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林海燕在李坚父亲的书橱前留连，她随意柚出一本《儒林外史》，说实在她平时除丫读医书很少符文学书，连《搞林外史》这样的古典名着她也没看过。于是她站在书橱前翻开第一冋读起来，第一一回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首间：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西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书上说这一首同是老生常谈。不过是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它，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哪一个人是看得破的！
林海燕想想也是。
林海燕是个聪明人，她可以现读现卖。当她坐下来与李坚父亲聊天时，她就借这首词为话题聊了开去，让李坚父亲大为惊讶一个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深度。
李坚父母家的饭厅很大，四壁是橡木镶板，陈列着诱人的占董，墙上有儿幅国画，整个儿看上去很有气派。李坚父亲说：这些国画都是李坚的外祖父画的，李坚的外祖父是个画家，活着时想培养李坚当画家，可偏偏李坚不喜欢。李坚民大后喜欢做律师。
法律是世纪末热门的专业，好混饭嘛！林海燕微笑着说。那倒不是这样，是我喜欢法律：李坚说。
凡事喜欢就好。一个人一辈子干自己喜欢的事就是福！林海燕说，一顿饭就在聊天中过去了，林海燕的疲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尤影无踪。她兴趣很浓地又与李坚父亲聊起来，仿佛她与李坚父亲有着不解的缘分。这一回是林海燕与李坚父亲聊医院里的趣闻逸事。林海燕说她的同事里最让她觉得不同凡响的，是一名叫做竺吕山的中医。他性情淡泊，与世无争，这样的人在如今这个社会似乎像大熊猫、金丝猴那么稀有了。然而竺吕山又是个最没有原则的人，无论哪一个病人只要到竺医生面前尽可享受无穷的自由。比如只要病人提出任何与医疗有关的要求，都将获得十分满意的结果。你说，竺医生给我开两盒乌鸡精吧，他就给你开两盒乌鸡精。你说，竺医生给我开两瓶六味地黄丸吧，他便给你两瓶六味地黄丸。当然医院里补品当药开的现象不止竺吕山医生一个，有一段时间市民们似乎有了一种到医院开补药的风气。
林海燕一谈起医院总是眼睛发亮，精神抖擞，她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只是没有谈到范蕾死亡的话题，也许她真的想不起来有关范蕾的事情了。这种局部失忆在医学上也没有一种说法。现在她想起自己做的一个手术，虽然她已记不起那个病人的名字，但那个手术让她记忆犹新。
那一天拂晓，林海燕出现在那个病人的病室中时，他的母亲和妻子已守候在那里了。病人看上去很平静，他那镇静自若的形象从她闪进病室的一刻就进人她的视线：两颊上冰冷的线条，威严而冷静地面临着一个对他来说是不可预知的战，争。林海燕本想在手术前安慰他，可他似乎根本用不着安慰已进入了战争状态。这一天林海燕身上的福尔马林味比往常更加浓郁，她回到消毒室戴上消毒帽、消毒口罩，跟随她的是助手、护士和麻醉师。他们将在水银灯下，协作着去对一个生命负责。
手术开始了。麻醉师打过芬太尼后，林海立即就操作起来。没有许彼得在身边，林海燕一双灵巧的手就更加灵巧了。病人平静地躺在手术台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做得还算顺利，那些金属器也被她操纵得越来越从容和精确，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林海燕脑海里忽然闪出范蕾的影子，她要抓住她决不能让她跑了，因为这忽然而来的记忆对林海燕来说太重要了。可林海燕手中的钳子不能停下来，当她再一次操纵手术的时候，范蕾的影子跑了。手术结束后，林海燕极力追忆着那个影子，但那个影子已幻化为一团云雾，让林海燕的身体变得晕眩。晕晕乎乎的，林海燕就昏倒在手术室里了。
林海燕离开李坚父母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坚把她送冋家的时候，心里想我的天呐，她怎么与我父亲初那么多话说？现在林海燕冋到家里，疲劳的感觉顿时像掀开盖子的煤气罐向她涌来。她换上翠绿色的睡裤，****的脚走在紫褐色的斜纹地板上，她在一只单人沙发上蜷曲着身子，抱着自己的两臂坐了一会儿。她能想起范蕾曾经住在这里，但住在这里的内容和具体事情她全想不起来。她己也觉得这样的失忆真是不可思议。此刻她想到了洗澡，洗澡能让她的躯体得到最好的休应该说林海燕除了是一个医生外，她还具备一个女人最好的东西。她的裸体出现在从卧室到浴室的路上，其身体线条非常优美，乳房丰满、脖颈纤细而长，她是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假如她不做医生，也完全有资本用她的身体去享受另一种生活，然而那是她不愿意的。
自恋是很多单身女人的特征，林海燕当然也不例外。她在镜子前有时会花去很多时间，用来欣赏自己的脸蛋和躯体。她想这样漂亮的脸蛋和躯体，只有富于魂和性才能使自己美丽动人起来。可她只与陈策有过几次性关系，还没有与其他任何男人有过性关系。尽管******在她的周围依然存在着，但她不会理睬并且相当讨厌。
这会儿林海燕在黑暗中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她能够看见朱琳琳那天在马路中央的恐怖情景，她感到自己责任重大。朱琳琳的情绪总是不稳定，忽好忽坏。原来，作为眹生要医病人的心病还真是难。她莨的不知道该再怎样把朱琳琳弓I向花蕾，让她明白生活中并不都足泪雨滂沱，自己的轮椅也能创造一个世界。
其实依林海燕的思维方式看，从舞蹈演员旋转的肚界到轮椅旋转的世界，比平平庸碰的正常人生丰富多了、也诗意多了。此刻朱琳琳的轮椅之舞在林海燕的脑海里旋转着，这晚林海燕是伴着轮椅之舞睡去的。睡梦里她梦见自己坐在轮椅上给病人动手术，手术因麻醉过蛰而遭失败致使病人死亡。林海燕梦醒之后吓出一身冷汗，她自言自语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鲍立刚医生依然非常仇恨林海燕，他是那种喜欢耿耿于怀的人。那天他正忙着下班，准备去见他的小情人，突然听见呼叫器呼叫着他的名字，他心里一紧，觉得约会要泡汤了。于是他犹豫着，思想斗争着，他很想溜跑，但呼叫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只好很不情愿地提起电话说：我是鲍立刚医生。鲍医生，你快到号抢救室来好吗？这里有个病人他快……对不起，我刚下班，找别人吧！其他医生都下班了，剩下的做不了这个手术，这是出血性溃疡，病人情况危急……好吧，我马上就到。抢救室里躺着的病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叮吁、神志迷糊，显然处于极度痛苦之中。鲍立刚医生看了他一眼，说：马上送他去手术室。十五分钟后，鲍立刚医生穿上消毒服走进手术室，此刻病人已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师正在给他打麻醉，护上正在给他测血压。鲍立刚医生看到他的血压正在迅速下降，便说：再给他多输些血。一会儿鲍立刚医生开始手术。他争分夺秒地干着，很快切开了皮肤，然后是脂肪层、筋膜、肌肉，最后到了平滑透明的腹膜一腹部的隔衬膜。鲜血正向腹腔里喷涌。
烙器！鲍立刚医生说，给我从血库里调袋血来。他开始用烙器灼烧出血的血管。
手术进行了个多小时，做完的时候鲍立刚筋疲力尽。他看了看病人说：他生命没问题了。鲍立刚医生走出手术室时，一位护士朝他热烈灿烂地笑着说：你真棒！鲍立刚医生朝她瞟了一眼，发现她年轻美貌具有塘情似的举止动态，让他觉得她显然非常乐意接受他的邀请。于是他挑逗地说：你真漂亮，我会来找你的。鲍立刚转身走出门口时对一名见习住院医生说：我明天早晨还会去给他作检查。鲍立刚与小情人的约会早已过了时限，匆忙中他竟没有打个电话给小情人。他想她一定是气疯啦！他不敢深更半夜给她打电话，他想明天送她一束玫瑰花吧！这天晚上鲍立刚医生睡得特别踏实，因为这是他有史以来最认真的一次手术，而且还是特殊情况下的加班。他想******，我也有好的时候，可他们总是看不见，老说我是手术事故最多的、最不负责任的医生，还给我取绰号叫做黑手党。黑手党就黑手党吧，这绰号听起来怪神秘的。
第二天早晨，鲍立刚一上班就去看望了昨晚那个新动手术的病人。
他醒了。护士说。
我是昨晚给你做手术的鲍医生，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鲍立刚医生走到病人床边温和地说。
谢谢你救了我，他们告诉我昨晚大部分门诊医生都下班了，剩下的见习住院医生做不了这个手术，如果没有你我恐怕都死了。老人感激地说。
哪里，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医生。鲍立刚谦虚地说。
可时间来不及了，他们对我说要是冉耽误几分钟，等别的医生赶来我早就一命呜呼啦！你流了很多血，要是不遇上我确实很危险：
谢谢医生。老人的儿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给鲍立刚医生，鲍立刚医生当然十分明白那是什么。他不声不响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耸耸肩膀对病人说：我还会再来看你。
鲍立刚医生离开病房后，在回医生办公室的路上遇到林海燕。真是冤家路窄呵，鲍立刚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你乂要去院长办公室打小报告啦？你去打吧，我昨晚加班抢救了一个病人。
你有毛病啊，我哪有什么闲功夫来管你的事？林海燕一边说一边朝着病房的方向走去。她心里想这个黑手党，告了他一次状就耿耿于怀，没完没了地纠缠着她，真是杀了他才痛快呢！林海燕觉得自己潜怠识里似乎越来越有一种杀戮感，她不明闩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想去看心理医生，但乂怕看心观医生。冇时候就是奇怪，医生要治自己的病总是很难治好的。
现在林海燕要去病房看俞一驰这个勤杂工想医生的梦想一直缭绕在她耳畔。她想只要他能活下来，当眹生的梦想也不是很难实现。然而林海燕刚走完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正要迈进病房大楼时手机响了起来。
喂，哪里？林海燕问。
我是李坚，我在医院大门口能进来找你吗？
我出来吧！
林海燕走到医院大门口时，李坚正从轿车上下来，他对林海燕说：怎么样晚上咱们去舞厅吧，要不就去泡吧？林海燕没有做声，她在心里想从前陈策不太与她出去消费，即使消费也大多由林海燕掏钱的这个小气的男人最后还是遗弃了林海燕，怛林海燕想他迟早有一天会被他的妻子遗弃的，这叫一报还一报。
那么我们去湖畔兜风吧，海燕我喜欢你，我要娶你。李坚说。
林海燕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心里有些感动。她能感觉到李坚的一片真诚。她望着李坚，心里想这是陈策以后第一个能吸引她的男人啊！瞧！他那样子多么可亲可爱，他身上散发着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林海燕想着想狞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啦？她正想张口说什么的时候尹机响厂起来，她喂一声，里面就传来急促的叫喊声：林医生快来……林海燕顿时脸色苍白，她对着手机大声喊道：不！绝对不行！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到。李坚知道肯定是医院里的事，他忍不住问：出什么事啦？一个病人。林海燕一边说一边向李坚告别，然后急匆匆地走进医院去。她穿过长长的林荫道，小跑着直奔俞一驰的病室。俞一驰是她的病人，许彼得没有理由要从他身上拔掉呼吸机，他怎么可以让他去死？这不是谋杀是什么？林海燕赶到俞一驰病房时，许彼得医生、李冰院长还有医院律师和俞‘弛的父亲都站在仍旧昏迷不醒的俞一驰身边。
出什么唞啦？林海燕紧张地问。
孪冰院长说：今天卜。午在院部召开的道德委员会会议：做出丫决议，俞一驰的病情已
十分严承。奄无希铝，我们已决定撤掉他的呼吸机，这也是他自己留下的遗嘱。不！林海燕说：你们不能这样做。我是他的主治医生，我认为他还有苏醒过来的可能，我们不能让他死林民生你别激动，他有遗嘱你看吧！医院律师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拿给林海燕，林海燕看到上面写着：如果我患有不治之症，昏迷不醒一个月以上，我请你们不要再使用任何人工方法延续牛命。但是我们不能这样放弃他的生命，他可能随时都会苏醒过来林海燕把遗嘱交还给律师时说。
醒什么？俞一驰父亲说，他不行了，再用药也是浪费。
林海燕看看俞一驰的父亲说：你还像个父亲吗？
我怎么会不像父亲，我只是不想无谓地浪费医药费，我们要求出院总行了吧！父亲哀哀地说。
让病人呆在医院时间越长对医院越有好处，可是病人家庭再也付不起医药费了。我们尊重家属的意见，从他身上取下呼吸机，准许出院。李冰院长严肃而冷静地说。
那么再等一人，或许他就苏醒过来了林海燕说，我相信他能醒过来……
对不起，我们马上就出院。俞一驰父亲说。
一会儿，李冰院长和律师离幵了病房，林海燕无奈地给俞一驰开丫出院单。俞一驰父亲夭脚两步地去办出院手术，病房里只留下林海燕陪着昏迷不醒的俞一驰。这时候让他保持生命的呼吸机和向他身体内饲喂营养的静脉滴注管还在继续工作，可一会儿她就要用她的手把它们全部从俞一驰身上拔太拔去呼吸机就意味着结束俞一驰的生命，林海燕要亲手结束俞一驰的生命，这就迫使她成为一个杀手。杀手是冷酷无情的，林海燕想难道她要做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