问苍天。

春雷响动,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沈璃费力地撑起身子,想去找个避雨的地方。一转头,却见那个青衣白裳的男子背着背篓站在河堤岸上。四目相接,沈璃一时间竟情不自禁地有些感动,就像在十八层地狱走过一遭,恍然又见到了阳光下的小黄花那般被抚慰了心灵。尽管堤上那人远胜小黄花,尽管这一人一鸡的对视让画面不大唯美。

隔着越发朦胧的雨幕,行云盯了一身尘土的沈璃许久,倏地笑了起来。

这……这绝对是嘲笑!

“笨鸡。”行云如是嘀咕着,却从背后的篓子里拿出了一把油纸伞,撑开,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向沈璃走来。沈璃已无力逃跑,也无心逃跑了。虽不知这行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对现在的沈璃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炖了,在行云这里,她好歹死前能吃顿好的。

油纸伞在头顶撑出一片晴朗,“咯咯哒,我还以为你跑了就不会回来,原来,你竟是在这里等我归家吗?”沈璃耷拉着脑袋不理他。行云不嫌脏地将她拎起来放进自己的背篓里,“你还真是好本事,区区半天时间竟能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咯!”走你的路吧!沈璃忍不住呵斥道,“咯!”废话真多!

行云闷笑,不再开口。一把纸伞将雨水全部遮挡在外,没有一滴落在沈璃光溜溜的身上。

累了大半天,沈璃没一会儿就在背篓里睡着了,然而没睡多久便被一股凉意唤醒,她下意识地浑身一抽,爪子一伸,张嘴就要咬人。

“你这肉鸡好生彪悍。”行云拿着瓢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璃甩了甩两个肉翅上的水,戒备地瞪着他,“作甚?”

“能作甚?”行云笑着问她,“你脏得和土里刚挖出来的东西没两样,我把你和它们都洗洗干净。不然,你还是比较喜欢去池塘戏水?”

沈璃往旁边一瞅,发现自己正与一堆野山参待在大木盆里。她用爪子刨了刨土疙瘩一样的山参,行云一把抓住她的爪子,“轻点,破了相卖不上价。”

“你……卖的是这种参?”

行云用丝瓜网搓了搓她的爪子,洗干净后又抓起另外一只,听到这话,他动作一顿,笑眯眯地望着沈璃,“不然是哪种?”

过近的距离让沈璃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看着行云唇边的笑容,一时竟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碧苍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放肆!”尖喙往前一伸,啄在行云的鼻尖上。行云毫无防备,被戳得往后一仰,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捂着鼻子好半天没抬起头来。

沈璃心中本还存着一股怒气,但见行云一直垂着头,她又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下嘴重了,要把他戳出个好歹来该如何是好?而且……他要是对付现在的自己……沈璃默然。

正茫然之际,行云的肩却微微颤动起来。沈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竟听他笑出了声来。沈璃越发愕然,她的喙有毒吗?这是把他啄傻了?

行云放下手,顶着红肿的鼻头,不怕死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功夫啊。”他半点不气,拿了丝瓜网继续在一旁刷山参。

沈璃奇怪地在木盆里坐下,第一次这么看不懂一个人……

“笨鸡。”沈璃闻声抬头,一团湿答答的泥团啪地甩了她一脸。泥沙顺脸流下,钻进嘴里,沈璃咳得在盆里打滚。

行云继续坦然地洗山参。

这家伙!

沈璃决定在行云家里暂住下来。原因有二:其一,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墨方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对她的行动便全然没了影响;其二,她不想被人逮着炖了。

“吃饭了。”行云在屋里呼唤,沈璃蹦跶到饭桌边。

沈璃认定是行云做的食物让她体力恢复得如此快,所以每日都将他做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只是……

“为什么又是馒头?”沈璃盯着面前的食物,不满地用爪子敲了敲盘沿。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腻味了。最重要的是,她想开荤啊!

“不好吃吗?”

“好吃,但我想吃肉。”

“没钱。”

过于果断的两个字让沈璃忍不住抬头望向同样在啃馒头的行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偶尔吃顿肉都不行吗?你看起来虽不像有钱的样子,但也不该很穷吧?”

行云坦然一笑,“我很穷啊,奈何气质太好。”

“……”沈璃一扭头,望着他晒在院子里的山参道:“你卖的那些野山参呢?应该能赚些钱吧?”

“买药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对自己的病并不在乎。

沈璃却听得一愣,嗫嚅了半晌,没敢说更多的话,只沉默地埋头吃馒头。

半夜,沈璃估摸着行云睡着了,借着月华在院子里凝了许久的内息,然后伸出爪子往跟前的白石上一点。白石上金光一闪,但不过一瞬,光华散去,那依旧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沈璃喟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行,体内气息空荡荡的,连一个简简单单的点石成金的法术都使不出来。她颓然地在石头旁坐下,往黑漆漆的屋里望了望。夜风将屋子里的药香带了些许出来,沈璃扑扇了两下翅膀,再次鼓足了劲站起来,继续仰头望向月光,凝神屏气。这个行云也算对她有恩,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她是知道的。只是沈璃虽为王爷,行的却是武职,杀敌对战她在行,救人治病却不行。既然治不了这病秧子,那就让他在有生之年过上更好的日子吧。

沈璃深深呼吸,将月华之气吸纳入体。她俯身轻啄白石,光华一盛,白石之中金光窜动。沈璃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却见那金光最后还是消失无踪。她心中一怒,狠狠地蹬了白石一脚,“没用的东西!”话音未落,她爪子一蜷,痛呼道:“好痛!”单脚蹦跶了两圈,沈璃怒视白石,喝骂道:“顽石!”

末了又往石头跟前一站,继续施作点石成金之法。

漆黑的小屋里,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将她的举动收进眼底。在沈璃不知第几次失败之后,青衣衣摆一拂,入了里屋。

行云在柜子里翻了翻,摸出十来个铜板,掂量了两下,“明日去买二两肉吧。”

沈璃吸了一夜的月华,无果。早上没精打采地把脑袋耷在石头上睡觉,却恍然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她精神一振,跑到前院,见行云正要出门,既没有背背篓也没有拿包袱。她疑惑道:“你今天不卖参?”

“参还在晒着呢。”行云矮身拍了拍沈璃的脑袋,“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乖乖看家啊。”

“我也去,等等!”沈璃扭身便往后院跑,将昨夜未点化成功的那块顽石往嘴里一叼,又蹦跶回来,含混不清地说:“走吧。”她觉着既然月之精华不管用,那干脆试试日之精华。若是成功了,正好可以买点好东西回来。

行云瞅着她嘴里叼的那块石头,愣了一瞬,没有多问,只笑道:“你要如何与我出门呢?集市人多,走散了,回头指不定你就变成一锅汤了。不如,我套根绳子在你脖子上,牵着你走,可好?”

沈璃闻言大怒,“放肆!”她两只翅膀扑扇个不停,“我陪你去集市是出于好意,你自然应该抱着本……抱着我!快点,抱起来。”

看着沈璃伸开的两只肉翅,行云一笑,竟还真的弯下腰,将沈璃抱了起来,任由她在怀里乱蹭了许久,终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然后吩咐道:“走路小心点啊,别太颠。”

行云轻笑,“是,都听鸡的。”

沈璃一路施法,却毫无成就。行云也不管她折腾出什么动静,只坦然地走自己的路。待得行至集市,老远便听见卖肉的在喊今日的肉价。行云一琢磨,不成,肉价又涨了,二两买不了多少。这鸡胃大,铁定吃不饱,回头不知要把这石头啄到哪年哪月去……

行云正思量间,忽闻旁边有人道:“哎,算富贵十个铜板。”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道服的男子举着一张算命幡子,打着半仙的招牌,正捏着一个青年男子的手,滔滔不绝,“从此十字纹来看,是大吉之相,公子近来有福……”行云默了一会儿,忽然举步上前,“这位兄台,”他径直将话插了进去,“今日午时,你家中会有火情,若此时不归家,将来必抱大憾。”

此话一出,算命的和青年男子皆是一愣,连沈璃也从他怀里抬起头,不解地望他。算命的最先反应过来,他眉一皱,坏脾气地道:“胡说什么呢!去去,别扰了这位公子的福气。”

“是否胡说,公子回家一看便知。”行云淡笑,“今日下午,我还在此处等候公子。”

青年男子既来算命,自然是信奉此道之人,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心中难免打鼓,犹豫了半晌,终于将手从算命的手里抽了回来,疾步往家走去。沈璃用翅尖轻轻戳了戳行云的手臂,“你这是骗人呢?”

“别闹,”行云摸了摸她的脑袋,“事关二两肉呢。”

行云话音未落,算命的忽然将幡子一扔,怒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行规懂不懂啊?有你这么坏人生意的吗?”

面对对方的愤怒,行云出奇地淡定,“并不是抢你生意。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不信,大可在此等至下午,若我的话应验了,你便心甘情愿地将他方才给你算命的钱给我,如何?”

“哈!和我杠上了是吧?好!”算命的赌咒发誓一般道,“我王半仙在行里混了这么久,我就还不信你了!等就等,回头那小子要是不回来或是你没说准,你……”他将行云一打量,“你就将那只肉鸡给我!”

沈璃大怒,翅膀登时奓开,刚要作声便被行云轻轻按了回去,“安心,我在这里,没人抢得走你。”

不知他话里有什么奇异的力量,沈璃竟被安抚下来,选择了“好吧,就先相信你”这种选项。是因为……之前都一直被他保护着吗?被这么一个弱小的凡人保护着……

感觉,真是奇妙。

时间慢慢溜走,午时之后,那青年男子仍旧没有回来。王半仙渐渐面露得意之色,行云也不急,只偶尔瞥一眼不远处的肉铺,仔细听着肉价有没有往下降。

一个时辰之后,男子还是未来,王半仙笑道:“小子,你该认输了吧!肉鸡给我。”

“为何要给你?”行云淡然道,“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王半仙往路的那方一张望,“小子胡说!哪来的人?”话音刚落,路的拐角处便行来了一对父子,正是方才那位青年和他年幼的儿子。青年一走到行云跟前便立马鞠躬谢道:“多谢这位兄台!若不是你劝我回去,我家小儿怕就要被烧死在柴房了。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家娘子让我从房梁上取了两块年前做的腊肉下来,你看……”

沈璃眼一亮,行云跟着眼一亮,他果断点头收下,“那我不客气了。”

目送青年与小孩走远,行云转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半仙,“十文钱。”

王半仙看得目瞪口呆,拍脑门道:“嘿,真邪门,这也能算准。”他自包里摸出十文钱,放在行云掌心,临走之前又道:“不如,你再给我算一卦?”

行云笑得高深莫测,“今日,你有血光之灾。”

王半仙吓得不轻,连忙抓了幡子往家里跑。

不日,沈璃便听说那日王半仙回家后,因“一文钱也没赚回来”,被他媳妇用鞋拔子抽了脸,破相挂彩。至于沈璃为什么会听说这样的鸡毛小事,那是因为,从那天起,京城有个真半仙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竟真会算命?”沈璃对此表示讶异。

“会一点。”

沈璃默了半晌,“道破天机可是会遭天谴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日日都吃药吗?”行云答得坦然。见沈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笑道:“有得必有失,天道自然,万事总是平衡的。”

沈璃哪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恍然明白,原来他的短命相竟是这样来的,又惊讶于一个凡人能窥得天机,且窥探得如此仔细,可想而知,他的身体受反噬的力量必定极大。而他,居然与天道抗衡,活到了现在。

行云这家伙的身份,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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