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大家一开始都有点拘谨,晚饭后,一起喝咖啡闲谈时,才变得轻松起来。我对拉姆齐·麦克唐纳说,1921年我来伦敦的时候,到处都是穷人,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像流浪汉一样,露宿在泰晤士河堤岸上。但是我这次来伦敦,英国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商店里货物充足,孩子们穿着干净整齐的鞋袜,那些老太太和流浪汉都不见了。这一切都是工党政府的功劳。我想知道的是,工党政府能否对这个国家的组织结构进行重大的改变呢?
他眨了眨眼睛,带着幽默的口吻说:“应该可以。但是,英国的政治中有一个矛盾现象:一旦你大权在握,立刻就会变得无计可施。”
在我离开伦敦之前的一天中午,我受邀参加约克公爵及夫人的一次便宴,席上只有公爵、公爵夫人、夫人的双亲,此外还有她的弟弟--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家伙。过了不久,菲利普·萨逊爵士也来了。餐后公爵夫人托我和菲利普爵士把她的兄弟送回伊顿中学。
这个小家伙很安静地紧跟着菲利普爵士和我。到了学校后,两位班长陪同我们在学校附近走了一圈,后来,班长和其他几个学生带我们走进了一个卖糖果和普通茶叶的小卖部,说要请我们喝茶。公爵夫人的弟弟,还有近百名学生在外面等着我们。小卖部的楼上有一间很狭窄的屋子,我们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这几个学生很周到,后来他们又问我是否要再来一杯茶时,我的一句随便应答却害苦了他们,因为我们的小主人钱不够了,只好和其他几个学生商量办法去了。
菲利普小声对我说:“这可怎么办呢?他们请咱们喝茶,缺了两便士。”
最后,他们总算凑够了再叫一壶茶的钱,但是因为离上课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了,我们不得不赶快给喝完,就手忙脚乱地往校舍赶去。校长出来接待了我们,并领着我们进了一间大厅,大厅里刻着雪莱和其他许多名人的姓名。然后校长又让那两位班长领着我们进了雪莱住过的那间屋子,也是全校最神圣的地方。
我和哥哥雪尼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和妻子住在尼斯,所以这次我决定从英国到尼斯去看看他。在我的记忆中,雪尼总是唠叨着一句话,说自己要是能赚到二十五万美元,就立即退休。事实上,他不但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而且还是一名杰出的喜剧演员,他拍了许多火爆的影片,其中包括《潜艇领航》、《吉星高照》、《箱中人》、《查理的姑妈》,等等,他肯定从中赚了不少钱。据我估计,他现在拥有的资产已经大大超过了二十五万美元。
那时候弗兰克·J.古尔德也在尼斯安了家,他得知我要去那儿看雪尼,就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答应了。
我打算先到巴黎停留两天,然后再去尼斯。因为我听说兰开夏八童伶班的艾尔弗雷德·杰克逊正在女神剧场领班,他是从前剧团中的童伶之一。所以我决定先去巴黎,看看女神剧场。我和艾尔弗雷德见了面,他说杰克逊家族现在非常富有,已经有了八个舞蹈班,他的父亲仍旧健在,虽然已经八十岁多岁了,但仍然精神头十足,如果我想见他,在女神剧场肯定可以找到他,因为有几个戏班正在那里排练。
谈到往事,我们不禁感慨万分:“真没想到啊!时间过得真快!”
他说:“是啊,查理,你小时候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你是个乖孩子。”
社会的赞扬只会暂时使你陶醉,就象蛋白牛奶酥一样,时间一久就会瘪下去。这一次我受欢迎,不代表我可以永远受到人们的喜爱。伦敦和巴黎的激情已经消逝,倦怠的感觉开始袭扰我,我需要好好休息一阵了。可是这个时候,又有人邀请我去伦敦守护神戏院,为王室作一次演出。这通知来的太突然,我来不及为此作准备,便汇去了二百英镑,没有去参加演出。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当局说我冒犯王室。守护神戏院经理的一纸通知竟有如女王的圣旨,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过了几个星期,第二次抨击又来了。有一天,我和朋友约好去打网球,我先到了球场。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到我身边自我介绍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我有一个弱点,就是对新认识的人很好奇,尤其是那种善于聆听的人,这个小伙子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很有同情心。于是我便和他聊了起来,随着聊天的深入,涉及的话题也多起来。在谈到世界局势时,我悲观地表示,欧洲很可能会迎来又一场战争。
小伙子说:“哼,如果再发生战争,休想指望我去战场。”
我回答:“我能理解你。我对那些专给人们带来苦难的人很鄙夷,他们打着爱国的旗号,吩咐我们去杀死什么人,去为什么事情送命。见鬼去吧,我就是不爱听人家吩咐。”
后来,和我一起打球的朋友来了,我和这个小伙子亲切地道别,还约他第二天共进晚餐,但是他并没有赴约。第二天,一个大标题出现在报纸的显要位置:“查理·卓别林不是爱国者!”我这才恍然大悟,和我谈话的那个人并不是什么朋友,他原来是一位新闻记者。
报道是属实的,可是,我当时并没有允许他把我的个人看法公诸于众。我的想法是:有人以爱国主义为幌子,残杀了六百万犹太人,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爱国主义?也许有人说,那种事情只在德国发生过;可是,那种杀人的组织在任何一个国家里都有呀。我也许真的不是爱国主义者,但不是由于我在道德或理智上的反动,而是由于我不喜欢所谓“爱国主义”的感情。
我认为,所谓的爱国主义,大多数情况下只不过是一些地方主义的思想感情,比如赛马、打猎,吃约克郡布丁,或者吃美国牛肉饼、喝可口可乐。这些地方性的特产,如今已经世界化了。我愿意鼓吹所谓的“国家自豪感”。如果你只是尊重自己家族的传统,喜欢自己的住宅和院子,怀念自己的快乐童年,与家人和朋友很亲近,等等,我是能够理解你这种感情的。不幸的是,我本人没有真正体会过这种感情。假如我的国家遭到侵略,我一定会与大多数人一样,愿意为国家作出很大的牺牲。可是,我对祖国的爱,不会那么狂热,否则我担心自己会陷入纳粹式的思想情感中去。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我才并不把“爱国主义”太当回事。如果不是因为我坚信某一政治目标,否则我不会考虑为国家牺牲自己;我更不会为某位总统、首相或独裁者而宁愿丢掉自己的生命。
两天后,我在菲利普·萨逊爵士的陪同下去孔苏埃洛·范德比尔特·鲍尔桑家午餐。那是在法国南部一个地方,风景迷人。一同进餐的客人当中,有一位给我的印象很深,他的身材又高又瘦,头发油黑,蓄着小胡子,看起来很容易接近。在吃饭的时候,我和他闲聊起来。
我们是从梅杰·道格拉斯写的《经济民主》一书聊起的。那位瘦长绅士脸上泛光,眼睛张得大大的,甚至连眼白都看得清清楚楚,这让我相信,他肯定对我的某些想法很感兴趣。他似乎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赞同,我不妨援引孔苏埃洛·鲍尔桑那天午后所说的话:“我发现和卓别林谈话十分有趣,他那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接下来,可能是我的某些意见跟他不同,他的神情变得很失望。他是奥斯瓦德·莫斯利爵士,后来成了英国黑衫党头子。他的模样--瞳人上边露出眼白,咧开着的大嘴里露出牙齿,最然长得不是很可怕,但至少是感觉怪异的。
我还收到了埃米尔·路德维希发给我的一份电报,他说对我的《城市之光》十分欣赏,很希望能和我见一面。他是一位作家,曾经为拿破仑、俾斯麦、巴尔扎克等人写了厚厚的传记。在法国南部,我们两人在我的旅馆里见了面。他留着很长的头发,嘴唇丰满,带有女性的某些特征,他的样子跟我想象中有很大差别。
他见到我后,一边将一片月桂树叶递给我,一边说:“很多年前,在罗马有个风俗,如果一个人出了名,别人就会送给他一顶用月桂树叶编的王冠。您现在也是个成名的人,所以我将一片月桂树叶送给您。”此举有些做作,让人感觉很别扭。
没过多久,我逐渐适应了路德维希这种热情的赞扬,才发觉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他的羞涩。等他彻底放松后,我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聪明,也很有趣。
我问他:“你写传记时最基本的条件是什么?”
“最基本的是态度。”他说。
“要是这样,那么,带有偏见和经过删节的记录就可以称之为传记啦。”我说。
他回答:“可以这么说,在一个人的经历中,大约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内容是不能写出来的,以免牵涉到别人。”
在吃晚餐的时候,他问我:“在你见过的所有事物中,你觉得最美的是什么?”
我毫不考虑地回答说:“在我眼里最美的莫过于海伦·威尔斯打网球的动作,她的动作简洁连贯,姿势优美,给人的感觉既健康又阳光。还有一个新闻片镜头我也觉得很美,那个镜头拍的是战后不久,一个农民在佛兰德犁地,那片土地上曾经死了不计其数的人,那种美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路德维希也说了他认为最美的画面:在佛罗里达海滩上,几个穿游泳衣的漂亮姑娘坐在一辆敞篷汽车里,车子缓缓地向前行驶着,有一个坐在后挡泥板上的姑娘,用脚趾触碰着沙土,随着汽车的缓缓行驶,画出了一条丝带一样的痕迹。
我会在这本书里谈到一些与性有关的问题,这是我在前面提到过的。人类的繁殖是自然界中的重要活动之一,无论年纪大还是年纪小的男人,只要遇见一个异性,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琢磨一下他与对方之间是否会有性的可能。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我在这方面的经验并不多,讲不出多少新鲜事儿,更不会有什么值得渲染的内容。我只有在闲着没事时,才会忍不住想一些跟女人有关的事情。当我忙于工作的时候,是从来不想这些问题的。H.G.威尔斯曾经说过:“每个人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总会有忙完一切事务而闷得发慌的时候,这时候,就会多想一些关于性方面的问题。”